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凌穿著一身暗紫色的旗袍,領(lǐng)口別著枚珍珠胸針,只是往日里總是揚(yáng)著的下巴此刻微微收著。
奶奶的去世,讓周家動蕩,她此時此刻的臉色也比以前憔悴了不少。
看見卿意時腳步頓了頓,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望著她,眼神復(fù)雜。
“小意?!标惲柘乳_了口,聲音比往常低啞些,少了從前的尖銳。
卿意有些意外。
她和陳凌的關(guān)系,從來都算不上和睦。
當(dāng)年她跟周朝禮在一起,陳凌總覺得她家境普通配不上周家,明里暗里沒少給她難堪。
最過分的一次,是在家族聚會上,陳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說她“心思重,怕是想攀高枝”,氣得她當(dāng)場就紅了眼。
那時候的陳凌,永遠(yuǎn)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仿佛所有人都該看她的臉色行事。
可眼前的陳凌,竟像是卸下了渾身的尖刺。
“我……”陳凌張了張嘴,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氣,“以前……是我做了許多對不起你的事情?!?p>她頓了頓,抬手理了理鬢角的碎發(fā),語氣里帶著幾分不自在的艱澀,“一把年紀(jì)了,跟你道個歉。”
卿意愣了愣。
她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從陳凌嘴里聽到“道歉”這兩個字。
其實(shí)她心里清楚,陳凌這人,本性算不上壞。
她只是太看重權(quán)勢地位,把面子看得比什么都重。
誰能給她帶來榮耀,誰能讓她在親友面前抬得起頭,她就對誰和顏悅色。
反之,便冷若冰霜。
當(dāng)年她看不慣自己,無非是覺得自己家境平平,幫襯不了周朝禮,也給她掙不來體面。
“過去的事情就過去吧。”卿意輕輕說了句。
心里沒什么波瀾,談不上原諒,也談不上記恨。
那些年的刁難,像是褪色的舊照片,早已模糊不清。
陳凌顯然沒料到她會這么輕易揭過,愣了愣,隨即有些局促地點(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快步走了,背影竟顯得有些倉促,像是做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卿意望著她的背影消失,輕輕吁了口氣,轉(zhuǎn)身往奶奶的靈堂去。
靈堂就設(shè)在中堂,剛剛被周延年攪得亂了心緒,她沒仔細(xì)看,此刻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靈堂已經(jīng)收拾得妥帖肅穆。
黑白照片里的奶奶笑得慈祥,嘴角的皺紋里仿佛還藏著往日里喚她“小意”的溫柔。
香燭的氣息在空氣里彌漫,帶著一種沉靜的哀傷。
卿意站在靈堂門口,望著奶奶的照片,往事又像潮水般涌了上來。
小時候,她總愛和外婆去找奶奶。
奶奶會給她梳辮子,會在灶臺前忙碌著給她做糖醋排骨,會在夏夜的院子里搖著蒲扇給她講故事。
后來她跟周朝禮在一起,受了委屈,也是往奶奶這里跑。
奶奶從不指責(zé)誰,只是拉著她的手說:“日子是自己過的,舒心最重要?!?p>奶奶是看著她和周朝禮一路走來的,也是周家唯一不反對他們在一起的長輩。
如今老人走了,那些溫暖的記憶,好像也跟著少了個安放的地方。
“站在這里做什么?”
身后傳來熟悉的聲音,低沉溫和。
卿意回頭,看見周朝禮站在不遠(yuǎn)處,手里拿著件米色的針織開衫。
他不知來了多久,眼神落在她身上,帶著淡淡的關(guān)切。
沒等她說話,周朝禮已經(jīng)走上前,將開衫輕輕披在她肩上,指尖不經(jīng)意地碰到她的脖頸,帶著微涼的溫度。
“一會兒夜里涼,多穿點(diǎn)?!?p>卿意攏了攏開衫,上面還殘留著他身上清冽的皂角香。
她看向周朝禮,開口問,“你去處理了什么事情,還順利嗎?”
周朝禮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掃過靈堂里的布置,“賓客名單,入葬的流程,還有……周延年那邊,我讓盯著了?!?p>卿意愣了愣,隨即明白過來。
周延年下午那樣的態(tài)度,想必周朝禮也察覺到了不對勁。
卿意點(diǎn)了點(diǎn)頭,有很多話想要問,但是在這里,始終不方便。
周朝禮沒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她身邊,陪著她望著奶奶的照片。
夜色漸深,靈堂里偶爾傳來家屬低聲的交談,更顯得周遭安靜。
遠(yuǎn)處隱約有吊唁的賓客來了,腳步聲和說話聲由遠(yuǎn)及近,又在靈堂門口化作低低的啜泣和慰問。
卿意裹緊了身上的開衫,忽然覺得,有個人這樣陪著,好像也沒那么冷了。
有一種奇怪又復(fù)雜的情緒。
他冷漠,淡漠,可此時此刻,又察覺不到。
不知過了多久,周朝禮才緩緩開口,聲音在寂靜的空氣里顯得格外清晰:“今夜,和我一起守夜嗎?”
他的語氣很平淡,聽不出太多情緒,可卿意卻能感覺到,那平靜之下,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轉(zhuǎn)頭看他,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臉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雙總是帶著疏離的眼睛溫和的凝望她。
卿意想起奶奶生前總念叨的話:“朝禮這孩子,看著冷,心熱著呢?!?p>她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聲音很輕,卻足夠讓他聽見:“好。”
不是陪她。
而是原本也該給奶奶守夜。
周朝禮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揚(yáng)了一下,像冰雪初融。
他轉(zhuǎn)過身,往靈堂角落的椅子走去,那里放著兩個蒲團(tuán)。
卿意跟在他身后,腳步很輕。
香燭在燭臺上明明滅滅,映著兩人沉默的身影。
吊唁的賓客漸漸散去,靈堂里只剩下他們和守夜的家屬。
周延年今夜沒有過來,不知是被什么事兒給絆住了腳步。
偶爾有人過來添香,看見他們并肩坐著,也只是放輕了腳步。
卿意靠在椅背上,眼皮有些沉。
恍惚間,她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奶奶在身邊搖著蒲扇,而周朝禮就坐在不遠(yuǎn)處,安安靜靜地看著書。
那時候的時光很慢,很暖。
肩膀忽然被輕輕碰了一下,她睜開眼,看見周朝禮遞過來一個保溫杯。
“喝點(diǎn)熱水?!?p>她接過來,指尖碰到溫?zé)岬谋冢瑴喩矶几似饋怼?p>打開蓋子,是她喜歡的蜂蜜水,甜而不膩。
她心頭一頓,抬頭詫異的看他。
她以前總說,奶奶泡的蜂蜜水最好喝。
原來,他從來不是不記得,也不是不會愛。
那是因?yàn)槭裁础?p>周朝禮看她表情,“怎么了?不喜歡?”
卿意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酸酸的。
原來那些她以為他沒在意的細(xì)節(jié),他都記得。
她喝了兩口,把杯子遞回去,輕聲道:“謝謝。”
這是都屬于他們之間片刻的安寧,來之不易的和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