竇棠雁雖只比月牙大了幾歲,可憑借一手醫(yī)術(shù),日日混跡在名流貴胄之間,看慣了那些算計與陰私,人精一樣,一個過眼,便能猜出月牙沒說出口的話。
內(nèi)心,生出好奇。
這吃里爬外的小婢女,究竟同哪一位做了交易,要將她的主子給賣掉?
瞇起眼,竇棠雁心中有了計較,不再吭氣。
又拐了一個彎后,馬車停在了云府門前。
門前那一對紅燈籠,還是柳葉去世之前裁的花樣,月牙看著那燈籠上的芍藥剪紙,看著那被燈火透出來的栩栩如生的花蕊,想到了長姐那冰冷的尸體,心中一痛。
眼底的猶豫,變成了決絕。
趙管家跟在馬車屁股后,急得抓耳撓腮,“月牙姑娘,咱們王府里有最好的太醫(yī),即便是為了云姑娘身體著想,也得……”
“不必?!?/p>
從前的月牙,因為身份的緣故,面對趙管家時,總有些拘謹和畏懼。
可今日的她,卻跟往日截然不同,態(tài)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冷硬。
“我們家公子得了信兒,已經(jīng)往回趕了?!?/p>
“他也請好了女醫(yī),是城南那位姓徐的娘子。徐娘子妙手回春,又是生過孩子的婦人,就醫(yī)問診,不會壞了我家姑娘的清譽?!?/p>
“您請回吧?!?/p>
“月牙就不送您了?!?/p>
語罷,月牙扶著昏昏沉沉的云清絮,邁進府門。
趙管家還想追,月牙卻順手將門帶上。
砰的一聲,看著那驟然合上的院門,看著那哐當(dāng)作響的門上的黃銅把手,趙管家五官揪在一起,表情比吃了黃連還要苦。
這……
人也沒帶回王府,還給傷成這樣……他回去要如何跟王爺交代!
總不能連夜逃出京城吧……
……
在門口踱步許久,趙管家長嘆一聲,只能選擇面對現(xiàn)實。
他吩咐兩隊禁衛(wèi)守在云府門前,防止其他不測,自己則準(zhǔn)備去太廟向玄翼請罪。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早死早超生!
臨走之前,倒沒忘了竇棠雁。
上下掃了她一眼,嘆道,“竇姑娘,不是奴才話多,實在是不忍看您自投死路,所以想勸勸您?!?/p>
“那些心思,有的沒的都收起來吧,王爺不吃你那一套?!?/p>
“老老實實給王爺看好腿,往后自少不了你和你竇大夫的好處。”
“可你若存了別的心思,只怕這趟京城之行,會讓你后悔終生……”
竇棠雁掩唇輕笑,眼睛瞇起來,眸中水光晃動。
“趙管家,您說的話棠雁實在聽不懂?!?/p>
“棠雁能有什么心思?不過是一腔熱血,想照看好王爺?shù)纳眢w罷了。”
照看三日也是照看,照看一輩子也是照看。
不想往上爬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不想找個良婿的女子……能有什么出息?
她覺得她無錯。
趙管家見說不通,也不再浪費口舌勸她,轉(zhuǎn)身便走。
趕車的車夫知道輕重,急急慌慌追上趙管家,將竇棠雁留在云府門前。
竇棠雁也不惱怒,唇邊仍然帶著笑,眸光流轉(zhuǎn),找了一圈,尋到了云府的側(cè)門所在,躲在那一株禿了的柳樹后,身形被樹影攏住,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那側(cè)門的位置——
過了約有半刻鐘。
便見一輛馬車停在了云府側(cè)門外。
簾子撩開,一只手探出來,玉嫩白 皙,一看便知是京中嬌養(yǎng)的貴女……
……
太廟的火仍在燒著。
火氣凝結(jié)成團,在半空張牙舞爪。
附近居住的百姓,原本靜心守歲過年,不曾想會碰上這般熱鬧,老少男女,皆從宅院里沖出來,擠在外圍,圍觀這火勢,對此指指點點。
“你們看,那是不是一副畫像?”
“是啊,這畫中之人……好像是……”
“是先帝!”
……
站在最內(nèi)層的玄璟淵,也看到了那副被火風(fēng)卷起來的半張容顏。
瞳孔微縮。
這是……父皇去世之前,宮廷畫師為他留下的最后一副遺像。
上一世,他雖有娘親無私的愛,卻從未享受過父親的垂憐與扶助,心中有一片缺憾之處,始終無法彌補。
重生之后,雖與父皇只有幾個月的緣分,卻得到了他短暫的偏疼與愛護。
父皇駕崩那日,更是拍著他的肩膀,說他是他最驕傲的兒子,鄭重地將天下交到他的手中……
他跪在父皇床榻之前,以此生性命做賭,定要護住云朝百年基業(yè),成為一代賢君。
身為人子,怎能坐視父皇這張最后的遺像,被火舌吞滅?
不顧身旁內(nèi)衛(wèi)的驚呼聲,玄璟淵沖進火海之中,想要護住那張畫冊。
誰料恰在此時,一根被燒斷了的橫梁,從天而降,砸向他的后背。
那橫梁有半人粗細,燒的正旺,若被攔腰砸中,不死也要重傷!
“陛下!”
身后的內(nèi)衛(wèi)看到這一幕,發(fā)出驚恐的尖叫聲,一個個不要命地沖進來,想用自己的身體護住玄璟淵。
可距離太遠,橫梁下墜的速度又太快,等他們趕到之時,黃花菜都要涼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只羽箭繞過人群,飛射而來。
不是射向那燃燒的橫梁,而是射向了玄璟淵的腳踝。
羽箭,貫穿了他的右腳,在那驟然的疼痛的逼迫下,玄璟淵身體失重,朝另一側(cè)歪過去。
雖然摔在地上,但卻躲開了那橫梁下落的位置,死里逃生。
他護住那被自己搶救下來的畫像,趴在火海之中,回頭看向射箭之人——
看到了坐在高頭大馬上,一身鎧甲的玄翼。
那一瞬間,許多前世的畫面在他眼前飄過。
攝政王府的靶場,離冷苑很近。
娘親去浣洗衣服時,他會悄悄爬上冷苑的墻頭,遙遙看著靶場,一看便是一天。
每逢初一十五,他的“父親”便會到靶場練箭。
有時穿著便衣,矜貴不凡。
有時穿著鎧甲,如今日一般,比那上戰(zhàn)場征伐的將軍還要威武。
他趴在墻后,貪婪地看著父親百里穿楊的英姿,幻想著有朝一日,他和娘親從冷苑出去之后,他和父親比箭,看誰射的更遠。
可最后,他病地連床榻都下不了,更無法爬上斷墻,再看一眼父親的身姿……
玄璟淵眼底的光芒,隨著背后火勢的銳減,漸漸淡滅。
……
數(shù)米之外,玄翼看玄璟淵的眼神,一片冷漠,失望至極。
松了弓,將手中剩余的箭矢扔給背后的副將。
犀利的言辭帶著指責(zé),順著風(fēng)聲,鉆入玄璟淵的耳中。
“蠢貨?!?/p>
他恨鐵不成鋼地罵道。
“堂堂天子,為了一個死了的人,為了一副畫像,將自己置身火海,這般莽撞,還想著從本王手里頭接過朝政天下……”
“誰給你的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