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年初九的上午,在一年中最寒冷的時節(jié),三百個精銳戰(zhàn)士坐在四周,曬著溫暖的太陽,喝著清冽的井水。
而幾十個正值壯年的村民,正在幫他們搬運物資,老人和小孩兒忙著分發(fā)胡桃、切開橙子。
婦人們收集著衣服,擺在河邊統(tǒng)一清洗,縫制的縫制,改制的改制,忙得不亦樂乎。
士兵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幕,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感受,只是覺得…好像這些苦沒有白吃,好像一切都是值得的。
唐禹看著四周,沉聲道:“都別傻坐著,鄉(xiāng)親們幫忙,非要讓我們休息,我們便給他們唱歌?!?/p>
“就唱我交給你們的軍歌!”
“江濤涌,胡塵揚,預(yù)備…起!”
三百個戰(zhàn)士稀稀落落唱了起來,然后逐漸找到步調(diào),聲音便紅亮整齊了。
他們唱著歌,心中逐漸有了豪情,一個個紛紛站了起來,互相挽著手,聲嘶力竭大聲吼唱:“掙脫囚籠!不懼創(chuàng)傷!無畏艱險!正在路上!”
洪亮的歌聲響徹村子,百姓們朝他們看來,他們昂首挺胸,心中有一股無法言喻的自豪。
百姓們不怕他們了,他們反而覺得比以前更好。
因為那崇敬、信任又愛護的目光,讓他們內(nèi)心震顫。
物資并不多,幾十個人干活,不到兩個時辰就做完了。
剛好是中午,本該吃飯,但唐禹已經(jīng)不能再停下了。
他看著在場的百姓們,看著他們給士兵們遞衣服,看著雙方熱情的模樣,深深吸了口氣。
他大聲道:“整隊!準備出發(fā)!”
士兵們立刻整隊,各自牽著馬,背著背簍,即將再次踏上征途。
唐禹道:“諸位鄉(xiāng)親!我們要走了!”
“我們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p>
“但我唐禹向你們保證,只要我們回來,你們就一定會過上好日子?!?/p>
“全體都有!出發(fā)!”
三百多人的隊伍,就這么朝北而去。
百姓們跟著,跟著,逐漸停住了腳步。
他們遙遙看著那個隊伍,心中給予了某些不切實際的希望。
他們不知道對不對,但他們真的很多很多年沒看到所謂的希望了。
王妹妹的病好了。
她的病來得快,去的也快,正如她的心情一般,有時候會沮喪,但很快就會恢復(fù)開心。
此刻她就很開心,挽著唐禹的手,蹦蹦跳跳朝前走著。
她的聲音如此輕快:“那個奶奶一直握著我的手,說我細皮嫩肉的,是個大家閨秀呢?!?/p>
“她問我為什么不在家里享福,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我只是說跟著丈夫走?!?/p>
“然后她讓我趕緊生個孩子,嘻嘻?!?/p>
“唐大哥,我以后想多生幾個孩子呢,我在爹的墓前說過噠,要為唐家開枝散葉?!?/p>
唐禹的笑容有些勉強,他想起了王妹妹的病,她先天子宮畸形,生不了孩子。
但他此刻唯有點頭道:“我們兩個廝守到老才是最重要的?!?/p>
“嗯!”
王徽歪著頭道:“那些鄉(xiāng)親們都好好呀,那個奶奶還為我開胡桃,專門找的嫩的那種,很好吃呢?!?/p>
“她手上真的好多繭,我問她多大年紀了,沒想到…她和我主母差不多大…”
“但她看起來,卻起碼老了十多歲…”
說到最后,她微微噘著嘴,小聲道:“我…有些心疼她?!?/p>
唐禹捏了捏她的小手,道:“因為她需要吃很多苦,付出巨大的勞動,才能勉強活下來?!?/p>
“事實上她已經(jīng)是幸運的那一個了,那些不幸的,早已埋進土里了?!?/p>
王徽低著頭,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唐禹道:“王妹妹,你知道這些百姓和士兵,他們的平均壽命,大約是多少歲嗎?”
王徽有些疑惑,又有些好奇。
唐禹道:“大約二十七八?!?/p>
“怎么會!”
王徽當即道:“怎么會那么低!至少該有個四十多才對啊!”
唐禹道:“不錯,這個時代的貴族,平均壽命的確是四十多歲?!?/p>
“但百姓和士兵…夭折的,餓死的,凍死的,戰(zhàn)死的,被屠殺的,生病的,累死的,數(shù)都數(shù)不清的原因,導(dǎo)致平民和士兵的平均壽命只有二十七八?!?/p>
“就算是加上貴族的壽命,再平均下來,這個時代的人們的平均壽命,也只有三十出頭?!?/p>
“這就是這個世界,真真實實的世界。”
王徽沉默了一會兒,才道:“其實我知道的,我們到譙郡的時候,一路上好多尸體,都是被官兵殺的?!?/p>
“建康城外,每年冬天都會凍死一堆一堆的人,主母不讓我出去看。”
“遇到災(zāi)年,還會有很多難民,主母稱之為餓鬼,全部餓死在健康城外?!?/p>
“只是二十七八…這個數(shù)字還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唐禹攬著她的肩膀,一邊朝前走,一邊說道:“所以你唐大哥想要離開建康,想要去一個安靜的地方,建立一個嶄新的家園。”
“或許有一天,我們能讓這些百姓啊,多活個幾年,對不對?”
“雖然這個理想聽起來,既飄渺空幻,又高尚得有些虛假,但…”
王徽直接打斷道:“但我卻愿意去做!”
“為什么高尚的就一定顯得虛假?是高尚本身的錯嗎?還是現(xiàn)實足夠殘酷,才顯得高尚那么虛假和不切實際?”
“唐大哥,我一點也不認為這樣做虛假空幻,我只覺得很好很好?!?/p>
“我們?nèi)プ龊芎玫氖?,為什么不行??/p>
再深邃的智慧、再淵博的學(xué)識,都換不來最干凈的純真。
好就是好,壞就是壞,王妹妹才是看得最透的那個。
唐禹笑道:“所以我們即使艱難,也要堅持走下去?!?/p>
王徽重重點頭,也跟著笑了起來,哼唧道:“我們一定能做到的,而且也不會太艱難啦,你看百姓都幫著我們。”
“哈哈哈!”
唐禹寵溺地摸了摸她的頭,道:“王妹妹,人,無論是什么群體,都一定會有不同?!?/p>
“這些村民是豫州人,譙郡是豫州的州治,我是郡丞,也相當于是他們的官。”
“我的故事在這邊流傳著,他們信任我,愛戴我,愿意幫助我,這是百姓的善。”
“但百姓是由千千萬萬的人去組成的,每一個人都不同,就算大多數(shù)人認可我,也一定會有心懷鬼胎之輩?!?/p>
“比如心智不成熟多少年渴望短時間出人頭地,比如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渴望翻身,比如上了年紀的老登單純想做點壞事…”
“人性的復(fù)雜,是無法用道德去約束的,所以才會有律法嘛。”
王徽道:“那我們還…”
唐禹道:“無可避免的?!?/p>
“我們這么多人,需要吃喝,需要補給,哪里可能完全藏得住,暴露是一定的。”
“還不如大大方方的,讓正常的、有良知的百姓知道,有我們這一批人在做事,也讓戰(zhàn)士們知道,我們做的事是正確的?!?/p>
王徽有些沮喪地嘆了口氣,道:“可是我們現(xiàn)在暴露了,那些追兵很快就來了,幾千人把我們包圍,我們怎么打得過呢?!?/p>
唐禹笑了笑,緩緩道:“山林之中,我有我的方法。”
“況且…兵也是人,郗鑒卻忽略了人性的復(fù)雜?!?/p>
“我們面對的第一波功績,不會是幾千人的圍攻,而是一千人的隊伍?!?/p>
“深山老林,峽谷深澗,三百打一千,你唐大哥能把他們當孫子打!”
王徽眨著眼睛,驚喜道:“這么厲害!真的嗎?”
唐禹道:“你信不信?”
王徽激動道:“我當然信你呀唐大哥!如果你做到了!我…我…我讓你走…”
她湊到唐禹耳畔,輕輕說了一句。
唐禹當即變色,霍然轉(zhuǎn)身,怒吼道:“小蓮!你不許帶壞我王妹妹!一天天的教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