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清盞彎著腰，低頭看著床上滿臉淚痕的姑娘，那雙涼薄如霜，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狐貍眼，此時此刻只有滿得快要溢出來的憐憫。

他從小孤苦無依，顛沛流離，與野狗搶食，以天地為家，看盡了世態(tài)炎涼，也嘗遍了人情冷暖，已經(jīng)不會再對任何人有憐憫之心。

唯獨眼前這姑娘是個例外。

只因她曾在他快要被人打死的時候，不顧一切地沖上前，用她瘦小的身軀將他護(hù)在身下，為他擋下狂風(fēng)暴雨般的拳腳。

她被打得吐血，也不曾松開他，鮮血噴濺在他身上，也烙印在了他心底。

從此以后，他的人生便是為她而活，也把他對這個世界僅有的一點溫情，全都給了她。

如果沒有她，這世間沒有什么值得他留戀。

因為有了她，再糟爛的人生，他也可以甘之如飴的活下去。

他保持著彎腰的姿勢，冰冷指尖拭去她眼角一滴淚：“小魚，你放心，我就是拼了這條命不要，也要送你和長安遠(yuǎn)走高飛?！?/p>

不！

晚余卻搖頭，手上比劃道：“不是我和長安，是我自己。”

徐清盞愕然：“為什么？”

“因為長安不能走，他有父母家人，有親朋好友，還有苦守西北的八萬將士，我不能連累他，更不能讓皇上知道我和他有牽連?！?/p>

“因為這個計劃很大程度會失敗，我不能用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去賭他的前程與性命?！?/p>

“所以，沒有私奔，只有逃離，我一個人遠(yuǎn)走高飛，和其他任何人都無關(guān)。”

“成，我重獲自由，敗，我坦然受死?！?/p>

“如果皇上發(fā)怒，就讓他滅我滿門吧，如此正合我意，也算是給阿娘報了仇?！?/p>

晚余一下一下慢慢比劃著，被淚水沖刷過的眼睛逐漸變得清明，變得堅定，帶著孤注一擲的決絕。

徐清盞的心被她深深震撼。

剛剛看她哭成那樣，如同風(fēng)暴中被摧殘的花，他以為她這次可能真的生無可戀了。

可是沒有。

她還是她。

不管經(jīng)歷多少磨難，她還是那個不妥協(xié)，不氣餒，不認(rèn)命的江晚余。

天生傲骨，如松如竹，風(fēng)雪嚴(yán)寒，不可摧折。

這就是她。

這就是他即便永遠(yuǎn)得不到也永遠(yuǎn)熱愛的姑娘。

“我知道了，我會和長安說的，你等我消息?！?/p>

他喉嚨堵得難受，嗓音都變得哽咽。

他就著彎腰的姿勢，薄唇在女孩子蒼白的指尖輕輕碰觸了一下。

而后萬般不舍的將手從她手中抽出，轉(zhuǎn)身大步而去。

再晚走一步，他的淚就要滴落在她手上。

他出了門，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硬生生將眼淚逼回去，挺直了腰身，闊步向殿外走去。

等他出了殿門，便又是那個冷心冷情，殺人不眨眼的掌印大人。

寒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他瞇起眼睛，寬大的氅衣在身后飄搖。

他并沒有伸手去攏一攏衣襟，就那樣迎著風(fēng)向南書房走去。

他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生命中，已經(jīng)見識過太多風(fēng)雨，這點風(fēng)對他來說算不得什么。

如果可能，他愿意用一人之軀，擋下世間所有的風(fēng)雨，只為讓他的小魚免受風(fēng)刀霜劍的逼迫摧殘。

從來只有弱者讓人心疼。

唯有他的小魚，堅強得讓人心疼。

他走到南書房外，那張魅惑眾生的美人面已經(jīng)恢復(fù)了往日的波瀾不驚。

“皇上，晚余姑娘醒了?！彼糁窈竦拿藓?，躬身低頭，語氣平淡地向里面稟報。

少頃，簾子挑起，玄色繡金龍的袍服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

“醒了？”祁讓的語氣同樣沒什么起伏，可他這樣迫不及待地走出來，足以證明他的內(nèi)心并不平靜。

徐清盞略微直起身，抬頭看向他。

他神色如常，同樣看不出什么情緒。

兩人各自隱藏著自己的情緒，卻是為了同一個女人。

“是的皇上，晚余姑娘已經(jīng)醒了，皇上要不要去瞧瞧？”

祁讓的目光不動聲色地從他臉上掃過，試圖從中發(fā)現(xiàn)一點對晚余不同尋常的端倪。

見他神色一如往常，便負(fù)手道：“朕剛和幾位大人議完事，正要回去，你辛苦守了半天，也回去歇著吧！”

“是，皇上保重龍體，臣告退了。”徐清盞沒有半分猶豫，躬身退后兩步，轉(zhuǎn)身沿著廊廡向東走去。

祁讓沒有立刻動身，站在那里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

徐清盞感覺到了祁讓落在他身后的目光，挺直著脊背沒有回頭。

兩人明明都很正常，都很平靜，周遭的空氣卻像是凝固了一般，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廊下站著的幾個小太監(jiān)都感受到了這種壓力，嚇得大氣都不敢喘。

這時，胡盡忠突然從乾清門外跑了進(jìn)來，見祁讓站在書房門口，大聲稟道：“皇上，淑妃娘娘受不住凍，昏過去了?！?/p>

一嗓子打破了凝固的氣壓，徐清盞往旁邊撤了一步，給他讓道，順便向祁讓看過去。

“那就先抬回去，稍后朕會讓孫良言去永壽宮宣讀對她的處罰?！逼钭寔G下一句話，便沿著廊廡大步向西而去。

他是這樣的冷漠，絲毫沒打算去看一眼那個被他寵了五年的寵妃。

昔日有多縱容，而今就有多絕情。

聽到他話的宮人無不唏噓，帝王的寵愛如同浮云，來得快，散得也快。

只是不知這位晚余姑娘，又能受寵多少時日。

胡盡忠還沒跑到皇上跟前，就被一句話打發(fā)回去，往回走的時候，又經(jīng)過徐清盞身邊，諂媚道：“掌印要走了嗎，咱們一起走??！”

徐清盞瞥了他一眼，一言不發(fā)地隨他向前走去。

胡盡忠又開始絮絮叨叨：“掌印大人您瞧瞧，淑妃娘娘從前多得寵，多風(fēng)光，一天天的在紫禁城里橫著走，太后都要讓她三分薄面，誰能想到，這樣寵冠六宮的主兒，如今竟然敗在一個鋪床丫頭的手里呢？您信不信？我敢拿腦袋擔(dān)保，下一個寵冠六宮的主兒，必定是晚余姑娘?！?/p>

徐清盞又瞥了他一眼，涼涼道：“胡二總管長了一根好口條，咱家給你個建議，以后把嘴巴閉緊點，免得被人看上割了去?！?/p>

胡盡忠對上他森冷的目光，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下意識捂住了嘴。

掌印什么意思？

自己也沒得罪他呀！

怎么聽他話音，想割自己舌頭的人就是他呢？

“胡總管就這點膽子嗎，咱家還以為紫禁城里沒有你怕的東西了呢！”徐清盞嗤笑一聲，出門之前，又回頭看了一眼。

祁讓在一群人的跟隨下，已經(jīng)快要走到正殿。

接下來，晚余又要獨自面對他了。

這一場博弈，勝負(fù)難料，不知晚余要如何與他應(yīng)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