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儀宮殿外,皇帝立于偏處,遠遠看著窗前的皇后,虛弱地靠在榻上,手里拿著針線。
她在給他縫衣,一如從前的那些日子,他所有的里衣皆出自皇后之手。
他不舍她辛苦,便道讓內(nèi)廷去做,那需要堂堂國母親自動手。
她嗔他,“內(nèi)廷繡娘皆是女子,這是陛下的里衣,叫她們碰,臣妾會吃味。
陛下是臣妾的男人,無論臣妾是何身份,給自己的男人做這些都是為妻本分。”
這一做便是二十多年,皇帝也早已習(xí)慣。
可如今的皇后虛弱得連腰都難坐直,全憑身后軟枕撐著,手亦不如從前靈活,縫上幾針便得閉目休息片刻,皇帝很難不動容。
“皇后如今情況如何?”
他問身后的馮院判。
馮院判回道,“脈象很虛,偶爾摸不上脈,是元氣大傷之癥?!?/p>
“可能治?”
馮院判遲疑道,“還得娘娘少思少憂配合才行,娘娘眼下食難下咽,湯藥喝下常因反胃吐出來,見效甚慢?!?/p>
他醫(yī)術(shù)再好,也得患者配合。
且他總覺得皇后的脈象弱得有些奇怪,原先精心調(diào)理的人,只餓了幾日突然就油盡燈枯的樣子,這有些不符合他醫(yī)學(xué)認知。
還有皇后喝下去的慢性毒,至今沒查到是何人所為。
但皇后又是心氣散盡的模樣,想到帝后恩愛幾十年,皇帝忽然就納了別的女子。
他又在想,會不會皇后是因此大受打擊,心脈受損所致。
見皇帝還關(guān)心皇后,他沒敢透露心頭懷疑,以免遭皇后記恨,萬一帝后和好,那死的就是他全家。
如他所想,皇帝也沒懷疑過皇后裝病,更沒想過皇后會自己給自己下毒。
他揮手示意馮院判退下,沉默幾息,也回了御書房,卻怎么也看不進折子。
同陳伴君道,“十七歲那年,我送她發(fā)簪,便想著要娶她為妻,與她白首到老。
期間雖有波折,卻也終得如愿,朕從未想過我和她會走到今日地步。”
頓了頓,他又道,“朕雖氣,卻沒想過要她的命?!?/p>
但今日來看,若皇后情況再無好轉(zhuǎn),她是真的會死。
只這樣一想,皇帝心里就悶得厲害。
“可她犯了錯,傷了太子,我若寬宥她,又如何對得起太子?!?/p>
若不寬宥,他也怕皇后郁結(jié)于心,就此沒了。
皇帝難以抉擇。
陳伴君明白他的苦,想了想,斟酌道,“太子醫(yī)術(shù)精湛,眼下他在回京的路上,不若等太子殿下回來,讓他給娘娘瞧瞧?!?/p>
若太子見到皇后模樣,因此心軟,那陛下也不必為難。
若太子依舊不肯原諒皇后,想來會有法子勸服陛下。
陳伴君忠的始終只有皇帝,他也不愿皇帝為難,他更擔(dān)心皇后是借病重獲皇帝的心,而皇帝顯然已經(jīng)心軟了。
萬一皇后真的另有心思,他擔(dān)心皇帝被利用,屆時做出沖動之事。
只是他更清楚,這個時候若在皇帝面前疑心皇后,只怕會起反作用。
到底皇后是皇帝放在心尖尖上幾十年的人,如今還成了那副模樣。
所以,他能做的就是拖到太子回來,在太子回京前,盡量讓皇帝不做抉擇。
可第二日,皇后又咳血迷昏了。
當時她還在給皇帝縫制衣裳,一口鮮血吐在明黃的綢緞上,觸目驚心。
皇帝再也顧不得思量,親自陪在床側(cè)等皇后醒來。
在馮院判的針灸下,皇后幽幽醒轉(zhuǎn),看見皇帝便落了淚,“陛下,您不該將臣妾救回來的。
云兒剛剛來接臣妾了,臣妾想他的緊,好不容易看見他,臣妾答應(yīng)了以后陪著他的……”
她閉了眼,“臣妾食言了,云兒他一個人在那邊很苦?!?/p>
云王也是自己的兒子,先前再怎么犯錯,人死債消,聽得皇后這話,皇帝心里頭亦難受得緊。
“你好起來,等你好起來,朕陪你去廟里為他超度?!?/p>
讓他早些投胎,下輩子做個好人。
皇后卻只是閉著眼睛搖頭,再不肯多言,眼淚卻一滴一滴落下。
皇帝無法,只得又道,“要不,朕讓寧王回來陪陪你?”
他想著皇后那么疼寧王,寧王也是會哄人的,說不得他回來了,能讓皇后好轉(zhuǎn)些。
皇后似考慮,最后還是搖頭,“那孩子心慈,看我這樣會難受的,聽聞他如何跟著定遠王學(xué)習(xí),很是用功,何苦累他跑一趟,傷心一回。
那是臣妾一手帶大的孩子,臣妾見了他的眼淚,只會更難受?!?/p>
既然寧王回來,于皇后病情無益,皇帝也不堅持了。
親爹定遠王給他來了信,說寧王學(xué)得很認真,應(yīng)是已經(jīng)猜到自己的身份。
孩子并非真蠢,只是不愿父母為難而藏拙,這樣良善的孩子,回來了,也只會在皇后和太子之間為難。
罷了。
皇后則緩緩轉(zhuǎn)頭,看向皇帝,眼神帶著哀求,“陛下若真想讓我看看兒子,便讓燕王世子來一趟京城吧。
臣妾死前能若見他一面,也無憾了,若陛下為難,便當臣妾是病糊涂了在胡言亂語?!?/p>
皇帝沒有立即答應(yīng)。
但等他親自喂皇后吃藥,見她不可抑地嘔吐,吐完整個人破敗的似被抽走了所有生機,一副隨時會咽氣的模樣。
皇帝心軟了,“好,朕召他來京,但你不可提他的身份?!?/p>
皇后死寂的眼里漸漸有了光,她含淚笑道,“能見他一面,臣妾足以,不敢奢求其他。”
她得到消息,燕王世子至今沒有動作,或許是缺少來京的機緣。
如今,她將這機緣送到他面前,他定然會來京城的。
只要他來了京城,他們母子就有機會,至于他的身世,何須她再提,他早已知曉。
“陛下,燕地貧瘠,他不比長在我們身邊的孩子享福,臣妾求您,往后關(guān)照他一些,好嗎?”
她似呢喃,“如此,臣妾也能專心陪著云兒,不會心系兩頭。
還有太子,不知他如今到了哪里,臣妾是否還能等到見他最后一面,臣妾還要同他說句對不起,是臣妾這做母親的失職,自私……”
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皇后氣息越發(fā)低弱,頭一歪,聲音徹底沒了。
皇帝心口就是一提,忙召了馮院判。
馮院判戰(zhàn)戰(zhàn)兢兢探脈,小心道,“娘娘身子太虛,剛剛那一番折騰精氣神耗盡,昏睡過去了。
陛下,就讓娘娘睡會兒吧,老臣再去熬藥,待娘娘醒來就能喝了、”
皇帝擺擺手,示意他去。
又讓陳伴君打來熱水,濕了帕子親自給皇后擦拭。
剛剛那一吐,讓皇后渾身被汗水打濕,皇帝想給她換身干凈衣裳。
等脫了皇后的衣裳,見她原本豐盈的身體如今瘦得皮包骨,皇帝恨鐵不成鋼,“怎就到了如此地步,怎就將自己折騰成這副樣子?!?/p>
語氣里滿是不忍。
卻沒看見皇后眼睫輕顫,唇邊溢出一抹殘冷的弧度。
若非皇帝變心,她何須用這自殘的手段,無人可依,她才不得不受這場苦。
皇后越想越覺得委屈,眼角有淚水滑落,看在皇帝眼中,只當是她臨死前的不舍。
一安頓好皇后,就馬不停蹄去了御書房,寫了圣旨召燕王世子回京。
之后的日子,皇后情況并未好轉(zhuǎn),卻也總留著一口氣,沒有繼續(xù)惡化。
皇帝想了想,給謝霆舟也去了封信,將皇后的情況告知,想著皇后已經(jīng)悔過,萬一太子原諒了皇后,沒有及時趕回來送終,會有遺憾。
可謝霆舟知道皇后和鄭家聯(lián)絡(luò)的事,她根本沒有悔過之心。
只怕這病就是裝給皇帝看的。
收到信時,他們還在海上,謝霆舟看完直接將信丟進了大海。
也沒給皇帝回信,倒是給忠勇侯寫了封信,告知他們的歸期,叮囑他守好兵權(quán)。
謝霆舟擔(dān)心,若皇后當真是裝病,只怕是對自己用了極致的手段瞞過皇帝和御醫(yī)。
能對自己這樣狠,窮途末路之下,只怕也不會對皇帝手下留情。
又給時無暇去了信,讓她盯著燕王世子的動向。
另一頭。
燕王世子看著圣旨沉默不語。
隨從等了許久,小心問道,“世子,您可要回京?”
燕王世子將圣旨卷起,神色不明,“天子有召,如何能不去。
母妃這兩年身子越發(fā)不如從前,京城好大夫多,正好帶母妃回京城看看大夫?!?/p>
二十天后,燕王府的馬車到了京城十里長亭。
時無暇得了消息,讓屬下扮作盜賊,幾人騎馬一追一趕,與燕王世子的隊伍撞上。
‘盜賊’為逃命,橫沖直撞,沖亂了燕王世子的隊伍。
時無暇大喊,“站住,偷了你姑奶奶的東西還敢跑?!?/p>
話落,幾枚飛鏢都打了出去。
有個盜賊為躲避飛鏢,驚了燕王妃的馬車,馬蹄高揚,拉著馬車撒腿就往山崖沖。
“王妃!”
“母妃!”
燕王府的人大驚,紛紛去控馬救人,時無暇也只得放棄追趕‘盜賊’,一個旋身坐到了車轅處,在馬車跌落山崖前,生生拉住了韁繩。
但燕王妃年近六十,身體本就不好,被這一驚臉色慘白,捂著心口張著嘴,呼吸困難。
“大夫!”
燕王世子忙大喊,他們一路行來是帶了大夫的。
可大夫一看燕王妃的情況,臉色大變,“王妃這病最是受不得刺激,否則神仙難醫(yī),老朽醫(yī)術(shù)不精……”
“我瞧著這位夫人應(yīng)是心臟方面的舊疾,今日因我追賊而受驚,小女實在抱歉?!?/p>
時無暇打斷大夫的話,拿出一粒丹藥,遞給燕王世子,“我這有救心丹,應(yīng)對夫人的病癥有效,閣下看看是否要給夫人服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