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飄飛,寒風(fēng)灌注。
屋內(nèi)兩人并未關(guān)窗,反而看向窗外。
天地白茫茫一片,有人說瑞雪兆豐年,但也有人說,這白色覆蓋了所有的悲劇,讓一切殘酷的現(xiàn)實都變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
若是有人死了,若是莊稼沒了,人們便可以說一句:“哎呀都怪這老天爺!”
但無論再寒冷的天,總有地方還亮著火焰。
它只能照亮方寸之地,只能散發(fā)些許溫暖。
“唉…”
王猛輕輕嘆息:“這么冷的天,一個火爐怎么夠?!?/p>
“我認(rèn)可你的看法,我感激文明給予我智慧,但僅僅是我們這些被文明之火養(yǎng)育的人,對于這個時代的寒冷來說,卻如同杯水車薪,又如何能改變一切?!?/p>
“我并非沮喪之人,只是我知道這世界的弊病不是區(qū)區(qū)幾年積累而出,亦不是小小幾處病入膏肓?!?/p>
“你就算志向高遠,也恐怕有力未逮?!?/p>
唐禹披上了棉襖,回頭看向王猛,緩緩道:“出去走走?”
王猛皺眉道:“這么大的雪。”
唐禹笑道:“有個房頂護著,你以為我們就不在雪中?”
王猛沉默片刻,毅然披上棉襖,率先走出房門。
他大步朝前,來到街道上,腳踩著雪,抬頭看向天空。
霧蒙蒙,雪飄飄,天地混沌一片,唯有那刺骨的寒意隨著狂風(fēng)而肆虐著。
唐禹和他并肩走著,踩著雪,緩步朝城外走去。
許多人在暗處盯著他們,跟著他們,他們不在乎。
唐禹緩緩道:“淋了雪,容易受風(fēng)寒?!?/p>
“燒熱的姜湯,能抗寒暖身?!?/p>
“北方比南方寒冷很多,所以富貴人家可能會睡炕上?!?/p>
“挖地太累太慢,可以用牛拉犁?!?/p>
“赤腳菜地容易受傷,那就墊一層,穿鞋子。”
“路途遙遠,徒步難及,那就騎馬?!?/p>
“為什么百姓知道這些常識?”
“難道從古至今都這樣嗎?”
王猛聽得稀里糊涂,下意識回答道:“當(dāng)然不是,還是一代代人發(fā)展傳承下來…”
他突然停住,像是意識到了什么,猛然看向唐禹。
唐禹笑道:“看來你也明白了,我們是文明傳燈人,是民族的護火人。”
“而他們,就是文明本身,民族本身?!?/p>
“他們只是被雪蓋住了,迷茫了,昏沉了?!?/p>
“但只要我們把燈點亮,把火燃起來,把雪撥開,他們自然就會蘇醒。”
說到這里,唐禹不斷踢著身旁的雪。
白雪之下,是裸露的黃土。
被凍硬的土地,在那狹窄的縫隙之中,竟然有嫩芽生長。
王猛仿若呆傻地看著腳下,緩緩俯身,似乎想要看得更清楚。
唐禹道:“你認(rèn)為我們的力量很小,但其實整個世界都是我們的力量,只是我們要喚醒它,引領(lǐng)它。”
“等到寒冷散去,白雪融化,他們就會迅速生長起來,綻放出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力。”
王猛冷得牙齒都在顫抖。
他按住了額頭,甚至閉上了眼睛,似乎在沉思什么。
最終,他沉聲道:“庾亮!庾亮!他是最關(guān)鍵的人!”
唐禹微微瞇眼。
王猛卻像是想通了一切,沉聲道:“雖然受困于儒生的風(fēng)波,受困于曾經(jīng)放走你的流言,但無論如何,他是皇后的親哥哥,是庾家的家主,是司馬紹最信任的人?!?/p>
“司馬紹一直把他邊緣化,很顯然是在之前的特殊時期保護他,如今晉國收復(fù)漢中郡,朝廷威嚴(yán)大振,司馬紹的底氣也足了?!?/p>
“近期,他必然重新重用庾亮?!?/p>
“而庾亮是心高氣傲之輩,他被邊緣化這么久,一旦出山,肯定是要做點大事為自己正名的?!?/p>
“他做的事,必須要有影響力,必須要體現(xiàn)他的權(quán)柄,同時最好也是司馬紹想做的事。”
唐禹立刻道:“削藩?!?/p>
王猛道:“不夠,只有庾亮還不夠,他只是執(zhí)行者?!?/p>
“削藩需要現(xiàn)實基礎(chǔ),需要客觀的政治環(huán)境,需要太多理由去支撐司馬紹的想法?!?/p>
唐禹道:“度田收租制給了司馬紹深刻的教訓(xùn),蔭客與世家聯(lián)合逃稅,差點毀了朝廷根基,要不是這次拿回漢中郡,殺了陶侃,震懾住了其他世家,司馬紹幾乎就崩潰了?!?/p>
“他絕對后怕,絕對想要趁著朝廷聲威大震之時,盡力收攬大權(quán),掌握更多兵權(quán)?!?/p>
王猛沉聲道:“收復(fù)漢中郡之后,世家雖然補還了一部分糧食,但晉國朝廷依舊艱苦。因此,司馬紹一次又一次拖延蘇軍的軍糧…”
“說實話,司馬紹可能就想通過遏制糧草,逼迫蘇峻接受削藩?!?/p>
“只要蘇峻帶了個好頭,接下來就是錢鳳這種沒有地盤,全靠吃皇糧的軍隊?!?/p>
“收了蘇峻和錢鳳,司馬紹的力量就夠了,就完全可以明牌削藩了?!?/p>
兩人像是有默契一般,一人幾句,就把問題全部剖析清楚了。
唐禹道:“那么可以得出,司馬紹無論是內(nèi)心想法還是現(xiàn)實行為,都傾向于削藩,只是…他遲遲沒有動手,心中還有顧慮,畢竟這是大事?!?/p>
王猛笑道:“庾亮出事之后,誰鬧騰得最厲害?”
唐禹也忍不住笑道:“當(dāng)然是蘇峻,他出身寒門,巴不得這些世家大族的將帥出事,而寒門武將也總是收到門閥政治排擠?!?/p>
“否則,以蘇峻如今的兵力,不至于連一個地盤都不給他?!?/p>
王猛道:“所以庾亮出山,如果有人讓他整蘇峻,他可以說是求之不得?!?/p>
“由庾亮去給司馬紹信心和動力,也由庾亮去執(zhí)行削藩,事情基本上就成了。”
唐禹思索片刻,緩緩道:“這件事不能由王導(dǎo)去做,這個老狐貍必然不會同意卷入這種事?!?/p>
“謝家也不行,因為謝秋瞳參與進來,司馬紹反而會畏懼,因為他不太放心謝秋瞳?!?/p>
“有辦法了!”
唐禹笑道:“我知道該找誰了,事情已經(jīng)清楚了?!?/p>
他轉(zhuǎn)頭看向王猛,沉聲道:“走!回房間!看著地圖我們推演幾遍!”
“一起把這個計劃捋順,查漏補缺,最終使它完善。”
王猛也來了興趣,心情略有些激動,兩人迅速跑回了房間,并排而坐,對著地圖仔仔細細聊了起來。
他們都是聰明人,年齡相差也不大,都能舉一反三、著目深遠,因此聯(lián)手思考就相得益彰,互相都能給對方啟發(fā)。
飯都顧不得吃,兩人一直聊到了深夜,不斷復(fù)盤,不斷查漏補缺,一會兒笑,一會兒又陷入沉思。
直到第二天的早晨,疲倦的兩人才隨意坐在椅子上,沉沉睡去。
中午,唐禹醒來之時,已經(jīng)看不到王猛了。
只是案幾上有一封嶄新的信。
信上赫然寫著:“智者千慮,必有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