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的詔書如同解開了無形的枷鎖,任囂踏上歸途,心境與來時已截然不同。
趙凌并沒有催促他什么時候回咸陽,任囂也沒刻意拖延,但二十萬大軍的交接、路途的遙遠與崎嶇,使得這場歸程注定漫長。
自嶺南煙瘴之地啟程,經楚地舊疆,還得經過三川沃野,再入關中腹地,縱是快馬加鞭,風餐露宿,抵達咸陽城下,至少也需半月。
任囂在軍中也有不少耳聞,他甚至都覺得,回咸陽后,迎接他的不是哪怕不是秘密處死,也該是軟禁在咸陽。
如今便是他人生最后的旅途了。
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程,那不妨便慢些。
如今也好細細審視這片他為之征戰(zhàn)半生,卻似乎已變得陌生的帝國疆土。
沿途所見,如同一幅幅活生生的畫卷,帶著雷霆萬鈞的力量,不斷沖擊著他固有的認知。
最直觀的沖擊,來自道路兩旁的人煙與居所。
時值歲末年初,正是農閑蕭索、青黃不接的時節(jié)。
往年此時,官道兩側最常見的景象,便是拖家?guī)Э凇⒚纥S肌瘦的流民,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為一口活命的吃食掙扎。
然而這一次,任囂的馬車碾過被薄霜覆蓋的馳道,目光所及,竟是一片罕見的“寧定”。
沒有成群結隊的災民,沒有倒斃路旁的餓殍,甚至連行乞者都寥寥無幾!
這在經歷過無數次饑饉戰(zhàn)亂的大秦,簡直是天方夜譚!
更令他驚異的是,沿途村鎮(zhèn),乃至郡縣城郭之外,竟是處處熱火朝天的景象!
雖非農忙時節(jié),但無數壯丁、婦孺,甚至白發(fā)老者,都自發(fā)或有組織地在官府劃定的區(qū)域勞作。
他們不是在開墾荒地,而是在建房!
還有一些他都聽都沒聽過的廠房。
還有什么煤礦……
亦有青壯在山中伐木,將木頭搬下上來。
至于郡縣中的一些茅草屋早已被推倒。
許多的地基已經夯筑堅實,成堆的青磚黛瓦整齊碼放。
粗壯的梁木被墨家匠人用精巧的滑輪組吊起,一座座結實寬敞、樣式統(tǒng)一的磚瓦房舍,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
此情此景,瞬間印證了那些曾讓任囂嗤之以鼻,認為是朝廷“粉飾太平”的軍中家書所言非虛:“朝廷為咱百姓蓋新房,便宜得很哩!是磚瓦房,再不怕風雨了!”
任囂勒住馬韁,在一處規(guī)模不小的工地旁駐足。
他跳下馬車,粗糙的大手撫過一塊剛砌好的青磚墻面,冰涼堅實的觸感如此真實。
他回想起自己最初看到這類家書時的反應。
冷笑,不屑。
那時他認為朝廷哪來如此巨量的錢財和人力,為天下黔首蓋磚瓦房?
這定是新帝收買軍心的伎倆!
然而,一路行來,從嶺南邊陲過來途徑兩個郡縣,同樣的場景反復上演,規(guī)模之大,范圍之廣,絕非作偽所能及。
鐵一般的事實,徹底粉碎了他心中的疑慮,只剩下巨大的震撼與不解。
這份不解,在進入市集后,達到了頂點。
據他所知,新帝登基前一年,大秦多地遭逢大災,赤地千里,餓殍載道。
新帝之前登基,據說是調兵三十萬圍咸陽,這才控制住天下。
三十萬大軍??!
其糧秣輜重之巨,可想而知。
隨后蒙恬、韓信等人率兵北伐,雖然大獲全勝,但那不需要軍糧?
不需要軍餉?
南疆他麾下的二十萬大軍雖行屯田,但這半年來軍糧消耗依舊是天文數字。
再加上嗷嗷待哺的災民需要賑濟。
據說災民還都賑濟了。
新帝哪來的糧食?
在任囂看來,這分明就是一個無解的死局!
然而,當他懷著滿腹疑慮踏入一個中等郡縣的市集時,眼前的景象再次顛覆了他的想象。
糧行門前,人流雖眾,卻秩序井然。斗大的木牌上,清晰地標著糧價:“新粟,三十錢一石!”
這價格直接讓任囂愣在了原地!
“三十錢?!”任囂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他猛地扭頭,向隨行的典客屬吏求證,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這……這糧價……當真?!”
那屬吏顯然對此類反應習以為常,恭敬卻地回道:“回將軍,確鑿無疑。各郡縣官市,皆為此價,陛下嚴令,不得擅漲。”
任囂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
新帝登基之前,關中糧價便已因災荒攀升至六十錢一石,若按常理,在這青黃不接的災年延續(xù)之際,糧價漲到百錢甚至數百錢都毫不稀奇!
若真的糧盡,那些豪強巨賈將糧價哄抬至千錢、萬錢,乃至史書上記載的“米石萬錢,人相食”的慘劇,也并非不可能!
可如今……三十錢?!這簡直是神跡!
“陛下……如何做到的?”任囂的聲音干澀,他迫切需要一個答案,否則這巨大的反差會讓他發(fā)瘋。
屬吏壓低聲音,臉上帶著敬畏:“將軍陛下登基后,責令各郡徹查隱匿田產、囤積居奇之豪強巨室。更曉諭天下諸子百家、世家門閥,凡主動獻糧、平價售糧于國者,皆錄其功。”
“之前三大氏族都已帶頭開倉放糧救濟過災民了,如今更有商船幫著朝廷運輸糧食,大秦各大倉廩所儲之糧,源源不斷調撥至各郡官市,平抑糧價,賑濟災黎!”
任囂沉默了。
他久久地望著那些用為數不多的銅錢便能買到足以果腹糧食的普通百姓,望著他們臉上那劫后余生,對未來重新燃起希望的光芒。
“哈哈哈哈!陛下竟然真能讓各大世家放糧?”
任囂之前是聽說過三大氏族放糧。
但他卻卻是不相信的。
那三個老頭可謂是千年的狐貍,若是說始皇帝還在,要打仗什么的,許以重利,三個老頭或許能扣出些糧食來。
救濟災民?
他們會嗎?
任囂之前不是沒有在朝堂上待過。
只是身在嶺南,消息有些閉塞,卻也知道,朝中那些世家貴族就沒一個將百姓性命放在心上的。
讓他們放糧,最多也就是陽奉陰違,發(fā)放些霉米就已經不錯了。
這次竟然玩真的?
新皇是怎么做到的?
“讓百姓有房可居,有糧可食……”任囂一陣大笑之后,仿佛癲狂了一般,又是喃喃自語,癡笑連連,“天下何愁不寧?民心何愁不附?”
他鎮(zhèn)守南疆,浴血百越,十數載寒暑,刀頭舔血,為的是什么?
不就是為了大秦的疆土穩(wěn)固,百姓能得片刻安寧?
他心中曾無數次勾勒過那太平盛世的模糊圖景,以為那不過是戰(zhàn)火平息,百姓有個遮風擋雨的茅草屋,每日能有一餐飽食,那便已是極限。
那便是他心中的盛世。
直到此刻,親眼目睹了這沿途的安居之景,親耳聽聞了這不可思議的低廉糧價,他才恍然驚覺,自己畢生所求,心中所追求那點卑微的盛世……
好像,新皇做得有些超乎他的預期了。
任囂上了馬車,一路嘴角都掛著傻笑。
大秦有這樣的皇帝,他不該交出兵權嗎?
他能反?
回咸陽大不了一死,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要能讓皇帝安心,他任囂賤命一條,君要臣死,臣死便是。
能見此番太平盛世,死得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