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理門戶?
不是?
對方可是一省布政使,真正的封疆大吏,緋袍高官??!
誰清理誰,那還真不一定呢!
饒是崔峴心性沉穩(wěn),此刻都露出吃驚的表情。
被鐘意的后生這樣看著,桓應有些得意,咳嗽了好幾聲,這才繼續(xù)道:“弘昌那孩子,迂腐,一根筋,被人做了靶子而不自知。”
“開封泥沼深深,他一腳踏進來,怕是要身陷囹圄。”
“不如急流勇退,保全自身?!?/p>
說著。
桓應顫巍巍從胸口處,取出一封信:“屆時,找合適的機會,親手遞給岑弘昌?!?/p>
“他看完后,自會任你處置。”
這封信,外觀平平無奇。
崔峴接過來,遲疑道:“老先生說的任晚輩處置是……?”
桓應輕笑道:“你可以讓他辭官歸隱?!?/p>
轟??!
窗外一聲悶雷,電光大作。
照亮了床前崔峴呆愣住的眉眼。
他低頭看了看手中那封信,再看看床榻上病懨懨的老者,這才猛然驚駭意識到——
一位活到82歲的老山長,能量何其驚人!
三言兩語,就斷送了一位二品高官的仕途之路!
桓應的話還在繼續(xù)。
“趁著岑弘昌辭官,河南暫無布政使?!?/p>
“你要以岳麓山長的身份,與河南學政一起,為今年河南鄉(xiāng)試出題。”
桓應看起來相當虛弱。
但說出的每一句話,都格外辛辣老練:“我知道,這定會招來諸多反對的聲音?!?/p>
“但,不重要?!?/p>
“拿到出題權,再難走的路,也能初步走通了?!?/p>
“鄉(xiāng)試過后,河南按察使周襄,應該會緊急被升任河南布政使?!?/p>
“此人品性低劣、惡行累累,因有鄭家做后盾,所以有恃無恐?!?/p>
“我會舉岳麓系之力,助你,將周襄拉下馬?!?/p>
“接連兩任河南布政使,皆折于你手。岳麓書院坐鎮(zhèn)中原,手握科舉出題權,這河南境內(nèi),便會成為你的自留地?!?/p>
說到這里。
桓應伸出手,揉了揉崔峴的額頭,笑瞇瞇道:“也是老夫,送你的證道之地?!?/p>
“小崔峴,你可喜歡老夫送你的這個見面禮???”
屋舍內(nèi)一片安靜。
連季甫、班臨、荀彰三位先生,都聽得神情呆滯。
東萊先生更是喃喃驚嘆道:“這當真是……好大的大手筆??!”
桓應的手很粗糙,有些涼。
崔峴伏在床邊,強忍住淚意,笑道:“峴,很喜歡?!?/p>
可惜,初次見面,便是最后一面了。
聽到崔峴的回答,桓應很是開心,想張口說什么,卻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
外面的陣雨漸漸變小。
于是,那些凄厲的質疑聲,便先后傳了進來:“山長!您為何要傳位于那經(jīng)賊?您為何要背叛儒家圣賢!”
聽到這話,桓應緩了許久,才搖頭失笑:“一群癡兒。”
站在山腳下的人,和站在山頂?shù)娜耍吹降娘L景,是截然不同的。
古文經(jīng)學派核心代表人物,桃李滿天下的岳麓山長桓應,將求真玉,贈予了一個質疑圣賢書的‘經(jīng)賊’。
所有人都覺得桓應瘋了。
但其實呢?
是垂垂老矣,即將死去的桓應,站在山頂顫巍巍抬頭看去——
那里迷霧重重,還有更高的山。
高到讓人絕望。
好在,新一代的‘攀登者’就在眼前,并且隨時整裝待發(fā)。
“喜歡就好,喜歡就好啊。”
桓應定定看著崔峴,戲謔笑道:“但,既收了老夫的禮,那老夫便要央求你,辦一件事?!?/p>
“禮已收下,便不能拒絕咯。”
從送‘求真玉’傳山長之位。
到傾盡畢生之力,臨死前‘贈禮’鋪路。
桓應老先生這份‘禮’,實在厚重。
那自然便有所求。
崔峴已經(jīng)有所明悟,輕聲笑道:“何事?老先生請講?!?/p>
桓應示意崔峴把自已攙扶起來。
他靠在床頭,忽然沒來由嘀咕道:“怪哉,我怎么覺得,自已身體突然好了許多,也沒那么冷了,宛如年輕了十歲?!?/p>
說著。
他竟掀開被子,自行下了床,去斟了一杯熱茶,咕嘟嘟喝下。
而后一抹嘴巴:“舒坦……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后,儒家思想確立為國之正統(tǒng)思想?!?/p>
“但,有一個問題,千百年來,始終無法解決解決:什么是儒術?”
“圍繞著這個問題,儒家內(nèi)部紛爭不斷,分為三大主要派系,分別是:古文經(jīng)學派、今文經(jīng)學派、功利儒學派?!?/p>
“除此之外,還有性禮派、史學派、名教理智派、民間教化派、世家大族等等,不一而論?!?/p>
“甚至還有百家諸子殘余賊心不死?!?/p>
“諸多學派之間,為經(jīng)學詮釋權打的不可開交,各種思想紛爭不斷。四書五經(jīng)解讀混亂,理論矛盾無法自洽?!?/p>
“很多讀書人自已都無法闡述儒家實踐邏輯,更遑論普通百姓呢?”
“反倒是釋家、道家因理念通俗易懂,在民間逐步擴大話語權?!?/p>
“先帝信佛,曾在大梁境內(nèi)興建數(shù)百寺廟?!?/p>
“當今信道,癡迷煉丹,不理朝政一心只想求長生,聽說還有意將道教封作國教?!?/p>
“各大學派、經(jīng)學世家,忙著爭奪政治話語權?!?/p>
“整個王朝從上到下,紛爭不斷。上位壟斷學識知識……下位,只能等待被剝盤?!?/p>
“長此以往,這個國家從根源處,便開始腐朽!”
“尤其是近十年來,朝堂黨爭愈演愈烈,稅收越來越高,國庫卻越來越虧空。南倭北虜頻頻來犯,天災肆虐,百姓流離失所,無田可種。”
“當百姓手中的鋤頭,不再用于勞作……”
說到這里,桓應先生及時收聲。
他此刻狀態(tài)好的有點詭異,說話也鏗鏘有力了許多:“大梁,和老夫一樣,病了?!?/p>
“老夫本以為,大梁和老夫一樣,只能等待死亡?!?/p>
“直到老夫看到了你,崔峴?!?/p>
“你寫的半部《詩集傳》,你對《毛詩序》《尚書》的質疑,你對‘心’和‘理’的全新解讀,你堪稱曠世無雙的才學!”
“除此之外,你還有一位文壇領袖老師,一位首輔師祖?!?/p>
“你還是今上簡在帝心的賢臣。”
“天時地利人和,皆在你身!”
“學派之爭,只會加速大梁走向滅亡。”
“儒學,官場,這個國家,乃至國家的萬千子民,迫切的需要一位儒圣!”
“這位儒圣,要繼往開來,結束儒家長達一千多年的經(jīng)學戰(zhàn)火!重新詮釋孔孟思想,構建儒家實踐邏輯,校訂科舉取士書籍標準!”
“將儒家倫理與社會秩序綁定,踐行儒家道德。上至君臣下至百姓,皆要修身齊家、忠義仁政!”
“一切學派混亂思想終將被碾碎,抑制釋、道理念沖擊,塑造儒家‘主流思想’地位,為這個國家,烙印上儒家底色!”
“學術、教育、取士等國家運轉根基,士農(nóng)工商階層變遷,技術發(fā)展、戰(zhàn)爭平息……”
“讓你的新思想,成為這個王朝,乃至往后千百年的核心思想柱石!”
“天下萬民,苦儒圣久矣!”
“生死之外皆小事,按道理來說,老夫一介將死之人,本不該管太多?!?/p>
“但比生死更重要的,是千千萬萬人之生死?!?/p>
“所以,崔峴,老夫央求你辦的事情便是——”
“若你已經(jīng)打算走這條路,那請你務必堅定走下去?!?/p>
“力挽狂瀾、扭轉乾坤,試著為這個千瘡百孔的王朝,續(xù)湯湯命數(sh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