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根結(jié)底,是蘇老將軍功高震主,引來了圣心猜忌!”藍少堂長嘆一聲,語氣中帶著幾分無奈與惋惜,“我聽聞,陛下最初召蘇老將軍回神都,本意只是讓他交出兵權(quán),賜金還鄉(xiāng),得個善終??僧?dāng)蘇老將軍回到神都,身邊僅余那一千親兵,猶如猛虎被拔去利齒尖牙,便有人迫不及待地跳出來,落井下石,欲置其于死地而后快!”
凌川眼中殺機一閃,幾乎是咬著牙問道:“可是那權(quán)傾朝野的千面鼬?”
“不僅僅是他!”藍少堂卻微微搖頭,說道:“大周朝堂之上,文武失和,相互傾軋,自先帝朝末期便已蔚然成風(fēng)。那些自詡清流的文官集團,其野心早已不止于掌控廟堂,更欲將觸手伸向四方邊關(guān),將天下兵權(quán)盡收囊中。事實上,他們數(shù)十年來,也一直是這般行事!”
凌川點了點頭,對于這一點,他已有領(lǐng)教。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fā)低沉:“他們從一開始想要扳倒的,就不僅僅是蘇大將軍一人,而是意圖借此機會,將整個南系軍的根基徹底摧毀,換上他們自己的人?!?/p>
聽到這里,凌川已然明了。
一旦南系軍的擎天巨柱倒下,那些被打上‘蘇’字烙印的將領(lǐng)必然受到牽連,屆時將空出大量至關(guān)重要的軍職,朝中的文官集團便可趁機安插親信,逐步將帝國南疆的支柱徹底掌控。
“如今的朝堂,早已非陛下金口玉言便能定奪一切!”藍少堂的眼神中流露出深深的無力感,“很多時候,內(nèi)閣遞上的票擬,比陛下的圣諭……更為管用!”
凌川心中巨震,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xiàn):‘難道當(dāng)今天子已被徹底架空,皇權(quán)旁落,陛下竟已成……傀儡?’
藍少堂打斷了他的猜測:“陛下仍是天子,這一點毋庸置疑。但天子亦是人,哪怕坐在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亦受時勢與格局所制。自黃首輔執(zhí)掌內(nèi)閣以來,十?dāng)?shù)年間,無論是中樞內(nèi)閣,還是六部衙門,早已鐵板一塊。便是御史臺、廷尉府,乃至我禁軍之中,誰又知有多少人是他們暗中安插、栽培起來的?”
他端起那杯已微涼的茶,指尖輕輕摩挲著杯壁:“你可知,如今各地呈報的奏疏,都要先經(jīng)內(nèi)閣票擬,之后方能呈遞至陛下御前?即便是陛下親筆朱批的圣旨,若無內(nèi)閣附署用印,亦會被六科給事中行使封駁之權(quán),原樣退回?”
凌川默然,一股寒意自心底蔓延開來。
他雖久在邊陲,對朝制亦有所耳聞,卻未曾想,內(nèi)閣之權(quán)柄竟已膨脹至如此地步,幾近鉗制皇權(quán)。
“此前,尚有院長大人能以一己之力震懾文官集團與諸多世家門閥??勺晕迥昵?,院長大人自封于書院,不再過問朝政之后,朝堂之上,便只剩蘇老將軍一人,愿以武臣之身,獨力抗衡那滔天之勢!”
藍少堂長嘆一聲,眉宇間盡是憂色,“而如今,蘇老將軍這最后一道屏障也已傾頹,廟堂之上,已然太久……太久沒有第二個不同的聲音響起了!”
他目光轉(zhuǎn)而落在凌川身上,變得銳利而深沉:“你此番奉詔回神都,本身便是陛下對那盤根錯節(jié)的勢力,一次大膽的試探。我想,這一點你早已想到,并且……已做好了相應(yīng)的準備!”
凌川緩緩點頭。此事,早在他尚在北疆,未動身之前,便已有不止一人向他隱晦提及。
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暗中觀望,想看看他這把在北疆淬煉得鋒利無匹的刀,能否在這神都遍布的荊棘之中,硬生生斬開一條血路,能否為帝國這頭步履蹣跚的垂暮巨獸,剜去腐肉,注入一絲新的生機。
同樣,也必然有很多人,在千方百計地阻撓,意圖在陛下真正握住你這把刀之前,便將這一潛在的威脅徹底扼殺于萌芽之中。
言盡于此,藍少堂站起身來,目光轉(zhuǎn)向后堂方向,聲音不大,卻字字清晰:“蘇大小姐,我與南系軍及蘇老將軍雖素?zé)o交集,但蘇老將軍一生戍守南疆國門,功勛卓著,我藍少堂對他唯有敬仰與崇拜,絕無半分加害之心!”
他略作停頓,語氣愈發(fā)沉重:“即便當(dāng)初奉命前往南疆處理后續(xù),那也是身負皇命,職責(zé)所在。其間種種,我已竭盡所能,最大程度保全了南系軍的同袍!”
說罷,他不再多言,轉(zhuǎn)身大步離去,身影很快融入門外的夜色之中。
片刻之后,蘇璃自屏風(fēng)后緩步走出。
燭光下,她眼眸通紅,水光氤氳,臉上神色交織著悲痛、憤怒與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
“相公……”她聲音微啞,帶著一絲顫抖,“你覺得……他方才所言,有幾分可信?”
凌川凝視著她,沉聲道:“觀其神色,聽其言辭,不似作偽!”
蘇璃輕輕點了點頭,貝齒輕咬下唇,欲言又止:“相公,我……我其實……”
凌川見她如此,心中了然,伸手輕輕將她拉到床邊坐下,握住她微涼的柔荑,溫聲道:“娘子,不必多慮,更無須自責(zé)。岳父大人的事,便是我凌川的事。無論如何,我定會查個水落石出,還岳父一個清白公道?!?/p>
蘇璃聞言,眼中淚光更盛,激動地點頭,隨即又化為濃濃的擔(dān)憂:“我只是怕……怕因此將你卷入這無底深淵,讓你受到傷害……”
凌川卻是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痕,語氣堅定:“自你我結(jié)為夫妻之日起,我們便已是同命一體,福禍與共。即便我此刻選擇明哲保身,什么都不做,你以為,那些處心積慮之人,就會輕易放過我們嗎?既已入局,便唯有向前!”
兩人又低聲交談了片刻,直至接近亥時,蘇璃才心事重重地起身離去。
子時將近,軍營內(nèi)外一片寂靜。
一隊巡夜的禁軍士兵路過凌川所居的院落,走在隊伍最后的一名士兵,在經(jīng)過凌川窗外時,見里面燭火依然亮著,眼中不禁掠過一絲喜色。
他刻意放緩腳步,待前面同伴的身影轉(zhuǎn)過拐角,消失不見后,迅速左右環(huán)顧,敏捷地推開房門進入屋內(nèi),又反手將門輕輕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