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之外,一處不起眼的茶棚下,一個青衫文士靜靜地坐著。
他約莫三十許,面容清癯,眼神卻亮得驚人。
他叫諸葛明,曾是名動京華的謀士,只因得罪了京城權(quán)貴,被一腳踢到了這不毛之地,閑賦在家。
他看著廣場上那山呼海嘯般的叩拜,看著那八具尚在抽搐的無頭尸,以及百姓們臉上那混雜著狂熱與解脫的神情,端著茶杯的手,穩(wěn)如磐石。
“殺人立威,收買人心?!?/p>
他輕聲自語,嘴角噙著一抹譏誚。
“好手段,卻也是歷代梟雄用爛了的套路?!?/p>
“只是……這戲,未免演得太真了些。”
他見過太多口蜜腹劍的上位者,開場時總是轟轟烈烈,許下萬千承諾,可一旦坐穩(wěn)了江山,便會露出比前人更貪婪的獠牙。
趙軒這位曾經(jīng)的京城頭號紈绔,當(dāng)真脫胎換骨了?
還是說,他的演技已經(jīng)爐火純青,到了連自己都能騙過的地步?
諸葛明不信。
他決定親眼去看看,看看這出大戲的另一面。
他沒有走向那血腥的高臺,而是逆著零星散去的人流,踱步到了廣場的另一側(cè)。
那里,同樣圍著不少人,氣氛卻與方才的狂暴截然不同。
醫(yī)館門前一個簡陋的草棚,幾張破舊的桌案,便是所謂的“義診堂”。
諸葛明微微皺眉,這未免也太寒酸了,作秀都做得如此不走心。
可當(dāng)他走近了,心頭卻猛地一震。
他看到了那道懸在草棚橫梁上的紅色條幅,上面用張揚而蒼勁有力的書法,寫著七個大字——“女子能頂半邊天”。
諸葛明如遭雷擊,險些將下巴驚掉。
女子能頂半邊天?
荒唐!簡直是荒唐透頂!
圣人云,女子無才便是德,唯小人與女子難養(yǎng)也。
這涼州王,竟敢公然張貼此等離經(jīng)叛道之言?
他是瘋了,還是想將這涼州變成一個笑話?
諸葛明的目光下意識地移向棚內(nèi),隨即,他第二次被震住了。
只見那幾張桌案后,除了那位被稱作“蘇神醫(yī)”的女子外,竟還有七八名同樣身著素白袍子的年輕女子。
她們并非尋常侍女,手里都拿著紙筆,正襟危坐,一邊聽蘇婉與病人交談,一邊飛快地在紙上記錄著什么。
她們的神情專注而認(rèn)真,眼中閃爍著求知的光芒。
這……這是在收女弟子?在教她們醫(yī)術(shù)?
諸葛明感覺自己數(shù)十年讀過的圣賢書,在這一刻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
他立在原地,腦子里一片混亂。
就在這時,一個跛腳的漢子在妻子的攙扶下,一瘸一拐地來到蘇婉面前。
蘇婉仔細(xì)為他檢查了腿傷,開了方子。
漢子接過方子,卻面露難色,漲紅了臉,囁嚅道:“蘇神醫(yī)……小人……小人身上實在沒錢……”
來了。
諸葛明心中冷笑,這便是圖窮匕見了。
前面鋪墊得再好,終究還是要落到錢上。
他倒要看看,這涼州王府的“神醫(yī)”,要如何處置這付不起錢的窮鬼。
然而,接下來發(fā)生的一幕,徹底顛覆了他的認(rèn)知。
只見桌后一名負(fù)責(zé)發(fā)藥的年輕女子,溫和地對那漢子笑道:“大叔,沒錢不要緊的?!?/p>
“您在這邊的簿子上畫個押,先把藥領(lǐng)回去用?!?/p>
“等以后手頭寬裕了,再來付錢就是。”
那漢子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還能賒賬?”
“涼州醫(yī)館為國為民,今日又是義診,自然可以?!迸有Φ妹佳蹚潖潯?/p>
漢子的婆娘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追問:“那……那這利錢,該怎么算?”
此言一出,周圍排隊的百姓也都豎起了耳朵。
這年頭,借錢看病是常事,可那高昂的利錢,往往比病本身更要人命。
女子臉上的笑容更盛了,她挺起胸膛,聲音清脆而驕傲,仿佛在宣告一件天經(jīng)地地義的事情:“王爺有令,醫(yī)者仁心,救死扶傷,豈能趁人之危?”
“所有藥費,分文不取利息?!?/p>
“諸位何時有錢,何時再還。”
“若是實在還不上了,便去苦役營那邊幫著做些雜活,抵了工錢便是!”
分文不取利息!
這六個字,像六記重錘,狠狠砸在諸葛明的心上。
讓他徹底懵了。
如果說,公審豪紳,是籠絡(luò)人心的雷霆手段。
那么,開倉放糧,便是收買民意的陽謀詭計。
甚至,那句“女子能頂半邊天”,都可以被看作是嘩眾取寵的狂悖之言。
可這“賒賬不取利息”,卻完完全全是賠本的買賣!
這世上,哪有掌權(quán)者會做這種百害而無一利的事情?
這不符合任何為政之道,不符合任何權(quán)謀之術(shù)!
除非……
除非這位三皇子,真的沒把這些當(dāng)成手段!
諸葛明呆呆地看著那個跛腳漢子在妻子和旁人的幫助下,顫抖著在賬本上按下手印,然后領(lǐng)走了一包沉甸甸的草藥。
他看著那漢子夫婦倆對著草棚千恩萬謝,磕頭不止。
他看著周圍的百姓,眼中不再是麻木和畏懼,而是真正燃起了一種名為“希望”的光。
諸葛明忽然明白了。
自己錯了,而且錯得離譜!
這位年輕的王爺,不是在演戲,他是在改天換地!
他不是在收買人心,他是在為這片被血淚浸泡了百年的土地,重新鑄造一副脊梁,一種叫“公道”和“希望”的魂魄!
以雷霆手段,掃清魑魅魍魎,為的是騰出干凈的土地。
以菩薩心腸,普濟(jì)世間疾苦,為的是播撒新生的種子。
殺人與救人,竟在他手中如此完美地融為一體。
這是何等的氣魄!
何等的胸襟!
諸葛明挺直了數(shù)年未曾挺直的腰桿,整了整身上那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衫,臉上的譏誚與迷茫一掃而空。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昂揚與灼熱。
良禽擇木而棲,賢臣擇主而事。
他諸葛明空有滿腹經(jīng)綸,卻報國無門,蹉跎至今。
原以為此生將埋骨黃沙,不想竟在這絕境之地,遇上了真正的明主!
“如此主公,若不能輔佐,實乃我諸葛明一生之憾!”
他不再有半分猶豫,轉(zhuǎn)過身,大步流星,朝著那座剛剛被鮮血洗禮過的總督府衙走去。
府門前,孟虎正帶著一隊親衛(wèi),擦拭著兵器,渾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煞氣。
見一介文士竟敢徑直走來,孟虎眉頭一皺,大手按在了刀柄上,喝道:“來者何人?王府重地,閑人免進(jìn)!”
諸葛明在三步外站定,對著孟虎長身一揖,朗聲道:
“山野草民,諸葛明,求見涼州王殿下!”
“愿為殿下,獻(xiàn)上平定草原、安邦定國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