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盡忠不敢再勸，忙叫人備了肩輦，抬著祁讓往咸福宮而去。

天色剛剛泛起魚肚白，繚繞的霧氣中，隱約還有大火之后的焦糊味。

祁讓屈肘撐著額頭，疲憊地閉上眼睛。

剛一闔眼，晚余被人從火場里抬出來的畫面就在眼前重現(xiàn)。

他心頭一陣抽痛，立即又睜開了眼睛，一刻都不敢多想。

狹長的宮道似乎總也走不到頭，直到此時，他才發(fā)覺原來咸福宮和乾清宮離得這么遠。

他當(dāng)初，怎么就把她放在了離自己這么遠的地方呢？

他應(yīng)該時時刻刻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的。

現(xiàn)在，人死了，說什么也晚了。

可是，她真的就這么死了嗎？

那個一身反骨的女人，真的就這么以自焚的方式離開他了嗎？

他不信！

他要親自再去看一看，看看那到底是不是她。

肩輦終于在咸福宮的庭院里停下，趙美人穿著素凈的宮裝，一臉哀痛地迎上來，悲悲切切地叫了一聲：“皇上?！?/p>

祁讓被胡盡忠扶著下了肩輦，只冷冷瞥了她一眼，就轉(zhuǎn)身往西配殿走去。

趙美人望著他的背影，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皇上真是著了魔。

江晚余都燒成一塊黑炭了，皇上還巴巴的來看她。

自己一個大活人，在皇上眼里卻跟個死人沒什么區(qū)別。

由此可見，江晚余死的真好，只有她死了，后宮才會重歸安寧。

因為大家寧愿皇上誰都不喜歡，也不愿皇上可著一個人喜歡。

現(xiàn)在，不管皇上心疼也好，舍不得也罷，江晚余總歸是死了。

尸體燒成那樣，她就不信皇上還能一直留著。

等人一下葬，什么念想都沒了，皇上慢慢的也就放下了。

后宮三年一選秀，明年新人入宮，皇上還會記得那已經(jīng)入土的舊人嗎？

世間哪有那么長久的思念，何況坐擁三千佳麗的帝王。

趙美人自我安慰著，悻悻地回了自己的東配殿。

祁讓則被胡盡忠攙扶著走到了晚余床前。

晚余的尸身被放置在床上，從頭到腳蒙著白布。

白布遮蓋了她的身子，卻遮不住那焦糊的味道。

胡盡忠不敢正眼去瞧，低著頭搬了椅子請祁讓坐。

祁讓在床前坐下，擺手示意他和其他人都出去。

胡盡忠求之不得，連忙帶人退了出去。

屋里安靜下來，祁讓盯著那蜷曲的身體輪廓怔怔一刻，緩緩伸出手，揭開了蒙在尸身上的白布。

盡管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白布揭開的一瞬間，那慘不忍睹的面容還是讓他一陣窒息，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強烈的痛感隨著血液傳遍全身。

他幾乎要喘不上氣，忍著痛，忍著眼中的酸澀，強迫自己去看她的臉。

她的五官已經(jīng)不可分辨，那雙總是澄澈如湖水的眸子空洞焦黑，那雙長而濃密的，總是如蝴蝶翅膀一樣輕輕顫抖的睫毛已經(jīng)無跡可尋。

蝴蝶飛走了。

她也飛走了。

這偌大的紫禁城，這世間最華美的宮殿，留不住她的心，也留不住她的人

就像她在他夢里說的那樣。

她寧愿灰飛煙滅，也不要和他在一起。

他這樣的暴君，只配一個人孤獨終老。

哈！

哈哈！

他笑起來，笑聲悲愴，布滿血絲的鳳眸卻陰鷙又狠戾。

“江晚余，你非要這么對朕嗎？”

“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

“你想以死來報復(fù)朕是嗎？”

“你以為你把自己燒死，朕就會為你痛哭流涕，后悔不該把你留在宮里嗎？”

“你做夢！”

“你不過是個罪奴，是替你父親和你姐姐頂罪的，憑什么以為朕非你不可？”

“朕給你名分，納你入后宮，已經(jīng)是對你天大的恩寵，你卻不識抬舉，一心想逃離朕?！?/p>

“沒有朕的允許，你哪都不許去，你就算死了，你的尸骨也要留在朕的身邊?！?/p>

他憤然起身，伸手撫上她的臉：“朕不會讓你入土為安的，哪怕你變成焦尸，也要長長久久地陪著朕！

你不聽朕的話，朕要懲罰你，朕要讓你的身體，你的魂魄都得不到安息！”

他的手掌撫上她圓睜的雙眼，似乎想要把她的眼睛合上，然而，下一刻，卻突然意識到什么，又松開手，死死盯著那雙空洞的眼睛。

人在被燒死的時候，不是應(yīng)該緊閉雙眼嗎？

為什么江晚余的眼睛是睜著的？

莫非那火是她死了之后才燒起來的？

或者說，這根本就不是她？

祁讓的心怦怦地跳起來。

方才在乾清宮，胡盡忠說了一句什么話，他有個什么念頭一閃而過，想抓卻沒抓住，這會子再想?yún)s想不起來了……

“胡盡忠！”他虛弱開口，嗓音沙啞暗沉。

“萬歲爺，奴才在呢！”胡盡忠蝦著腰跑進來，“萬歲爺有何吩咐？”

祁讓仍舊盯著那雙眼睛，頭也不回地問道：“火是什么時辰燒起來的？”

胡盡忠心里咯噔一下：“回皇上的話，奴才留守乾清宮，昨晚大約二更過后被吵醒的，聽說冷宮走水，奴才立刻去瞧，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p>

“二更？”祁讓猛地轉(zhuǎn)頭看他，眼中隱有怒意浮現(xiàn)，“二更起的火，為何四更才讓人去告訴朕？”

胡盡忠被他刀子般的眼神嚇得腿肚子轉(zhuǎn)筋，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皇上恕罪，奴才原說要立刻派人去的，可，可賢妃娘娘說，昨天是皇上祈福的最后一天，不能被不吉利的事情沖撞，反正火已經(jīng)燒起來了，皇上回不回來都是一樣的救法，不如等到子時過了再去報信?！?/p>

“一派胡言！”祁讓怒斥一聲，隨即就是一陣猛咳。

“皇上息怒，皇上您千萬要保重龍體呀！”

胡盡忠嚇得直哆嗦，唯恐這怒火發(fā)作在自己身上，忙又找補道，“倘若只是賢妃娘娘這樣說，奴才斷是不聽的，可太后也說過了子時才算新的一天……奴才，奴才可以違逆賢妃娘娘，卻不能違逆太后呀！”

祁讓森冷的目光盯著他看了片刻，甩手將白布重新蒙上，轉(zhuǎn)身大步向外走去：“回乾清宮，請?zhí)蠛唾t妃到乾清宮來見朕！”

“另外，叫人封鎖消息，關(guān)閉宮門，把紫禁城仔細搜查一遍，每一個角落都不能放過！”

“再傳令四九城各個城門，嚴(yán)查出城人員，男女老幼，車馬箱籠，不可有任何疏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