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祖父輩的人了,對生養(yǎng)子嗣竟還有如此執(zhí)念。又不是兒子們都是天閹,香火離了他就要斷絕了。
永寧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他膝下是有四子兩女。
奈何四子中三個已命喪黃泉,剩下的一個也是半死不活,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兩個女兒,一個并非親生,另一個親生的卻恨不得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吃喝拉撒,反倒像是要給他當?shù)?p>“您再仔細診診!”永寧侯心中仍存著一絲僥幸,想是這位老大夫醫(yī)術不精誤診了。
話音剛落,又著急忙慌地補充道:“前些日子我也剛瞧過大夫,說我不過是肝火亢盛,其余并無大礙?!?p>老大夫輕捋胡須,緩聲道:“您若是信不過老朽的醫(yī)術,不妨請我?guī)煹芤辉\。他今日恰在前堂坐診,老朽可吩咐學徒請他過來,再為您細細診脈。”
永寧侯默不作聲地點點頭。
絕嗣這樣丟人的事情,就不必再煩旁的醫(yī)館了。
老大夫的師弟腳步匆匆地趕來,稍作診斷便得出了大致無二的結(jié)論,隨即拋下一句“前堂候診的病人還多”,便又風風火火地匆匆離去。
這下,永寧侯是真的覺得天塌了。
他苦心經(jīng)營了一輩子,可不是為了落得斷子絕孫,更不是為了將一生汲汲營營掙來的家業(yè),白白拱手讓人。
“這絕嗣藥雖損腎精,卻未傷及根本,于壽元亦無妨礙。從這個角度看想想,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了?!?p>“況且,您身上這些傷勢對身體的影響,只怕比絕嗣藥還要嚴重些。”老大夫看在那幾張銀票的份上,言辭懇切,極盡寬慰安撫之能事。
然,字字句句落在永寧侯耳中,就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風涼話,只讓他胸口一陣發(fā)悶。
鞭刑落下的傷痕,只要悉心調(diào)養(yǎng),終有痊愈的一日。
絕嗣之藥的毒性呢?
可有徹底消解的一天?
沒有!
永寧侯眼前一陣陣發(fā)黑,氣得渾身發(fā)抖,嘴唇翕動了半晌,卻只吐出些斷斷續(xù)續(xù)的音節(jié)。良久,他才勉強擠出一句完整的話來,聲音嘶啞而顫抖:“大夫……你能否大概看出,我中這絕嗣藥已有多久了?”
老大夫胸有成竹:“至多不過月余?!?p>也是奇了怪了,誰會對一個半截身子入土,又膝下兒女雙全的人,下這種不痛不癢的毒。
純粹就是,癩蛤蟆趴腳面,不咬人膈應人。
“多謝!”永寧侯一字一頓。
旋即,又掏出兩張銀票遞了過去。
永寧侯前腳剛走,搗藥的學徒便悄悄湊到老大夫身邊,壓低聲音道:“師父,方才那人瞧著可不像是好人啊?!?p>老大夫斜睨了一眼,沉聲道:“噤聲?!?p>“他來求診,付了診金,我為他看病、診脈,一來一往,錢貨兩訖。他未表明身份,為師也不愿深究。他是好是壞,與醫(yī)館無關,與你我更無牽扯。”
“我們之間,唯有醫(yī)患關系?!?p>學徒小聲嘟囔道:“我這不是怕您捅了馬蜂窩嘛……”
“那人又是瞎眼,又是受傷,又是中絕嗣藥的,若不是看他穿的錦衣華服,頗有上京城里那些達官顯貴的氣勢,我都要以為他是什么打家劫舍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了?!?p>老大夫一抬手,掌心不輕不重地拍在學徒腦門上,沒好氣地數(shù)落:“讓你搗的藥都搗完了嗎?就在這兒閑扯些病人的長短!”
“長短?”學徒嘿嘿一笑,顯然平日里并沒少被老大夫縱容。他裝模作樣地抱住腦袋,神神秘秘地擠眉弄眼:“師父,您說……中了絕嗣藥的人,會不會真像那些野醫(yī)書上寫的,那玩意兒越來越短?”
老大夫怒目圓瞪,手上陡然加力,一巴掌重重拍在學徒的后腦勺上:“看的什么旁門左道?還敢口無遮攔!我看你是活膩歪了!”
“罰你去抄十遍我定下的規(guī)矩?!?p>“抄不完,今日不準吃飯!”
“私下妄議求診的患者,此乃行醫(yī)大忌。若再有下次,定將你清出門戶,絕不容情!”
學徒聞言,立刻收斂神色,垂首恭聲道:“師父息怒,弟子這就去抄。”
他實在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一時沖動,便脫口而出。
學醫(yī)之道,不正是要知行合一嗎?
光讀醫(yī)書,又怎能辨出真?zhèn)?、驗證效用?
學徒心下正暗自嘀咕,手上捧著藥臼,眼看就要邁過門檻,身后卻驀地傳來一道聲音:“會。”
學徒恍然。
原來這些野路子醫(yī)書里的記載,也并非全是胡編亂造。
……
永寧侯幾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馬車上的。
他甚至完全忘了后背與腰臀上的傷,徑直坐了下去。下一刻……
劇痛猛地襲來,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氣,險些尖叫出聲,又刷的一下站了起來。
“侯爺,下一家醫(yī)館……還去嗎?”車夫語帶遲疑,低聲問道。
他明明記得,出府時侯爺特意囑咐過,至少要問診三家醫(yī)館,方能安心。
永寧侯正一肚子火沒處發(fā),一聽這聲“侯爺”,勃然作色,滿腔怒火仿佛瞬間找著了出口,厲聲斥道:“侯什么爺!早先怎么吩咐你的?今日在外一律稱老爺!連這點差事都辦不明白,每日領著月銀是做什么吃的?”
“趕車,回府!”
車夫:???
車夫一時懵了。
侯爺這通邪火,怎么偏偏就撒到了他的頭上?
早知如此,今天真不該搶著來替侯爺趕車!
“小的這就走!”
車夫半點不敢耽擱,一甩馬鞭,車輪滾動,馬蹄聲噠噠響起。
誰知永寧侯卻沒事找事,惱火道:“趕車就非用鞭子不可?”
車夫又一愣:不用馬鞭,那該用什么?
難不成……把侯爺?shù)哪X袋割下來,攥著頭發(fā)甩來甩去,驅(qū)馬前行?
侯爺敢給,他也不敢要啊。
于是,車夫只得盡可能不發(fā)出任何聲音,以免惹的永寧侯再雞蛋里挑骨頭,故意找茬兒。
然而,這世上最容易找的,便是在心氣不順時找茬兒挑錯。
永寧侯的聲音隔著車簾再度傳來,帶著幾分不耐:“你是活人,不是咽了氣的鬼!在外趕車,連個喘氣聲都沒有?”
車夫心里叫苦,還能怎么辦,當然是故意將呼吸聲放重了幾分啊。
可他心里也清楚,照這情形下去,侯爺怕是過不了多久,又得變著法子挑他的刺。
還是趕車趕的快些,早早將侯爺送回府上為妙。
馬車里,永寧侯陰沉著臉,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躺也不行,趴更難受,橫豎是憋著一股火,怎么也靜不下來。
是不是裴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