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空氣仿佛凝固了。
一邊是銹跡斑斑的鐵門,半人高的荒草,和三個穿著洗得發(fā)白工裝的年輕人。
另一邊是锃亮的奔馳轎車,干練的港商,和一位氣場強大到足以讓周圍光線都為之扭曲的德國老人。
這種強烈的撕裂感,讓林濤和孫衛(wèi)東手足無措,連呼吸都下意識地放輕了。
海因里?!ゑT·施泰因。
這個名字在世界重工領域,代表著一個活著的傳奇。
他親手主導了克虜伯戰(zhàn)后的重建,并將其推向了全球市場的頂峰。
這樣一尊大神,竟然會親身駕臨這個連圍墻都搖搖欲墜的破院子。
然而,作為主人的葉凡,臉上卻沒有絲毫的局促。
他甚至沒有立刻回應對方伸出的手,而是先轉頭對身后的孫衛(wèi)東和林濤笑了笑,那笑容輕松得像是鄰居串門。
“衛(wèi)東,林濤,愣著干什么?貴客臨門,去把咱們最好的‘寶貝’拿出來招待一下。”
兩人一愣,最好的寶貝?他們這里除了廢鐵,就是剛出爐的那點石英砂。
葉凡又補充了一句:“就是我藏在辦公室鐵皮柜里,用油紙包著的那兩瓶。”
孫衛(wèi)東瞬間反應過來,眼睛一亮,咧嘴一笑,黝黑的臉上露出一口白牙,轉身就往辦公室跑。
林濤也回過神,連忙跟了上去。
直到這時,葉凡才不緊不慢地伸出手,與海因里希那只布滿歲月痕跡卻依舊有力的大手,輕輕一握。
“施泰因先生,歡迎來到我的‘創(chuàng)世紀’?!彼穆曇羝届o而沉穩(wěn),目光直視著對方那雙鷹隼般的眼睛,沒有半分退縮,“抱歉,地方簡陋,怠慢了?!?/p>
海因里希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他見過的政要、巨賈不計其數(shù),很多人在他面前連大氣都不敢喘。
眼前這個年輕人,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卻有一種連他都感到心驚的從容和鎮(zhèn)定。
這不像是裝出來的,而是一種源于絕對自信的,刻在骨子里的氣度。
“葉先生客氣了?!焙R蚶锵J栈厥郑强诹骼木┢幼屓藥缀跬怂聡说纳矸?,“英雄,從不問出處。真正偉大的事業(yè),往往都誕生于最不起眼的地方?!?/p>
他的目光掃過那幾棟破舊的蘇式小樓,沒有流露出絲毫輕視,反而帶著一種探究的興趣。
很快,孫衛(wèi)東和林濤搬來了一張掉漆的方桌和幾個高低不平的板凳。
孫衛(wèi)東手里還抱著兩個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酒瓶,林濤則端著幾個粗瓷大碗。
當那油紙被打開,一股濃烈霸道的酒香,瞬間彌漫了整個院子。
“這是……二鍋頭?”海因里希的鼻子動了動,眼中露出幾分懷念的神色。
“施泰因先生也懂這個?”葉凡有些意外。
“三十年代,我在北京的德國學校上過學,那時候最喜歡偷偷跟著胡同里的長輩喝這個?!焙R?里希的臉上難得地露出了一絲笑意,“可惜,后來就再也沒喝到過這么純正的味道了?!?/p>
葉凡笑了,親自拿起酒瓶,給每個人的大碗里都倒了滿滿一碗。清冽的酒液在陽光下,晃動著晶瑩的光。
“那就請先生嘗嘗,看還是不是當年的味道。”
沒有繁瑣的禮節(jié),沒有商業(yè)談判的虛偽客套。
就在這荒草叢生的院子里,一張破桌,幾個板凳,一碗烈酒。
海因里希端起粗瓷大碗,看了一眼碗中倒映出的藍天和自己蒼老的臉,忽然放聲大笑,一飲而盡。
“哈!痛快!就是這個味道!”他放下碗,臉頰泛起一層紅暈,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嚴似乎被烈酒沖淡了幾分,眼神卻變得更加明亮。
菲奧娜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她陪同海因里希多年,從未見過他如此失態(tài),如此……江湖氣的一面。
這個葉凡,到底是什么妖孽?三言兩語,一碗烈酒,就輕易地卸下了一頭商業(yè)巨鱷的心防。
“葉先生,”酒過一巡,海因里希直入主題,“那份報告,我看過了。很精彩,精彩到……像一個天方夜譚?!?/p>
“所以,您是來驗證這個‘天方夜譚’的?”葉凡問道。
“可以這么說。”
葉凡沒有急著拿出那份石英砂樣品,而是站起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施泰因先生遠來是客,不如先參觀一下我們這個‘天方夜譚’誕生的地方?”
海因里希饒有興致地點了點頭。
葉凡沒有帶他們?nèi)タ匆呀?jīng)初具雛形的生產(chǎn)線,而是先將他們領到了一間充當繪圖室的房間。
房間里,柳如雪正戴著一副寬大的眼鏡,俯身在一張巨大的圖紙上,用鴨嘴筆一絲不茍地描繪著什么。
聽到動靜,她抬起頭,看到葉凡身后的外國人,有些靦腆地笑了笑,扶了扶眼鏡。
“這位是我的妻子,柳如雪,我們中心的總建筑師?!比~凡的介紹里充滿了自豪,“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這片廢墟,在她的圖紙上,三個月后,會變成擁有獨立供電系統(tǒng)、數(shù)據(jù)中心、最高潔凈等級的實驗室和全中國最舒適的家屬生活區(qū)?!?/p>
海因里希的目光落在那些設計圖上。他雖然不是建筑專家,但圖紙上那些超前的布局理念,模塊化的功能分區(qū),甚至連風向和日照都考慮進去的人性化細節(jié),讓他這個外行都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這根本不是一個研究所的設計圖,這是一個獨立王國的藍圖!
他又看了一眼那個氣質(zhì)溫婉,眼神卻無比專注堅定的女孩,點了點頭,用中文贊嘆道:“夫人是一位天才?!?/p>
柳如雪的臉微微一紅,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
隨后,葉凡又將他們帶到了那間由舊廠房改造的,充斥著機油和焊鐵味道的車間。
孫衛(wèi)東和幾個年輕工人正圍著一臺拆得七零八落的舊機床,激烈地爭論著什么。
看到葉凡進來,孫衛(wèi)東抹了一把臉上的油污,興奮地跑過來。
“葉大哥!成了!你說的那個‘差動齒輪增速結構’,我?guī)е值軅冇脧U料湊出來了!這臺老掉牙的破車床,現(xiàn)在精度至少能提高兩個數(shù)量級!”
他指著那堆看起來像廢鐵的零件,眼睛里閃爍著的光芒,比天上最亮的星星還要灼人。
葉凡笑著向海因里希介紹:“這位是我們的總工程師,孫衛(wèi)東。他能用一堆廢鐵,為您打造出比您德國工廠里最精密的儀器還要好用的東西。因為他有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東西——創(chuàng)造力,和一顆永遠不服輸?shù)男摹!?/p>
海因里希沉默了。
他看著孫衛(wèi)東那雙布滿老繭和傷痕的手,看著那群衣衫襤褸卻精神飽滿的年輕工人,看著他們眼中那種對技術近乎瘋狂的虔誠和渴望。
他忽然明白了。
葉凡給他看的,不是產(chǎn)品,不是數(shù)據(jù),而是人。
是一群被壓抑了太久,如今終于得到機會,即將要爆發(fā)出無窮能量的,饑餓的狼。
參觀完一圈,眾人重新回到院子里的方桌旁。
“施泰因先生,現(xiàn)在您覺得,那個‘天方夜譚’,還像個故事嗎?”葉凡重新倒?jié)M了一碗酒。
海因里希沉默了許久,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不?!彼粗~凡,眼神復雜無比,“我看到的,是一個即將崛起的帝國。而你,就是這個帝國的締造者?!彼掍h一轉,變得無比銳利,“但是,葉先生,光有夢想和激情,是造不出帝國的??颂敳芙o你全世界最先進的設備,最好的材料,最廣闊的市場。那么,你能給我們什么?除了那份報告里的技術,我們還想要更多?!?/p>
終于,圖窮匕見。
葉凡笑了。
他沒有回答,反而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施泰因先生,我聽說,克虜伯最近在和美國的德州儀器,競爭沙特一筆價值五億美元的海水淡化項目??上?,你們的‘反滲透膜’技術,在耐用性和成本上,始終比對方差了一點,對嗎?”
海因里希的瞳孔,猛地一縮。
這件事,是克虜伯董事會內(nèi)部的最高機密!他怎么會知道?!
葉凡仿佛沒有看到他震驚的表情,繼續(xù)自顧自地說下去:“我還聽說,日本的新日鐵,正在用一種‘連續(xù)鑄造薄板坯’的新技術,沖擊你們在歐洲的傳統(tǒng)鋼材市場。這項技術,讓他們的生產(chǎn)成本,比你們低了將近百分之二十?!?/p>
“還有,你們的醫(yī)療器械部門,想進入CT機領域,卻被西門子和飛利浦的專利壁壘,卡得死死的,連門都摸不到……”
葉凡每說一句,海因里希的臉色就白一分。
到最后,他額頭上已經(jīng)滲出了細密的冷汗,端著酒碗的手,都開始微微發(fā)抖。
這不是商業(yè)情報,這是上帝視角!
眼前這個年輕人,仿佛就坐在他們的董事會會議室里,對他們所有的困境和軟肋,了如指掌!
“你……到底是誰?”海因里希的聲音,第一次帶上了無法掩飾的顫栗。
“我,就是能解決你所有問題的人。”葉凡終于說出了自己的底牌,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君臨天下的霸氣,“我要的,不是賣技術。我要的,是合作?!?/p>
他伸出兩根手指。
“我們成立一家新的合資公司。我方,以‘801計劃’中的全部技術,以及后續(xù)所有衍生技術的三十年獨家授權入股,占股百分之五十一。”
“貴方,以全套最先進的生產(chǎn)設備,全球銷售網(wǎng)絡,以及負責搞定歐美所有專利壁壘和政治障礙入股,占股百分之四十九?!?/p>
“我,擔任新公司的董事長。而你,施泰因先生,可以擔任副董事長兼歐洲區(qū)CEO?!?/p>
“我不僅能給你全世界最純凈的石英,我還能給你比德州儀器更耐用、成本更低的反滲透膜,能讓你們的鋼鐵成本降到比日本人還低的生產(chǎn)工藝,以及……繞開所有專利壁壘,造出全世界最先進的CT機核心部件的技術。”
“我給你一個,能讓克虜伯在未來五十年,繼續(xù)引領世界的機會?!?/p>
“現(xiàn)在,您覺得,這個交易,公平嗎?”
整個院子,死一般的寂靜。
菲奧娜已經(jīng)徹底石化了,張著嘴,大腦一片空白。
她以為葉凡是想賣個好價錢,撐死是想拿個代理權。
她做夢都沒想到,葉凡的胃口,大到要吞下整個克虜伯的未來!
他不是在談判,他是在招安!
海因里希死死地盯著葉凡,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他的大腦在瘋狂運轉,評估著這番話里的每一個字。
許久,他像是泄了氣的皮球,靠在了椅背上,臉上露出一抹苦澀而又興奮的笑容。
“公平?這太公平了……”他喃喃自語,“葉先生,你根本不是什么工程師,你是個魔鬼,一個讓人無法拒絕的魔鬼?!?/p>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西裝,對著葉凡,無比鄭重地微微鞠躬。
“我,海因里?!ゑT·施泰因,以克虜伯集團董事局執(zhí)行委員的名義,接受您的條件?!?/p>
他從隨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支派克金筆和一份授權文件。
“我來之前,董事會給了我最高權限。我們可以現(xiàn)在,就簽署合作意向書?!?/p>
葉凡笑了。
他轉身走進辦公室,從自己的抽屜里,拿出了兩份早已準備好的,分別用德文和中文打印的,厚厚的合同。
“我相信,施泰因先生是個爽快人。所以,我提前準備好了。”
看著那份比自己帶來的授權文件還要詳細周密的合同,海因里希徹底無語了。
他終于明白,從自己踏進這個院子的那一刻起,自己就掉進了這個年輕人精心布置的,一個無法掙脫的陷阱里。
而他,心甘情愿。
夕陽下,兩只大手,連同兩支代表著不同世界的筆,在一張破舊的方桌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這份后來被稱作“荒原協(xié)定”的合同,在未來數(shù)十年,深刻地改變了整個世界的科技和工業(yè)格局。
而此刻,它只是靜靜地躺在那里,被碗里剩下的半碗二鍋頭,映照出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