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
云城的秋意習習,山里的天氣早晚溫差很大。
三號大墓。
湯喬允正蹲在探方邊,用軟毛刷細細拂去一塊陶片上的浮土。
山風卷著松針掠過她的發(fā)梢,汗珠順著發(fā)梢滴落。
她素顏朝天,頭發(fā)用鯊魚夾隨意的夾起。帶著眼鏡和口罩,穿著簡樸的工作服我。和半年前那個穿著高定禮服的名媛判若兩人。
“小湯,過來看看這個!”不遠處的隊長老周喊了一聲,手里舉著個裹著泥土的青銅爵。
湯喬允應聲放下工具,踩著碎石坡跑過去。
她的帆布褲膝蓋處磨出了毛邊,登山靴沾滿泥漿,可眼里的光比任何時候都亮:“是西周早期的吧?你看這獸面紋,線條多利落?!?/p>
老周笑了:“也就你能隔著泥看出紋路。當初你說要跟著隊里進山,我還以為是大小姐體驗生活,沒想到真能熬住?!?/p>
一旁的林山海,一臉欽佩,“是啊,多虧了小湯,我們的發(fā)掘工作才進行的怎么順利?!?/p>
“那可不,她可是王教授親傳的唯一女關門弟子?!?/p>
半年前。
湯喬允安頓好爺爺,處理完澳城的所有工作后。她義無反顧的加入了國家考古隊,成為了王教授的關門弟子。
她切斷了從前的所有聯(lián)系,專心致志的研究起考古業(yè)。
成為一名專業(yè)的考古專家,是她的志向,也是她最感興趣的行業(yè)。
當然。
依照她的身價,根本不需要做任何事。她的錢幾百輩子都花不完,但是,她還是選擇去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
“小心點,讓我來?!?/p>
湯喬允蹲下身,幫著清理器物周圍的填土。
她指尖捏著特制的竹刀。
小心翼翼地剝離青銅爵底座的泥土,動作輕得像怕驚擾了沉睡千年的時光。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落在她的側臉上,口罩上方露出的眼睛專注而明亮,仿佛能與這古老的器物對話。
“這爵的鎏金層保存得還挺完整?!?/p>
湯喬允聲音透過口罩有些悶,“就是紋飾邊緣有點氧化,得趕緊做加固處理。”
老周湊過來仔細看了看,點頭道:“你說得對,等下就讓小吳把加固劑拿來。說真的,小湯,你這專業(yè)功底是真扎實,王教授沒白疼你?!?/p>
林山海在一旁幫著搭手,遞過干凈的軟布:“先包起來,拿到實驗室?!?/p>
湯喬允接過布,擦了擦手上的泥,笑了笑:“嗯嗯,這個得小心保存好。”
說完。
她的目光,落在探方深處那些尚未完全出土的陶俑上。眼神里沒有半分從前的迷茫,只有篤定和期待。
山風又起。
吹得帳篷布簌簌作響。
遠處傳來隊員們整理工具的聲音,一切都簡單而鮮活。
比起澳城那些觥籌交錯的晚宴,以及勾心斗角的算計。
這里的泥土味和汗水味,反而讓她覺得無比安心。就像這墓里的器物,歷經(jīng)千年沉淀,留下的才是最本真的東西。
“差不多了。”
湯喬允直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土,“先把這爵移到實驗室吧,我下午再過來清理那邊的殉葬坑?!?/p>
老周應著好,指揮隊員們小心搬運。
湯喬允看著被穩(wěn)穩(wěn)抬走的青銅爵,嘴角悄悄揚起一抹笑。
這大山里的日子,雖然很艱苦,卻讓她真正找到了屬于自己的節(jié)奏。
……
山下。
幾個保安和巡山工作人員,將一行人攔住,“這里不是旅游區(qū),游客不能進入?!?/p>
“我是找人的?!?/p>
“這里沒有你們要找的人,天快黑了,你們快點下山吧。這里身上有野生動物,很危險的?!?/p>
“我再說一遍,我是去山上找人的?!?/p>
“……你找誰?”
“我找…湯喬允專家?!?/p>
工作人員聽了,頓時一臉警覺,“你是湯專家的什么人?你找她做什么?”
此次挖掘的天王坑大墓。
是高度機密的項目,除了考古隊外,沒有任何人知道項目的具體事項。
對于參加考古的工作人員,更是機密中的機密,不允許對外泄露半個字。
“呃~,我是她的家屬。”
“家屬?”
“是的,嗯,你趕緊讓我上去。我找她有很重要的事?!?/p>
工作人員:“家屬也不行,沒有上頭的批條,任何人都不能進去?!?/p>
“我跟你說實話吧,我是她的助理,就是她讓我來的,我是來協(xié)助你們考古隊做研究工作的?!?/p>
“……”工作人員聽了,一點不可置信的打量對方。
對方的模樣又潮又帥,絲毫不像是干考古的,倒像是做明星愛豆的。
“你還不信是吧?你不信的話,你給她打電話,讓她下來接我。我可告訴你,耽誤了湯專家的研究,是你的失職?!?/p>
兩個工作人員聽了,互相望了一眼。
“要不?我去通知一下湯專家?”
“嗯嗯。”
“那你等著?!?/p>
……
半個小時后。
湯喬允一臉疑惑的坐在電動車上,跟著工作人員下來接人。
山上很大面積還處于未開發(fā)狀態(tài)。
因此,并不通車。
工作人員上下山,都只能走一條人工臨時修建的小土路。
“我的助理?”
來到山下。
遠遠望見路口站著的人,湯喬允握著電動車車把的手猛地一緊。
那人穿了件煙黑色高定襯衫,袖口一絲不茍地挽到小臂。
氣宇軒昂,矜貴英俊。與四周淳樸的工作人員形成鮮明的對比。
湯喬允剛停穩(wěn)電動車,皺著眉頭打量對方。
“湯專家,就是他?!?/p>
湯喬允又仔細辨認了一下,看身形,像是顧汀州。
她頓時驚的目瞪口呆,“顧汀州……你怎么來這里了?”
顧汀州轉(zhuǎn)過身,眼神復雜又帶著一絲自嘲的笑。
“我不能來嗎?”
兩人四目相對,眼眶都逐漸紅了。
他之前的一頭銀發(fā),染回了黑色。
身上佩戴的潮牌飾品等等,也通通都摘下來了。
短短半年未見。
他和之前判若兩人,不在玩世不恭,變得沉穩(wěn)儒雅起來了。
起碼,在外形上來說變化特別大。
“……”湯喬允愣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她萬萬沒想到,顧汀州居然找到了這里。
她時刻的樣子,也和從前判若兩人。
不再是人間富貴花,變成了一個漂亮的小村花。
因為每日待在山上。
她的皮膚曬的有點黑了,頭發(fā)亂糟糟,穿的工作服也臟兮兮。就連從前根根如玉的手指,也粗糙許多,指甲蓋里都是泥。
顧汀州含笑看著她。
看著看著,他眼底忽而一酸。
情不自禁走上前,心疼的伸臂將她抱住。
“怎么把自己折磨成這樣子?你看看,都變成一個小村花了?!?/p>
湯喬允被他抱得一僵,鼻尖瞬間涌上泥土混著松針的氣息,還有他身上淡淡的古龍水味。
“呃~,你怎么找到這里了?”
“別動。”
顧汀州的聲音悶在她發(fā)頂,帶著點不易察覺的顫抖,“讓我抱會兒,就一會兒。”
山風卷著遠處隊員的談笑聲過來。
湯喬允忽然就不動了。
工裝外套上的泥土蹭到他的襯衫,留下淺淺的印子。
顧汀州越抱越緊,一秒都不舍得松開。
“你……”
她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帶著點被山風吹啞的沙粒感,“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顧汀州松開她,指尖卻還停在她肩上,像是怕她跑了似的。
他低頭看著她沾著泥的指甲,眼底的心疼藏不住:“我想找你,總有辦法的。
“……”湯喬允心腔一梗,眼底的猩紅加重了幾分。
好半晌。
“你的腿養(yǎng)好了嗎?”
“當然好了?!?/p>
湯喬允又看了一眼他的發(fā)型,“你染回黑發(fā)了?!?/p>
顧汀州摸了摸頭發(fā),笑得有點不好意思:“你不是說我那個發(fā)色不好看嗎?”
“所以,我就把頭發(fā)全剃了,這是新長出來?!?/p>
“哦?!睖珕淘矢筛梢恍?,又無話了。
顧汀州:“怎么樣?你還要在這里待多久?”
湯喬允:“呃~,可能還要兩個月?!?/p>
顧汀州停頓了一下,像是在斟酌詞句,“好吧,那我留下來給你當助手?!?/p>
“那怎么行?這里不允許無關人員進入。”
顧汀州聽了,一本正經(jīng)的說:“我不是無關人員,我是你的助理兼家屬啊?!?/p>
說完。
他指了指身后的越野車。
車子的后備箱敞開著,里面整整齊齊碼著考古工具箱和防潮墊,甚至還有幾包她愛吃的堅果。
“我以后每天跟你一起上山,幫你打下手,我保證,絕不添亂?!?/p>
湯喬允腦仁一疼,立即拒絕:“不行!這不是鬧著玩的,你快點回去吧,別鬧了。”
“別跟你鬧了?我是說認真,我也要加入考古隊?!?/p>
湯喬允:“啊???”
顧汀州定定看著她,“總之,你在哪我就在哪?!?/p>
湯喬允:“顧汀州,基地真的不能隨意進入的……”
顧汀州自信一笑:“我剛剛都說了,我是你的助理兼家屬啊。而且,我已經(jīng)和王教授打過招呼,也同意了?!?/p>
噗!
湯喬允聽了,目瞪口呆的看著他。
“你……你怎么認識王教授?”
“嗬~,我怎么不認識?之前他去港城參加學術會,還是我邀請他的?!?/p>
“……”湯喬允一愣,腦子有點發(fā)懵。
難怪。
她之前去港城參加展覽會時,主辦方指名道姓要她做講解員。而且,顧汀州也混在一群人當中。
“別這么傻愣著了,快帶我上山吧!我東西都準備好了,以后啊,我就跟你24小時待在一起。做你的助理,兼保鏢,兼?zhèn)蛉?,兼司機,兼男朋友……”
說著。
他一臉驚奇的打量著她剛剛騎的電動車。
沒見過。
像看稀罕一樣看著破舊電動車。
“哈哈~,允兒,你可真厲害,這個玩意兒怎么騎?”
他平時都開跑車,開越野,開直升飛機,開游艇。
也玩越野摩托。
不過,是那種最大馬力的戰(zhàn)甲摩托,開起來比跑車還快。
湯喬允看著他對著電動車一臉新奇的樣子,又氣又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別胡鬧,這是工作用的代步車,不是給你玩的?!?/p>
“在山上能有這個電動車,可幫了大忙了?!?/p>
畢竟。
山上的泥濘小路,只能電動車通行。
有時來去二三十里地,騎個小電動車確實很方便。
顧汀州順勢抓住她的手腕,指尖摩挲著她掌心的薄繭,眼神認真得不像話:“我沒胡鬧。王教授說你們?nèi)眰€記錄員,我這么聰明,完全沒問題?!?/p>
他晃了晃另一只手里的文件夾,“你看,王教授都簽字了?!?/p>
文件夾上,果然有王教授龍飛鳳舞的簽名,旁邊還畫了個笑臉。
湯喬允捏著文件夾的邊角。
忽然想起王教授上次視頻時說的“有個靠譜的年輕人想來幫忙”。
當時她沒在意,原來是顧汀州。
“可是……”
“沒什么可是的?!鳖櫷≈輷屵^她手里的電動車鑰匙,學著她的樣子跨上去。
然而。
他的腿太長,騎著小電動車,簡直像大人騎著兒童玩具車。
結果車身一晃差點摔下來,引得旁邊的工作人員都笑出了聲。
他穩(wěn)住車把,更加覺得好玩,“你看,我這就學會了,保證不拖后腿?!?/p>
湯喬允被他這副模樣逗得沒了脾氣,只好轉(zhuǎn)身對工作人員道:“張哥,他確實是王教授安排來的,麻煩你登記一下。”
張哥看著顧汀州那手忙腳亂的樣子,笑著搖搖頭:“行吧,湯專家說了算。不過顧先生,這山路不好走,您可得當心點?!?/p>
顧汀州連忙點頭,小心翼翼地騎著電動車跟在湯喬允身后。
土路上坑坑洼洼。
他騎得歪歪扭扭,好幾次差點撞到路邊的灌木叢,嘴里還念念有詞:“這玩意兒比我的跑車難駕馭多了……”
湯喬允走在前面,聽著他的碎碎念,嘴角忍不住往上揚。
山風掀起她的衣角,帶著泥土的腥氣和草木的清香。
她忽然覺得,這大山里的日子,好像要多一點不一樣的聲音了。
半個小時后。
到了營地。
老周和隊員們正圍在一起整理上午出土的陶片。
湯喬允見狀,趕緊過去幫忙。
顧汀州趕緊停好車,也顛顛地跑過去幫忙,結果拿起一塊陶片就往工具箱里塞,被湯喬允眼疾手快地攔住:“輕點!這是西周的幾何紋陶,碰壞了紋路就完了?!?/p>
他連忙松手,看著陶片上細密的紋路,吐了吐舌頭:“看來我這助理還得好好學?!?/p>
老周在一旁看得樂了:“小湯,你這朋友看著機靈,好好帶帶,說不定以后真是個好手。”
湯喬允沒說話,只是遞給顧汀州一副手套:“先從認器物開始,這是陶鼎,這是陶簋,記住它們的形制和年代特征……”
顧汀州立刻湊過來,聽得比誰都認真。
時不時點頭記筆記。
裝的有模有樣。
但其實,他一句也沒聽懂。
但沒關系。
不管她說什么,他都喜歡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