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臺宮的燭火在巨大的青銅蟠螭燈架上跳躍,將趙凌和王賁的身影拉長,投映在懸掛著巨大帝國輿圖的墻壁上。
王賁絕非初出茅廬,只識彎弓射雕的愣頭青。
他歷經(jīng)戰(zhàn)火淬煉,更在朝堂漩渦中沉浮多年。
當(dāng)趙凌那句“真男人從來不需要順位繼承”的話說出來時,王賁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便已“錚”地一聲斷開了,隨之而來的不是慌亂,而是一種塵埃落定的冰冷徹悟。
他什么都懂了。
如今天下看似大定,實則乾坤已徹底倒轉(zhuǎn)。
趙凌這位新帝,其根基之深厚遠(yuǎn)超外人想象。
他不僅以雷霆手段近乎收盡了天下民心,咸陽宮禁衛(wèi)如臂使指,朝堂之上更是經(jīng)歷了一場無聲卻徹底的大換血,昔日那些或倚老賣老或心懷異志的舊勛貴戚,早已被趙凌親手擢拔的心腹所取代。
諸子百家,或被武力懾服,或被利益籠絡(luò),此刻亦匍匐在新帝的威儀之下。
“始皇駕崩”已成定局,深入人心。
即便那位橫掃六合的始皇帝真的能重現(xiàn)人間,又能如何?
朝堂之上,這些已與趙凌深度捆綁、前程富貴皆系于新帝一身的大臣們,誰會認(rèn)?
那些追隨趙凌圍困咸陽,以從龍之功換取封妻蔭子的將士們,誰會認(rèn)?
曾被嚴(yán)苛秦法壓得喘不過氣、如今在趙凌新政下稍得喘息的天下黔首,誰又愿意回到那重軛之下?
更何況,趙凌對地方的控制早已編織成一張無形巨網(wǎng):各地郡守縣令,若非其心腹直系,其家眷老小必被“妥善安置”于咸陽城中,名為優(yōu)渥供養(yǎng),實為掌控命脈。
這早已不是始皇帝振臂一呼便能應(yīng)者云集的年代了。
王賁的目光掃過輿圖上被赤色小旗插滿的疆域,心中一片清明。
兩人在壓抑的寂靜中回到章臺宮偏殿。
趙凌并未落座,他踱步至懸掛的南境輿圖前,手指精準(zhǔn)地點(diǎn)在嶺南的位置。
他背對著王賁,聲音低沉卻清晰,打破了沉寂。
“徹武侯?!壁w凌用了王賁的爵號,語氣中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征詢,“依你之見,任囂此人……還可堪用否?”
南嶺那片煙瘴之地,任囂手握二十萬戍邊大軍,堪稱一方重將。
他更是始皇帝一手提拔的鐵桿心腹,忠誠毋庸置疑。
趙凌之所以遲遲未動他,并非力有不逮,實乃覺得時機(jī)未至,且“沒有必要”。
那二十萬大軍的命脈,始終牢牢攥在咸陽中樞手中。
大軍的糧秣軍餉,皆仰賴朝廷撥付。
秦制森嚴(yán),虎符調(diào)兵乃鐵律,將領(lǐng)僅有統(tǒng)兵之責(zé),絕無擅自發(fā)兵之權(quán),皇帝一道詔書即可收回兵符。
軍中更有御史如皇帝耳目,時刻監(jiān)視將領(lǐng)一舉一動,直達(dá)天聽。
更何況,任囂的妻兒老小,此刻正“安居”于咸陽城內(nèi)重重宮闕的陰影之下。
任囂反?
他能反什么?
他拿什么反?
那無異于自取滅亡!
王賁聞言,鷹隼般的雙目微微瞇起,精光內(nèi)斂。
他上前一步,與趙凌并肩立于輿圖前,聲音沉穩(wěn):“陛下明鑒。百越諸部既已臣服,嶺南邊防之重,已非昔日開疆拓土之態(tài)?!?/p>
“如今陛下登臨大寶,乾坤更迭,任囂……不用也罷?!?/p>
他刻意加重了“不用”二字,將其含義從單純的無需轉(zhuǎn)向了更深的不宜再用。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輿圖上的幾個標(biāo)記點(diǎn),繼續(xù)道:“陛下心中,可有接替此重任的良將人選?臣以為……韓信或可一試?!?/p>
王賁深知韓信乃趙凌心腹愛將,深得新帝信重。
此子能被封為太尉,圍兵咸陽明明只帶了十萬大軍,結(jié)果到了咸陽已收服過往郡縣的守軍,其能力可想而知。
推舉韓信,既是試探新帝對舊將的真實態(tài)度,也是基于實力的考量。
趙凌卻緩緩搖頭,深邃的目光依舊停留在嶺南那片層巒疊嶂之上。
“韓信之才,在于奇兵決勝,千里轉(zhuǎn)戰(zhàn)。其鋒銳無匹,確為攻城拔寨之利刃?!壁w凌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審慎,“鎮(zhèn)守邊陲,經(jīng)略一方,非僅需悍勇兵鋒,更需牧民之能、懷柔之策、持重之穩(wěn)。此非韓卿所長,亦非其志趣所在。此刻將他置于嶺南,如困蛟龍于淺灘,不妥?!?/p>
趙凌對韓信的期許顯然更高。
他視其為未來開疆拓土的統(tǒng)帥,而非僅僅一個守成之將。
韓信在軍事上的天賦已無需證明,但在政治韜略、治理地方的圓融智慧上,尚需打磨。
他最近不是迷上道家學(xué)說嗎?
尚學(xué)宮中,道家“無為而治”、“以柔克剛”的精髓,正是趙凌希望他潛心參悟的。
這柄利刃,還需在思想的熔爐中再淬煉幾番,方能成為真正獨(dú)當(dāng)一面的柱國基石。
王賁眼中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他微微側(cè)首,望向這位年輕卻心思深沉的帝王:“陛下思慮周全。那么……以陛下之見,該遣何人南下,執(zhí)掌這嶺南二十萬虎賁,方為萬全之策?”
趙凌終于轉(zhuǎn)過身,燭光映照著他年輕卻已極具威嚴(yán)的臉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目光如實質(zhì)般落在王賁身上,清晰吐出兩個字:“王離。”
王賁心頭猛地一沉!
縱然是見慣風(fēng)浪的老將,此刻也不由自主地瞳孔微縮,眉頭緊緊鎖起。
皇帝這是要將嶺南二十萬雄兵,盡數(shù)交予王家?!
他幾乎是立刻躬身,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凝重與推拒:“陛下!王離年齡尚淺,歷練不足!統(tǒng)御二十萬邊軍,戍守南疆,此乃關(guān)乎帝國南境安危之重責(zé)!他年少氣盛,恐難當(dāng)此擎天之任!還請陛下三思!”
王賁的反應(yīng)既是出于對兒子能力的真實擔(dān)憂,更深藏著對“外戚掌重兵”這一巨大政治風(fēng)險的深深忌憚。
王家已位極人臣,再掌如此兵權(quán),福禍難料!
趙凌卻朗聲一笑,那笑聲在空曠的殿宇中回蕩,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自信與魄力。
他走上前,輕輕拍了拍王賁緊繃的臂甲,目光灼灼:“徹武侯過謙了!王離比朕年長三歲,朕尚可執(zhí)掌這萬里河山,統(tǒng)御兆民。讓他去鎮(zhèn)守一方邊關(guān),歷練一番,又有何不可?”
他的話語斬釘截鐵,眼神銳利如刀:“用人不避親,舉賢不避仇,唯才是舉,唯忠是用!此方為真正的皇道!”
趙凌踱回輿圖前,手指重重敲在嶺南以南那一片未完全臣服的百越之地,聲音充滿了開拓的雄心:“況且,嶺南非止于守!百越之地,沃野千里,其民未化,其地未安。朕志在混一寰宇,豈容南疆長久懸于化外?終有一日,朕要揮師南下,徹底廓清寰宇!”
“王離今日去嶺南,正是要他去熟悉山川地理、風(fēng)土民情、敵我軍情!待時機(jī)成熟,朕便以他為鋒鏑,犁庭掃穴!讓他去,豈非正得其時,正得其地?”
王賁迎著趙凌那洞悉一切又帶著強(qiáng)大意志的目光,喉頭滾動了一下,脊背不自覺地滲出冷汗。
皇帝這番話,既是信任,更是布局;既是恩賞,亦是重?fù)?dān)。
將王離推上嶺南舞臺,既是用人之道,亦是帝王心術(shù)。
將王家更深的利益與新朝的南疆戰(zhàn)略徹底捆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