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沒有星辰。
燭火搖曳著,照出三人臉上的陰影。
唐禹在喝茶,楊榮滿臉興奮,彭勇低著頭一臉冷笑。
“一千人,可以全部整合到五千新兵之中,分散開來,這樣匪寇即使惡習(xí)難改,也聚不在一起,成不了氣候?!?/p>
“到時候和新兵一起訓(xùn)練,逐漸同化他們,也就成了。”
說到這里,楊榮搓了搓手,很是興奮。
他顯然在為自己想到的辦法而高興,畢竟這樣的確可以極大削弱山匪聚合鬧事的變數(shù)。
但他卻沒有想過,這會讓彭勇的處境很尷尬。
所以當(dāng)他說完,彭勇就冷笑道:“老子是向唐郡丞投降,又不是向你投降,憑什么要你管?”
楊榮臉上的笑容頓時僵硬,然后低吼道:“你在跟我擺臉色?你以為你有選擇的余地嗎,你算個什么東西?!?/p>
彭勇咧嘴道:“我算什么東西?我能在你親衛(wèi)進帳之前殺了你!”
楊榮直接攥緊了拳頭,大聲道:“那你和你的弟兄們都別想活!”
“行了。”
唐禹放下了茶杯,緩緩道:“彭勇,你現(xiàn)在不是匪了,別張口閉口就是殺人,如果你不完成從匪到軍的轉(zhuǎn)變,你的手下又怎么去完成?如果一直完不成,那結(jié)果肯定就不會太好,這是事實?!?/p>
“都說落草為寇,那是生活所迫,別無他法,但你們做的惡,卻是實實在在的?!?/p>
“如今也就是特殊時節(jié),否則馬背山上的人,一個都活不了?!?/p>
彭勇咬著牙,不言不語。
唐禹繼續(xù)道:“每個人都有各自的命運,你們這些山匪恰好能遇到這個時節(jié),能順利整編成軍,這是你們的幸運,應(yīng)當(dāng)珍惜?!?/p>
“你作為他們的龍頭老大,要以身作則?!?/p>
彭勇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就當(dāng)沒聽到。
唐禹則是看向楊榮,緩緩道:“楊將軍,把山匪編進新兵的行列中,不妥,原因有三?!?/p>
“其一,雖然可以極大程度限制匪徒的聚合,消除位置的威脅,但匪徒和百姓之間本就有仇,有恩怨,打散了分編進去,那軍中的私下暴力就免不了,他們非但不會被同化,反而會加深仇恨?!?/p>
“其二,新兵就是一塊璞玉,把匪徒加進去,形成矛盾之后,對于訓(xùn)練、作戰(zhàn)、紀(jì)律養(yǎng)成,都極為不利,總結(jié)來說就是影響團結(jié)?!?/p>
“其三,這些匪徒桀驁不馴,各種臭毛病集于一身,一般的軍官鎮(zhèn)不住他們,還是得彭勇這個龍頭老大來。要讓他帶領(lǐng)這些人,馴服這些人?!?/p>
楊榮對著唐禹拱了拱手,道:“唐郡丞,你戰(zhàn)功卓著,我自然是服你的。但讓彭勇帶他的舊人,萬一他到時候跑了怎么辦?回頭給我們一刀又怎么辦?不能讓他掌權(quán),更不能讓他帶著舊人形成一個團體?!?/p>
唐禹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我們既然詔安,就要相信他,不然何必詔安?”
“這樣吧,你本就有四千部下,再有五千新兵,這就是九千人了。”
“山寨這一千人給我吧,我親自來管他們,這樣免得你操心?!?/p>
“否則你那邊九千人,這邊還有一千個不服管教的,你根本忙不過來?!?/p>
“四皇子殿下那邊我去說,就這么定了?!?/p>
楊榮張了張嘴,最終點頭道:“原本就是唐郡丞詔安的,唐郡丞來管,是應(yīng)當(dāng)?shù)摹!?/p>
唐禹笑道:“戰(zhàn)事在即,要立刻給新兵分發(fā)裝備,開始操訓(xùn)了?!?/p>
“楊將軍任務(wù)重,多費費心,我還要幫四皇子殿下謀劃更重要的事,就不打擾了。”
楊榮站了起來,拱手道:“恭送唐郡丞,說實話,有您在,我也覺得我們能成大業(yè)。”
唐禹道:“到時候,我為丞相,你為大將軍,一文一武,共同治理蜀地。”
楊榮頓時笑了起來,激動道:“唐郡丞所言極是。”
唐禹帶著彭勇走了出去,看著賬外一千個山匪懶散站著,完全不成樣子。
他無奈搖了搖頭,道:“天氣熱,帶他們到離這里遠一點的地方,將就一晚,明天再趕路?!?/p>
彭勇應(yīng)了一聲,便帶著人朝南走去。
唐禹緩步跟上,過了大約半個時辰,一眾人找到了一處亂世堆積的荒地,便停了下來。
一個個坐在石頭上,一副吊兒郎當(dāng)?shù)哪印?/p>
唐禹看向彭勇,笑道:“走啊,我們?nèi)ス涔??!?/p>
彭勇點頭,跟著唐禹朝前走去。
夜很黑,四周看不見什么路,只有燃燒的火把證明著這片大地的生機。
風(fēng)吹過,兩人逐漸走遠,身后的喧囂也漸漸遠去。
唐禹這才開口:“我的故事你都聽過,那么你又是怎么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呢?”
彭勇抬頭看著天,嘆了口氣,道:“我本來是貴族出身,家里有幾千畝地,從小衣食無憂?!?/p>
“氐族人來了,我爹不愿意向外族低頭,然后我們?nèi)叶急粴⒘耍褪A宋乙粋€逃出來。”
“到處都在通緝我,我沒地方去,就只好落草為寇了?!?/p>
“那時候我十六歲,一轉(zhuǎn)眼,又一個十六年過去了?!?/p>
“這么多年,我靠著能打,講義氣,膽子大,才逐漸混出點名堂來,沒想到你又來了,直接剿匪,世家都保不住我?!?/p>
唐禹道:“當(dāng)年李家?guī)П鴼?,那種情況你爹何必要反抗?”
彭勇咬牙道:“你知道我們是哪里的人嗎?族譜上寫的明明白白,我們是荊州人?!?/p>
“當(dāng)年我的祖先,是跟著劉皇叔一起來到蜀地的?!?/p>
“我高祖父也是兵中一小官,管著四十多個人,跟著丞相六出祁山。”
“八十年前,我曾祖父年滿十六,便跟著姜維將軍抗擊魏軍,與鄧艾作戰(zhàn)。”
“后來蜀國滅了,我們彭家才逐漸退出政壇?!?/p>
說到這里,他瞇眼笑道:“曹魏我們不服,晉國我們也不服,憑什么服外族人?”
“老子是蜀漢后代!是昭烈皇帝的遺民!”
“寧死不降!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p>
說到最后,他似乎又覺得可笑,不停搖著頭。
唐禹也看向天空。
他緩緩道:“黃巾起義以來,漢末爭雄,三國并起,晉國短短幾十年,便又是八王之亂,緊接著胡人南侵,永嘉南渡,而至今日…”
“再算上桓靈二帝,我華1夏大地已經(jīng)亂了二百余年了?!?/p>
“都說亂世出英雄,因桓靈二帝之昏庸,黃巾起義以來,的確是英雄輩出,各領(lǐng)風(fēng)1騷?!?/p>
“然而那個時代似乎耗盡了天下的英雄氣,以至于百年后的如今,天下全是鼠輩。”
說到這里,唐禹微微一頓,緩緩道:“你落草為寇,雖然緣由特殊,但也算不上什么豪氣,談不上什么光榮?!?/p>
彭勇冷嗤一聲,也不反駁。
唐禹繼續(xù)道:“如今你率領(lǐng)各寨共千人詔安歸降,整編成軍,又待如何?”
“是趁機逃走,找個地方繼續(xù)當(dāng)匪徒?做人見人怕卻又人見人恨的畜生?”
“還是趁此機會,打出威名來,把曾經(jīng)那些恥辱都洗干凈?”
“人的一生,其實很難有遇到命運轉(zhuǎn)折的機會。如果沒有我,你們或許沒有這次機會?!?/p>
“怎么選?這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彭勇咬牙道:“如果能有機會不做土匪,我們當(dāng)然也不想過那種朝不保夕的生活?!?/p>
“但老子是不可能為朝廷賣命的,別指望我多服管教,我也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沒有選擇拼命?!?/p>
唐禹道:“我有什么面子?”
彭勇哼道:“你在譙郡,帶著漢人打贏了石虎,老子很佩服?!?/p>
唐禹緩緩道:“我有面子的地方,其實不在那里。”
彭勇道:“什么意思?”
唐禹淡淡一笑,輕聲道:“我最有面子的是,我平民出身,卻心懷北伐大志,身在泥沼,卻敢于仰望天空?!?/p>
“我敢于去改變!敢于去奮斗!”
“而你,雖然說著什么家族就是蜀漢遺民,有昭烈皇帝的氣節(jié)在,但你卻落草為寇,干著傷天害理的事?!?/p>
“如今機會擺在你面前了,你又敢不敢向我一樣,去改變,去奮斗,去把你的弟兄們,打造成一支不可戰(zhàn)爭的隊伍,然后跟著我…北伐!”
“把我們漢人失去的東西!全都拿回來!”
“你敢嗎!”
彭勇聽得渾身熱血都要炸開了,他攥著拳頭道:“你、你真這么想的?”
唐禹拍了拍他的肩膀,鄭重道:“讓自己像個兵,別像土匪,這樣你的那些手下才能像一支軍隊。”
“改變自己的都做不到,身先士卒都做不到,談什么風(fēng)骨氣節(jié)?談什么北伐興漢?”
“大業(yè),什么是大業(yè)?”
“那不是說出來的,也不是喊出來的?!?/p>
“那是要一步一步做出來的?!?/p>
“如果你有心,去找史忠,讓他幫幫你?!?/p>
說完話,唐禹便笑著往回走了。
彭勇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一陣風(fēng)吹來,前方的唐禹突然回頭道:“你看,天上有星星了?!?/p>
彭勇下意識抬頭,看到了一顆星辰若隱若現(xiàn),光芒穿透了云層。
唐禹道:“都說天上的星辰,是由圣賢所化,那么這顆星辰,會不會是丞相正在看我們?”
“六出祁山,淚灑五丈原?!?/p>
“他的遺志,如今有人繼承。”
“你該繼承,因為你們家族的風(fēng)骨氣節(jié)?!?/p>
“你該繼承,因為你作為兒子,該為父母報仇。”
唐禹的背影逐漸遠去,聲音消散在了風(fēng)中。
彭勇用力眨了眨眼睛,攥緊了拳頭,最終緩緩跪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