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囂跟在那名沉默的內(nèi)官身后,在夜色籠罩下的咸陽宮內(nèi)穿行。
宮墻高聳,廊道深遠,處處都有甲胄齊全的侍衛(wèi)肅立站崗,火把和宮燈將每一個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晝,戒備之森嚴,讓人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
他們走了好一陣,終于來到章臺宮區(qū)域的一處偏僻側殿。
趙凌并未休息,就在這座偏殿之中。
而正殿里面現(xiàn),他的老父親嬴政正一臉無奈卻又認真地幫他批閱著堆積如山的文書奏章。
嬴政終究是沒能逃脫當牛馬的命運。
其實嬴政也是心疼兒子日理萬機,實在太累,當趙凌開口后,他便以查閱政務,了解新政為借口,主動接過了部分批閱的任務。
只不過,他批閱過的所有文書,最后都還得送到趙凌面前,由皇帝做最終的審定。
沒辦法,趙凌推行的新政太多,也太過新穎,許多想法嬴政根本無法完全理解,甚至有不少地方他是持反對意見的。
嬴政也不想因為自己的保守,擾亂了幾子好不容易才重新搭建起來的帝國新體系。
趙凌獨自一人坐在寬大的御案之后。殿內(nèi)沒有宮女,沒有宦官,異常安靜,只有幾盞巨大的魚油燈燃燒時發(fā)出輕微的噼啪聲,跳動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任囂在內(nèi)官的示意下,輕輕推開殿門走了進去。
身后的門隨即被關上,偌大的偏殿里,只剩下他和皇帝兩人。
這種過于私密和安靜的環(huán)境,讓任囂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剛才宴會上放松的心情瞬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莫名的緊張和不安。
皇帝深夜單獨召見,到底所為何事?
“臣任囂,參見陛下!陛下萬年!”任囂壓下心中的忐忑,上前幾步,單膝跪地行禮。
趙凌似乎正在翻閱一本紙質的書籍,頭也沒抬,語氣聽起來非常隨和,就像拉家常一樣:“任將軍,平身吧。今晚喝了不少吧?感覺如何?”
任囂老實地回答:“托陛下的洪福,臣……臣確實貪杯了。宮中美酒醇厚,臣又是許久未曾如此暢飲,故而有些失態(tài)了,還請陛下恕罪?!?/p>
他今晚確實喝得滿臉通紅,酒氣熏天。
沒辦法,朝中新面孔太多,他不能厚此薄彼給人留下話柄,幾乎是挨個敬酒,喝得著實不少。
趙凌聞言,隨手拿起御案旁邊的一個小巧精致的白瓷酒壺,又取過一個干凈的杯子,慢條斯理地斟了滿滿一杯琥珀色的液體。
他的動作很隨意,但在極度安靜的宮殿里,那汩汩的斟酒聲卻顯得異常清晰刺耳。
趙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用一種閑聊般的口吻說道:“對了,任將軍,太醫(yī)令夏無且前幾日給了朕一種挺特別的藥。據(jù)說人若是誤服了,當時毫無察覺,但三日之后,便會心智盡失,變得癡癡傻傻,眼神空洞,如同沒有靈魂的木頭人一般。最奇特的是,事后無論怎么查驗,都查不出任何中毒的跡象。愛卿……可曾聽說過世間有如此奇藥?”
嗡——
任囂只覺得腦袋里像是被重錘砸了一下,瞬間一片空白!
他猛地低下頭,全身控制不住地微微顫抖起來,后背瞬間就被冷汗浸濕了!
夏無且是皇宮里醫(yī)術最高超的太醫(yī)令,他弄出什么稀奇古怪的藥都不足為奇。
可是……可是皇帝為什么偏偏在這個時候,跟他說這個?!
“回稟陛下,”任囂的聲音都有些發(fā)顫,“臣孤陋寡聞,從未聽過有此奇藥?!?/p>
他的心臟瘋狂跳動,幾乎要蹦出嗓子眼。
方才皇帝斟酒的聲音還在他耳邊回蕩。
三日后變成木頭人?
皇帝剛才斟的是什么?
是酒嗎?
不可能!
自己已經(jīng)喝了那么多,皇帝沒必要再單獨賜酒。
那杯子里的……難道就是……
皇帝之前給了他天大的榮耀和面子,當著文武百官的面肯定他,讓他五日后風風光光回嶺南繼續(xù)掌兵……
這一切,難道都是為了此刻?
為了讓所有人都不會懷疑皇帝鳥盡弓藏?
如果自己三日后突然變成一個癡傻的廢人,那自然就無法再回嶺南掌兵了……
所謂的重用,難道只是一場精心策劃的捧殺最終章?
面子里子都給了,最后讓他變成一個傻子?
任囂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剛才的酒意瞬間被嚇得無影無蹤,整個人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就在這時,趙凌的聲音再次緩緩響起,語氣依舊平淡得可怕:“愛卿看來是有些醉了。朕這里剛好有一杯醒酒茶,來,飲了它。”
醒酒茶?
任囂慢慢抬頭看著條案上那個杯子,此刻在他眼里,那無疑就是索命的毒藥!
他的臉色變得慘白如紙,額頭上豆大的汗珠不斷滾落,甚至滴落在光滑的地板上。
偏殿里沒有內(nèi)官,皇帝親自賜茶,他只能親自上前去端。
“喏……臣,謝陛下恩典。”任囂的聲音干澀無比。他艱難地站起身,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到御案前。
他顫抖著伸出雙手,捧起那只冰涼的白瓷杯。他猶豫了片刻,抬起頭,看向皇帝。
趙凌的臉上依舊掛著讓人捉摸不透的笑容,正靜靜地看著他。
任囂把心一橫,牙關緊咬,閉上眼睛,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地將杯中液體一飲而盡!
液體微辣,帶著酒味,又有點藥草的苦澀,口感復雜。
喝完之后,任囂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氣,退后幾步,雙膝跪地,以頭觸地,行了一個稽首大禮,聲音悲涼而絕然:“臣飲畢!臣別無他求,只懇請陛下……念在臣曾為大秦效力的微末之功上,將來善待臣的妻兒老母,給他們一條生路……”
趙凌看著任囂這副引頸就戮,交代后事的模樣,臉上神情也變得有些古怪:“愛卿啊你的妻兒老母,自然由你自己照顧撫養(yǎng),托付給朕算是怎么回事?你五日后便要返回嶺南,百越之事,快則三年,慢則五年,必能徹底解決。待到功成之日,愛卿便可風風光光返回咸陽,與家人團聚,安享富貴。你這托付后事是什么意思?”
“?。俊比螄虖氐足蹲×?,猛地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淚痕和汗珠,表情完全呆滯了。
他……他還能去嶺南?
不是三日后就會變成木頭人嗎?
陛下這話是什么意思?
趙凌看著任囂那副從地獄突然回到人間的懵逼表情,笑著搖頭道:“愛卿,你不會真的相信世上有那種離譜的怪藥吧?那不過是朕與你開的一個玩笑,試試你的膽色罷了!朕對你寄予厚望,倚為南疆柱石,怎么舍得給你用那種東西?”
原來是玩笑?!是試探?!
任囂只覺得一股難以言喻的解脫感瞬間沖刷了全身,差點讓他虛脫得癱軟在地。
但他心里卻半點也笑不出來,只能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連忙磕頭道:“陛下真是……真是風趣!臣……臣愚鈍,未能領會圣意。即便杯中真是那奇藥,只要陛下賜下,臣也絕無猶豫,定當飲下!”
他這話倒不全是拍馬屁,至少有一半是真心。
在剛才那種極致的恐懼和壓力下,他確實生不出任何反抗的念頭,唯一的想法就是順從皇帝的意思,保全家人。面對武帝的威嚴和手段,他除了絕對服從,別無選擇。
趙凌今夜單獨召見他,演這么一出戲,目的就是要最后再試一試,這把即將放回南疆的鋒利戰(zhàn)刀,是否真的能完全握在自己手中,是否會因為權勢和距離而產(chǎn)生不該有的念頭。
測試結果讓他很滿意。
任囂是個顧家,重視親情的人,有明顯的軟肋。
而且他對皇權有著根深蒂固的敬畏,即使在認為自己即將被毒殺的時刻,也只有恐懼,而沒有絲毫反抗的意圖。
趙凌也深知,駕馭臣子,不能只是一味地施恩示好,那樣只會讓人覺得你好說話。
必須偶爾也要像這樣,展現(xiàn)出能輕易掌控其生死,令人敬畏的一面,讓他們時刻牢記,生殺予奪,盡是君恩!
恩威并施,才是帝王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