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四州，雷澤湖。
梅峰島上，梅花瘦如詩。
女冠楊傾散步其中，折了一枝梅花拎著，地上皆是水運凝聚而成的白云，最為神異的是這些大大小小的白云，自然形成花瓣狀。
她身邊就是兩位湖主之一的雷雨，妖族出身，卻能在這小四州站穩(wěn)腳跟，一步步成長為“小四州”兩位湖主之一，成為這座廣袤雷澤湖的女主人。
先前她們就曾聯(lián)袂去往天外，為那位成功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道賀。
雷雨笑道：“那個徐續(xù)緣，看你的眼神可不含蓄，怎么說，要不要結(jié)為正式道侶，還是來一段露水姻緣？”
楊傾笑著搖頭，“你就別拉著我一起跳火坑了?！?/p>
雷雨撇撇嘴，“男女之事，本就是天經(jīng)地義的陰陽大道，你們?nèi)绱司惺?，白白少去好多樂趣?！?/p>
楊傾默不作聲，只是想著心事。
作為幽州弘農(nóng)楊氏境界最高的道士，道號蜃樓的楊傾，她還是守山閣的副山主。
這讓她很為難。
所以她只好離開道場，來這邊躲清靜了。
結(jié)果就碰到了那個自命風(fēng)流子弟的徐續(xù)緣，讓她還是不得清凈。
最新天下十人，其實是十一人，只因為墊底兩人并列第十，玄都觀道號“空山”的王孫，閏月峰武夫辛苦。
在他們之前的九位，余斗是榜首，陸沉其次，然后才是道場位于明月皓彩中的碧霄洞主，剛剛將一座位于水底藕神祠圈為道場的女冠吾洲。這四位都是公認(rèn)的十四境大修士。
蘄州玄都觀當(dāng)代觀主孫懷中，武夫林江仙，歲除宮吳霜降，幽州地肺山華陽宮高孤，青神王朝雅相姚清。
據(jù)說吳霜降上次現(xiàn)身玄都觀，就已經(jīng)有了十四境修士氣象，那么是否說明孫道長已經(jīng)偷偷躋身了十四境？
武夫林師？是否已經(jīng)躋身傳說中的武道第十一境？排名只在吳霜降后一位的“巨岳”高孤？是否？
都是謎。
風(fēng)卷云涌，霧里看花。
一個身材矮小的駝背老道，身穿一件雪白道袍，縮地山河，從自家道場現(xiàn)身此地梅花叢中，手里拎著一只古木材質(zhì)的提盒。
此地位于梅峰山腳，名為龍尾陂。山巔那邊叫做擱船尖。
雷雨背靠一棵枝干如虬的老梅樹，雙臂環(huán)胸，瞧著那個不速之客，她沒什么好臉色，“王姓，你來做什么？”
身材矮小的老道士微微彎腰，將提盒輕輕放在腳邊，說道：“貧道趕來這邊勸你一句，別把小四州拽入天下亂局，不值當(dāng)?！?/p>
雷雨嗤笑道：“一湖兩半分，你管得著我？我也勸你一句，養(yǎng)鵝就養(yǎng)鵝，別多管閑事，小心內(nèi)訌一場，更不劃算。”
老人不理會雷雨的威脅，視線偏移，望向那位外鄉(xiāng)女冠，繼續(xù)自顧自說道：“也勸蜃樓道友一句，回去就勸弘農(nóng)楊氏一句，百世之澤，來之不易，別意氣用事，說沒就沒了?！?/p>
楊傾神色自若，點點頭，“太夷道友的這句話，一定幫忙帶到家族?！?/p>
雷雨冷笑道：“這就很奇怪了，你跟余掌教可沒有任何私誼，如果沒記錯的話，你們之間好像還有點私怨？”
“有私怨。”
老道士點頭道：“但是你都說了，是私怨?！?/p>
楊傾笑問道：“太夷道友，我比較好奇，你是這么想的？”
老道士直截了當(dāng)說道：“很簡單，我不覺得這座天下，誰能夠頂替余掌教，既然誰都代替不了，那就別搗亂了。天下一亂，是會死人的，而且是死很多人。”
楊傾點頭道：“明白了?！?/p>
雷雨嘿嘿笑道：“說的直白，我也聽懂這句人話了。剛好我也有一件好奇事，既然你來了，問問你。”
老道士說道：“有問必答，知無不言?！?/p>
雷雨抬起一只手掌，抹了抹嘴，“你拿什么本事管我雷澤湖的家務(wù)事？”
“憑仗不少?！?/p>
老道士說道：“就憑貧道此生所學(xué)的火法，水法，土法，符法，雷法與劍法，尤其是一門看家本領(lǐng)，壓勝法?！?/p>
雷雨故作驚訝，“姑奶奶才曉得你這個近鄰，會的術(shù)法竟然這么多，那我就更奇怪了，你王姓咋個不去白玉京撈個掌教耍耍？”
老道士還是一板一眼說道：“當(dāng)不了白玉京掌教，管一管小四州地界，想必還是綽綽有余的?！?/p>
雷雨眼神凌厲，挺直腰桿。既然如此，來都來了，那就干脆別走了。剛好可以掂量掂量這位太夷羽客的斤兩。
楊傾笑道：“不如等到事到臨頭再做決定，在這之前，如太夷道友所說，我們就都別搗亂了。”
老道士點頭道：“我這邊沒有問題，就看雷湖主的意思了。”
免得雙方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楊傾不得不喧賓奪主，微笑道：“恕不送客。”
老道士提醒道：“蜃樓道友記得一定把話帶到弘農(nóng)楊氏?！?/p>
楊傾笑著點頭。
老道士身形一閃而逝，但是留下了腳邊的那只提盒。
雷雨確定對方已經(jīng)離開雷澤湖地界之后，搖搖頭，“這個老東西，英雄氣短，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楊傾笑道：“你這個說法，自相矛盾了?！?/p>
雷雨冷哼一聲，一腳踢碎那只三層木質(zhì)提盒，食盒內(nèi)美味佳肴瞬間散落滿地，她氣笑道：“這么點食物，老娘吃得飽？塞牙縫都不夠?！?/p>
楊傾說道：“王姓的意思很簡單，奉勸我們都別吃飽了撐著沒事干，做事情要量力而行?！?/p>
雷雨默然，咬牙切齒。
楊傾說道：“不用后悔，就算我剛才愿意出手幫忙，我們還是留不住他的?！?/p>
她幽幽嘆息一聲。
像自家弘農(nóng)楊氏，以及地肺山華陽宮，這樣的家族和道場仙府，有很多。
只是大概如太夷王姓這般的道官，在白玉京之外，同樣還有很多。
三位白玉京掌教，輪流掌管一座青冥天下百年光陰，手握生殺大權(quán)。
大掌教寇名，遇事待人，可殺可不殺，肯定不殺。不殺之外，寇名還要親自教化，一同將功補過。
例如神霄城的上任城主，道號“擬古”的張可久，南華城副城主魏夫人的嫡傳弟子，就都在此列。
二掌教余斗，可殺可不殺，必殺。
三掌教陸沉，殺不殺，只看心情。
雷雨突然有些驚訝和慌張，因為看到了好友竟然滿臉淚水。
“楊傾，怎么哭了？”
楊傾回過神，愣了愣，伸出手指擦拭眼淚，自嘲道：“想起一些不太愉快的陳年舊事了?！?/p>
雷雨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說什么。
因為她知道，楊傾當(dāng)年之所以離開弘農(nóng)楊氏，去守山閣開辟一座海山仙館，就是為了能夠遠(yuǎn)離那處睹物思人的傷心地。
楊傾的唯一心結(jié)，便是她的那個親弟弟，姐弟是從小一起長大，關(guān)系極好，教書識字、為人處世這些事，都是楊傾這個姐姐在教，后來弟弟去往地肺山修道，也是她一路護(hù)送到華陽宮，他第一次出門歷練，楊傾其實也是一路暗中護(hù)道，偶爾犯了些小錯，當(dāng)師父的高孤從來舍不得說句重話，都是楊傾當(dāng)面或是寄信教訓(xùn)……大概這就是所謂的長姐如母吧。
楊傾神色幽幽道：“方才我心神失守，看到一幕模糊場景?！?/p>
雷雨徑直問道：“是看到了未來事？”
楊傾猶豫了一下，“不好說。這里邊很復(fù)雜，很難說清楚。”
雷雨咧嘴笑道：“無妨，只需說說看，你瞧見了什么？”
楊傾輕聲道：“山花欲燃，流水若火。”
離開梅峰的老道士，沒有去往道場峔山島，而是返回那條心安江畔，老人在這里養(yǎng)了好些白鵝。
老道士驀然瞪圓眼睛，怒道：“徐續(xù)緣，你個挨千刀的王八蛋，還老子白鵝來！”
片刻之后，老道士愈發(fā)生氣，環(huán)顧四周，那個偷鵝賊早就跑得沒影了，老人罵罵咧咧，急得直跺腳，“不當(dāng)人子，不當(dāng)人子，竟敢偷走不止一只，親娘哎，三只，足足三只啊，好心傳你一部丙本，就是這么報答傳道人的，當(dāng)初要是看在你小子相貌與她有幾分相似，老子都不讓你進(jìn)門……果然不該去梅峰見那個娘們的，稍不留神就遭了家賊，悔不當(dāng)初，悔不當(dāng)初，三位道友，是我對不住你們了……”
青泥洞天，滿覺隴路上，桂花落如雨。
一位相貌偏陰柔的濁世佳公子，一手攥著只大白鵝的脖子，另外一只手更是攥著兩只。
青年笑容燦爛，大聲喊道：“大姐，招呼二姐，今兒我親自開灶生火，鐵鍋燉大鵝！”
洞天主人徐棉，她出現(xiàn)在他身邊，無奈道：“續(xù)緣，你就這么給人當(dāng)不記名弟子的？”
青年高高舉起撲騰不已的白鵝，好像要憑此嚇唬姐姐徐棉。
徐棉揮揮手，“打小就沒個正行。”
許嬰嚀很快就從天壤福地趕來此地，瞧見這一幕，忍俊不禁，與徐棉不同，她開口笑道：“做得好?！?/p>
徐續(xù)緣笑瞇瞇道：“哪怕二姐這么說，我還是更喜歡大姐一丟丟的?！?/p>
許嬰嚀屈指一彈，輕輕砸在弟弟的額頭，“欠兒欠兒的?！?/p>
徐續(xù)緣說道：“大姐，二姐，我跟羅移和武璽都聊過了，他們都不太愿意雍州朱璇擅自占卜別州吉兇。我在猶豫，要不要沿著那條大瀆走一趟魚符王朝?！?/p>
徐棉柔聲說道：“聽姐姐的勸，千萬別去趟渾水?！?/p>
許嬰嚀笑道：“武璽這位右山國的遮蔭侯，在沛州好不容易才過上一州太上皇的舒坦日子，當(dāng)然不樂意朱璇那個小姑娘劈砍老樟樹枝條了，若是吉，無非是給沛州錦上添花，若是大兇之兆，怎么辦？說句難聽的，就算本來不兇的一州運勢，都給硬生生折騰成兇了，自古以來，那么多童謠讖語的真?zhèn)?，或是幾真幾假各占多少，誰能分得清楚？朱璇只要再心黑一點，呵，整個沛州都要雞飛狗跳，武璽好不容易靠著縱橫捭闔的梟雄手段，才讓整個沛州穩(wěn)定下來，承認(rèn)右山國的盟主身份。武璽已經(jīng)算是沉得住氣了，換成一般人，早就帶兵殺去藕神祠了。至于羅移，估計他也就是看在你這個結(jié)拜兄弟的面子上，才去附和武璽幾句，衡陽王朝又不在四州之列，他這個“火官”道號，還有開國皇帝的身份，當(dāng)年是怎么來的？一個起于行伍底層的小卒子，完全是一步步殺出來的血路，才坐上龍椅?！?/p>
顯而易見，火官羅移和遮蔭侯武璽，同樣是兩位天下十人候補之一，許嬰嚀對羅移的評價明顯更高。
徐續(xù)緣點頭道：“是這么個道理?！?/p>
徐棉輕聲說道：“羅移是難得有那種豪杰氣的梟雄，講義氣，有擔(dān)當(dāng)，反觀武璽就更喜歡肚子里說話了，續(xù)緣，以后你與他們的親疏遠(yuǎn)近，你要心中有數(shù)?！?/p>
火官羅移，一輩子戎馬生涯，而且在修行路上，手持重寶，是一件道教帝鐘，相傳是道祖親手鑄造的至寶之一。
古鐘銘刻“天丁”二字。
但是此物在青冥天下一路輾轉(zhuǎn)，經(jīng)手的道官，有高有低，不下十人，始終無一人能夠?qū)⑵錈捇?/p>
直到羅移得手，大概是因為在這之前就得到一部太清玉冊道書的緣故，當(dāng)年羅移只是洞府境，就將其成功煉化，祭出此寶，擲火萬里。
徐續(xù)緣不耐煩道：“知道啦知道啦，總是這么喜歡說教，大姐，你要是沒有這個瑕疵，真就是道德完人了！”
許嬰嚀嘖嘖道：“馬屁精?！?/p>
走在遍地落滿桂花的金黃色道路上，驀然間有悠揚鐘聲響起。
入清凈地，生歡喜心。
佛陀傳心如拈花指月，道士得意在晨鐘暮鼓。
姐弟三人，各懷心思。
雖說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但是站在他們的位置上，只要天下亂局一起，又豈能做到獨善其身？
思來想去都是愁，很費思量。
徐續(xù)緣突然說道：“我去乾湖之前，先去了一趟地肺山，聆聽高宮主傳道。然后在乘船去乾湖的路上，就聽說了那兩個消息，你們應(yīng)該都知道了吧？”
徐棉嗯了一聲。
許嬰嚀由衷贊嘆道：“高宮主，好大魄力！當(dāng)真是無愧‘巨岳’道號！”
原來高孤在那場傳道的尾聲，公布了兩件事。由他的弟子高拂，擔(dān)任地肺山山主。
再讓一個叫毛錐的外來道士，擔(dān)任華陽宮新任宮主。
其實都是怪事中的怪事。
高拂是高孤的小弟子，雖然不是關(guān)門弟子，但是高拂在華陽宮內(nèi)外，都是公認(rèn)的修道天才。照理說，如今境界還不夠的高拂，接任宮主，哪怕比較勉強，也好過讓一個籍籍無名的“毛錐”入主華陽宮，讓高拂擔(dān)任地肺山山主，某種意義上，其實就是將高拂“驅(qū)逐出境”脫離華陽宮了。
徐棉解釋道：“那個毛錐，我猜他極有可能就是白骨真人?！?/p>
徐續(xù)緣晃了晃手中的三只大白鵝，“氣死我了?！?/p>
青冥天下，因為沒有諸子百家一說，天下修士皆道士。
修道之人的法統(tǒng)道脈，關(guān)鍵就看度師是誰、度師出于那座道觀。
俗話說武夫拜師如投胎，需要事師如父，那么青冥天下的道士尋找度師，重要性絲毫不差。
例如浩然天下那邊，龍泉劍宗首任宗主阮邛，出身寶瓶洲兵家祖庭之一的風(fēng)雪廟，他雖然是劍修，但阮邛的道統(tǒng)身份，依舊屬于兵家修士。還有游俠許弱，也是劍修，但依舊屬于墨家弟子。
與此同理，玄都觀是道門劍仙一脈，哪怕觀內(nèi)劍修數(shù)量極多，可謂冠絕天下，卻還是正兒八經(jīng)的譜牒道士。
再比如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學(xué)問駁雜，尤其親近儒家和法家，但是誰敢說姚清不是道官？
徐續(xù)緣尋找的度師，心目中的第一人選，其實是地肺山的“巨岳”高孤。
可惜被對方看穿了心思，高孤并不覺得他能夠繼承華陽宮法統(tǒng)，也無法挑起地肺山的道脈大梁。
本來按照徐續(xù)緣的演算和預(yù)判，只要進(jìn)了華陽宮，哪怕無法繼任宮主，將來也能當(dāng)個地肺山的新任山主。
其次是十四境修士吾洲。
徐續(xù)緣的父親也是如此認(rèn)為，結(jié)果徐續(xù)緣連那座隱蔽道場的大門都進(jìn)不去，明擺著是看不上他的資質(zhì)了。
最后才是山陰羽客王姓。所幸還湊合，病急亂投醫(yī)，好歹被徐續(xù)緣找到了真正的“名醫(yī)”不是，在那邊落腳多年，當(dāng)了個不記名弟子，其實師徒雙方是很投緣的，道不輕傳，還是傳給了徐續(xù)緣那部“成了精”的丙本。
徐續(xù)緣說道：“大姐，二姐，你們呢，是什么想法？”
徐棉說道：“做女兒的，總歸有做女兒的職責(zé)。何況青泥洞天當(dāng)年被封山一事，我總得討要一個小小的說法?！?/p>
許嬰嚀說道：“我就不一樣，聽爹的勸，能不摻和就堅決不走爛泥路。”
徐棉問道：“續(xù)緣，你見過楊傾了，她是什么態(tài)度？”
據(jù)傳這位道號蜃樓的館主，精通紫微斗數(shù)和太乙神數(shù)，公認(rèn)天下第一。
這種會算命、就能批命的道士，能不招惹就最好別去招惹，一旦糾纏不休，其實要比與同境劍修為敵更麻煩。
徐續(xù)緣驀然而笑，“大姐，我可是聽說了，你在天外，跟那個老秀才討要了印章和折扇?！?/p>
青泥洞天和天壤福地的兩脈道官，后者更多推崇曹慈，前者更中意那位陳隱官。
許嬰嚀笑道：“是真事，我可以作證。除了印譜折扇，你這位大姐，還厚著臉皮跟文圣多要了百劍仙、皕劍仙兩部印譜。”
徐棉無奈道：“我只是幫洞天內(nèi)的兩位客卿討要這些物件?！?/p>
許嬰嚀嘖嘖嘖，“假也不假，真也不真?！?/p>
徐續(xù)緣點頭道：“先前從雷雨那邊聽說此事，我就如遭雷擊，傷心透頂。說好了一輩子不嫁人的大姐竟然都有嫁人的心思了?！?/p>
徐棉懶得解釋。
徐續(xù)緣冷哼道：“他陳平安想要當(dāng)我的姐夫，得先過我這個未來小舅子這一關(guān)才行！他不是劍修嘛，我就跟他問劍一場?！?/p>
徐棉氣笑道：“胡說八道?！?/p>
許嬰嚀打趣道：“你怎么不說他是止境武夫，跟他問拳一場？”
徐續(xù)緣搖頭道：“我又不傻，問劍都心虛，問拳更不用想了，有了，不如問酒斗詩兩不誤？”
徐續(xù)緣突然自顧自大笑起來，“女大三抱金磚，聽說陳平安才四十歲出頭，若是娶了大姐，這都賺了多少塊金磚了？！”
許嬰嚀點頭道：“你姐的嫁妝，可是整座青泥洞天呢，這個說法，再合適不過了。就是得小心被寧姚問劍一場?！?/p>
徐棉惱羞成怒，瞪眼道：“你們倆都給我住嘴！”
徐續(xù)緣輕聲道：“前不久聽爹提起一件陳年往事，說大姐年少時曾經(jīng)路過一座名為鄒城的小地方，碰到了一個看相測字的不知名高人，他幫大姐批命，看過了大姐在算命攤子提筆寫下的幾個字，說大姐是相由心生，字如其人，文學(xué)小技與至道實則同一關(guān)捩，最后他就給了一句批語，‘徐棉，氣柔清而根骨寒，其神清足以仙，其寒亦足以死?！澋么蠼隳惝?dāng)年福至心靈，沒有把他當(dāng)成騙子，愿意掏錢求個破財消災(zāi)，所幸對方也愿意指點出破解之法，讓大姐以后為人不可犯濁俗，修道不可太清空，這才有了如今的成就?！?/p>
許嬰嚀忍住笑，“其實她當(dāng)年提筆所寫，不是幾個字，而是兩個字，兩個一直被她認(rèn)為是世間最經(jīng)得起推敲的字……”
徐棉怒斥道：“許嬰嚀，信不信我撕了你的嘴！”
許嬰嚀哎呦喂一聲，“嚇?biāo)牢伊?，某人要大義滅親哩?！?/p>
徐續(xù)緣微笑道：“大姐二姐，你們知道啥叫一見鐘情嗎？就是走在路上，只是看了誰一眼，就像與他撞了個滿懷?！?/p>
許嬰嚀疑惑道：“續(xù)緣，你是對那楊傾一見傾心了？”
徐續(xù)緣笑著不說話。
徐棉說道：“別總想這些有的沒的，好好研習(xí)太夷道友傳給你的那部丙本秘籍，名義上雖是醫(yī)書，卻直指大道?！?/p>
徐續(xù)緣嘿了一聲，“說句真心話，落在我手上，算她遇人不淑了。就像她反復(fù)埋怨的那句話，徒呼奈何，以至精至微之道，傳之以至下至淺之人，所幸江河日下，其不廢絕，為已幸矣?！?/p>
徐續(xù)緣嘆了口氣，“要亂就亂吧，無非是梟雄殺英雄，雙方揚名立萬，反正都在此一舉，都是人間豪杰?！?/p>
“朱某人說得好，并非最是文人不自由。不對的，最是窮人不自由?！?/p>
“所以還屬罵天罵地的窮酸文人最自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敢說?！?/p>
“都不去管了，只管鐵鍋燉大鵝！”
許嬰嚀驚訝道：“真殺了燉肉吃??？”
徐續(xù)緣白眼道：“不然？辛辛苦苦偷過來，就是學(xué)師父，把它們當(dāng)祖宗供奉、當(dāng)大爺伺候起來啊？”
許嬰嚀轉(zhuǎn)頭看了眼徐棉。
徐棉微笑道：“我去準(zhǔn)備桂皮八角花椒豆醬老醋小磨香油這些佐料?！?/p>
許嬰嚀立即附和道：“加點料酒，滋味更好?！?/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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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州。
大潮宗，一處禁地洞窟門口，榜書崖刻“鹿臺姻緣”四個鮮紅大字，陰刻。
但是讀書極多的姚清，知道四個字之前，曾是陽刻的四字榜書“武丁朝歌”，只是被后人用利器磨平了。
在那之后，殷州才有了一座兩京山，開山祖師正是朝天女出身的朝歌。
姚清受邀在此護(hù)關(guān)。
這座位于孤峰之巔的白玉廣場，除了一人一桌，空無一物。
桌上有幾本道書，一壺酒，一雙筷子，幾碟下酒菜。
這些日子以來，姚清就獨自坐在這邊幫人護(hù)關(guān)，除了偶爾看書喝酒吃菜，這位被譽為雅相的道士，就跟一尊泥塑神像似的。
期間有分別來自大潮宗和兩京山的祖師，遙遙站在陣法邊界，試圖與姚清詢問閉關(guān)事宜，姚清別說搭話，就連眼皮都沒搭一下。
在來大潮宗之前，姚清就已經(jīng)跟皇帝陛下還有國師白藕打過招呼，在自己遠(yuǎn)游期間，就算天塌下來，也不用想著向他傳遞消息。
青神王朝位于并州，跟汝州的赤金王朝、幽州的玄黃王朝，都是青冥天下國力無比強盛的十大王朝之一。
幽州歸碧云樓管轄，而并州則歸青翠城管轄。
雅相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三朝首輔，姚清道齡不過千年，就已經(jīng)與道號“巨岳”的高孤，一同被視為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那一小撮山巔修士。
公認(rèn)的飛升境圓滿修士，這就意味著姚清距離合道十四境，就只差半步了。
姚清經(jīng)常被青翠城邀請論道授課。
而那位被譽為“白玉京小姚清”的陸掌教，肯定次次到場再捧場，不是使勁鼓掌，就是大聲喝彩。
姚清最名動天下的舉動，當(dāng)然不是雅相頭銜，而是自身修行道路上的斬三尸，而且不是那種尋常的斬殺三尸來縫補、完善道心。
而是成功斬開一顆澄澈道心、塑造出三尊尸解仙，故而每一位尸解仙，除了無法煉出一副陽神身外身，卻是有陰神的。
三位完全“自主”的尸解仙，在五百年之內(nèi)，都成為了上五境練氣士，加上陰神，便等于是姚清的六個“化身”。
再加上姚清自身真身之外的陰神和陽神，就等于擁有八個“分身”一般。
據(jù)說姚清還掌握了兩張大符，一張是道祖親自賜下的符箓，還有一張是白玉京大掌教首創(chuàng)的三山符，姚清受益匪淺，極其精通。
姚清拿起一部版刻粗劣的《素問》乙本，這是年少求學(xué)時購買而得，當(dāng)年三錢銀子的買書錢，還是姚清省吃儉用積攢而來。
翻看了一會兒書籍，姚清抬起頭眺望遠(yuǎn)方，大陣之外，群山綿延，青青翠翠，一條大河蜿蜒而去，穿針引線一般。
收回視線，姚清拿起筷子，開始喝酒吃菜。
不知未來人間能有誰，懷抱著圓闊的青天。
青冥十四州，在某州一家獨大的道門仙府，終究是少數(shù)，更多情形，還是兩兩對峙，或是一堆的一流道場而皆不拔尖。
例如多羽客的翥州，就同時存在采收山與道家符箓祖庭之一的青祠宮。幽州是地肺山華陽宮，與弘農(nóng)楊氏和守山閣抗衡。
永州，仙杖派跟兵解山，誰都想要壓過對方一頭。
其中兵解山，因為近期同時出現(xiàn)了兩位躋身武評十人的大宗師，風(fēng)頭正盛，于是就被有心人舊事重提了，因為兵解山唯一被人詬病的地方，就是當(dāng)年他們作為唯一一座與“米賊”領(lǐng)袖宋茅廬結(jié)盟的大宗門，在“事情敗露”之前，竟然臨時撕毀盟約，選擇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米賊一脈的眾多道官，被興師問罪而去的白玉京重則打殺、輕則拘押或除名，永不錄用，不得擔(dān)任道官。
要知道在那幅員遼闊、水運獨大的永州，相傳米賊一脈最為鼎盛之時，私箓道士多達(dá)百萬！
昔年殷州，大潮宗跟兩京山更是死仇，當(dāng)然如今大不一樣了，簡直就是變了天。
如今的殷州，甚至可以說比任何一州，都要符合嚴(yán)格意義上的一家獨大。
在宗主徐雋攜手道侶朝歌一同閉關(guān)期間，其實大潮宗和兩京山的各自下宗都已經(jīng)建立，只是因為尚未懸掛祖師像，尚未與外界發(fā)出任何一道請?zhí)?/p>
姚清笑了笑，轉(zhuǎn)頭看了眼洞窟大門那邊。
朝歌此舉，既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也算為自己做嫁衣？
她的所有謀劃，都是想要幫助道侶徐雋搶先一步，爭取提前預(yù)定一席之位。
畢竟浩然天下那邊，桐葉洲出了一個君子鐘魁。
姚清極少佩服一個人，但是復(fù)戡道友，確實讓姚清刮目相看，辛苦修道，修出一個飛升境巔峰境界，說不要就不要了。
這也是姚清愿意破例幫人護(hù)關(guān)的唯一理由。
否則他摻和這種殷州事務(wù)，白玉京玉清宮那邊是肯定會記賬一筆了。
事關(guān)重大，影響深遠(yuǎn)，
畢竟可能涉及一位未來十四境修士的誕生。
今天，一雙年齡懸殊、境界也是懸殊的道侶聯(lián)袂出關(guān)。
道號“復(fù)戡”的女冠朝歌，臉色微白，施了個萬福，“有勞雅相?！?/p>
她再次跌境，如今竟然就只是一位金丹……鬼物了。
反觀徐雋，卻已經(jīng)是飛升境圓滿，極有可能，還站在了某條大道的門檻處。
姚清不關(guān)心這個，各有各的緣法，各走各的登天道路。
姚清站起身，微笑道：“沒什么，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幫人就是幫己?！?/p>
這次護(hù)關(guān)，確實很輕松。此次護(hù)關(guān)，姚清當(dāng)然是主心骨，
但是在這之外，除了負(fù)責(zé)籌建下宗的兩位老祖師，兩宗所有上五境修士，都紛紛聚集在大潮宗各座山頭。
層層大陣，全部打開。
為此消耗的神仙錢算什么，一座洞窟瘋狂汲取天地靈氣又算什么。
姚清說道：“除了陸掌教看了這邊幾眼，并無任何反常的動靜?！?/p>
之前姚清察覺到一絲窺探跡象。果不其然，是白玉京的那位陸掌教。
當(dāng)時被姚清勘破之后，陸掌教竟然還有臉說一句“天底下奇人異士那么多，難不成就只有貧道會吃飽了撐著嘛？！”
朝歌微微皺眉。
徐雋卻是笑道：“有雅相幫忙護(hù)關(guān)，又有陸掌教看過了此地，當(dāng)真是萬無一失?！?/p>
姚清點點頭。
這就是徐雋的獨到之處了，此人所說言語，都是真心實意話。
一人身兼四宗主，肯定是前無古人的壯舉，至于是不是后無來者，暫時不好說。
姚清說道：“那我就打道回府了?！?/p>
朝歌嫣然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兩座下宗典禮，不如都讓雅相住持？”
姚清笑道：“哪有這樣的待客之道。豈不是恩將仇報？”
朝歌大笑不已。
徐雋打了個道門稽首，“那晚輩就在此恭送雅相?！?/p>
姚清點點頭，身形化虹瞬間遠(yuǎn)游千萬里。
朝歌扯了扯徐雋的袖中，輕聲道：“夫君，我猜姚清已經(jīng)躋身十四境了?！?/p>
徐雋滿臉喜悅道：“這是天大的好事啊，你怎么不早說，我至少該與雅相道賀一聲的?！?/p>
言語之時，男人不忘動作輕柔，輕輕握住妻子的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不論生死。
雍州。
萬年老樟，八千大椿。
魚符王朝，藕神祠外，如今正在舉辦一場科儀繁重的普天大醮。
但是作為大醮主祀的女帝朱璇，仍是忙里偷閑，在今夜來到了一座禁忌重重的山峰。
她只能在這邊待上一個時辰，就需要立即返回藕神祠。
十四境大修士，“太陰”吾洲的誕辰，是四月十四日。
她的道場就位于雍州此地，是一處劍戟崢嶸遍山水的隱蔽山頭。
浩然天下的北俱蘆洲，有南北向的中條山，青冥天下的雍州亦有，不過山脈是東西向，祖山名為九峰山。
但是自從吾洲當(dāng)年閉關(guān)合道十四境，此地封山已久。
因為實在是太久不曾露面，世人都誤以為吾洲已經(jīng)兵解轉(zhuǎn)世。
畢竟合道一事，哪怕天資高如吾洲，按照當(dāng)年白玉京的推衍結(jié)果，吾洲也只有六成把握。
可是不管道場所在的王朝更迭、國姓變幻，都沒有誰敢擅闖此地，歷史上一些個心存僥幸的道官，希冀著在此尋寶撿漏，無一例外，要么是根本無法進(jìn)入山中，要么就是打破層層山水禁制，終于瞧見了九峰山，然后就被與之悄然啟動的劍陣瞬間斬殺。
山中無道家宮觀，卻有一座屬于佛家凈土宗一脈的苦竹寺。
魚符王朝的開國皇帝，就是此寺僧人出身。
他的祖籍是在一個名叫西天尾的小地方，距離此山不遠(yuǎn)。
一位年輕女冠，盤坐蒲團上，她身前那張低矮案幾上，擺放著一大堆的籌筭。
魚符王朝兵部衙門的一個庫部官曹，但是他今天卻有資格與女帝朱璇一起坐在吾洲對面。
他看著那堆刻有數(shù)字的竹籌，分明材質(zhì)普通，說不得就是劈砍山中青竹而來。
吾洲看著那個略顯拘謹(jǐn)?shù)哪贻p女帝，微笑道：“放心，我給你一句準(zhǔn)話就是了，有我在雍州，就沒有誰能找你的麻煩。至于他們敢不敢，我就不作保證了，我只保證他們有來就無回，所以你主祀的普天大醮，肯定不會半途而廢?！?/p>
朱璇默默點頭，與對方口頭道謝，完全沒有必要。
吾洲瞥了眼白玉京方向，你余斗既然拒絕那樁買賣，那么白玉京就得付出一點代價了。
吾洲收回視線，望向那個坐在朱璇身邊的中年男人，問道：“聽說你也精通此道？生前帶兵打仗那會兒，都會事先運籌？”
男人笑道：“不敢當(dāng)，只是喜好，并不精通。”
在那魚符王朝的京城私宅內(nèi)，精研星象和卜卦算籌的男人，在書房內(nèi)開辟一座隱蔽道場，名為火珠林。
吾洲笑道：“曹州狐，聽說你跟靈寶城那座顯靈觀的某位道士，生前曾經(jīng)同朝為官，于兵法一道，各有高低？”
曹州狐說道：“兵法造詣不如他高，他才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到了一種化境?！?/p>
靈寶城的止戈宮，類似碧云樓的鎮(zhèn)岳宮，地位超然，而止戈宮轄下有三十六道觀，其中放馬觀又管轄眾多道觀，其中有座顯靈觀，聲名不顯，觀主是個年邁容貌的道士，他與道侶在此隱居修行、著兵書，這位道號“藥師”的老人，偶爾外出云游，手持一根出自虢山的靈壽木手杖。卻都不會離開止戈宮地界。
朱璇說道：“論軍功，曹先生絲毫不弱于對方。”
身邊男子，曾被視為國之膽魄，拓邊功臣第一人。死后被帝王追贈太尉，謚貞武。
曹州狐與那位以英靈姿態(tài)進(jìn)入白玉京修道的顯靈觀道官，兩位絕代名將，生前齊名，雙方美謚相當(dāng)，就連死后墓葬規(guī)格也一致。
吾洲扯了扯嘴角，略帶譏諷語氣，“那就是一個內(nèi)戰(zhàn)無敵、一個外戰(zhàn)無敵嘍？不愧是國之雙璧?！?/p>
各座天下，各朝各代，人間名將不計其數(shù)，吾洲之所以知曉對面這位，不在對方功業(yè)，只是對方在“年老”時曾有一番自述。
早年吾洲聽了一耳朵，就順帶著記住了此人的名字。
少年十二三，做賊不惜身，亡命之徒，亡賴賊，路上逢人就殺。
十四五為難當(dāng)賊，稍有見識，見道上有不平事，有所不愜則殺。
弱冠之齡，為將統(tǒng)兵，是為佳賊，臨陣殺敵，身先士卒，見賊殺賊。
為大將，為帥領(lǐng)將，以殺止殺，以殺人劍救世，救亂世百姓于死地。
曹州狐微笑道：“陽間百年事，彈指一揮間，功名事業(yè)成就有限。何況比起浩然繡虎，蠻荒文海，我們這些所謂領(lǐng)兵打仗的武將，真就都只是功在一時一地的匹夫之勇了?！?/p>
其實這次朱璇趕來九峰山，是想要得到吾洲的兩句“準(zhǔn)話”，暫時只得到了其中一句，故而朱璇還不愿意就此告辭離去。
吾洲先后察覺到兩處異象，一在汝州鴉山，一在殷州大潮宗。
后者還在吾洲預(yù)料中，前者就有點莫名其妙了，金桐道場那位翥州羽客，怎么跟林江仙不對付了？
其實吾洲在煉物之外，還擅長術(shù)算和觀天。
只要資質(zhì)足夠好，學(xué)什么都很快。旁人羨慕不來。
能夠被她視為道友的青冥修士，屈指可數(shù)，其中就有汝州那個道號綠萍的朱某人，此人不務(wù)正業(yè)，頗為有趣。雙方素未蒙面，但是哪天見了，吾洲愿意主動跟對方聊幾句。
記得曾經(jīng)遇到一個道號純陽的云游道士，她也愿意高看一眼，甚至在某一刻，心如死水的她，竟然動心了。
可惜有緣無分。
而且冥冥之中，吾洲也察覺到這份心動的不對勁。但是這些年以來，吾洲始終沒能找到蛛絲馬跡，甚至連懷疑的對象都沒有。
否則以吾洲的境界和脾氣，一旦有了懷疑對象，竟敢鬼鬼祟祟算計自己，在這座青冥天下，難不成是道祖借你的膽子嗎？
吾洲笑道：“丫頭，其實不用太擔(dān)心白玉京那邊，以余掌教一以貫之的行事作風(fēng)，他是不會刻意針對你和魚符王朝的。你真正要擔(dān)心的，反而是近期不舉辦玉清宮議事，尤其是議事，卻沒有任何一位道官主動提出這項議程，余掌教不給出定論，如此一來，白玉京道官可就有回旋余地了?！?/p>
青冥天下的各脈道官，白玉京之外的一眾山巔修士，不管如何非議余斗，只在一件事上，沒有任何指摘，那就是余斗從不徇私。
余斗進(jìn)入白玉京之前的三位摯友，其中一人，死在了天外天。余斗當(dāng)初選擇放行，再將其親手?jǐn)貧ⅰ?/p>
曾經(jīng)自號垢道人的劉長洲，就這樣死在余斗劍下，紫氣樓才有了后來的姜照磨。
一位曾經(jīng)被譽為“敢叫海岳聽安排”的飛升境符箓大修士，更是死在余斗劍下。
而且是那種山上最為徹底的魂飛魄散，真正意義上的身死道消，再無轉(zhuǎn)世可能。
而這位修士的道侶，自號“黃葉道人”。正是飛升境女子劍修，寶鱗。
正是道號“天墀”的邢樓，在余斗的修道中前期，出力極多，幫助極大，甚至不惜將某件至寶轉(zhuǎn)贈好友余斗。
邢樓之于余斗，可謂亦友亦兄。
所以余斗在天外天劍斬當(dāng)時已經(jīng)走火入魔的劉長洲，天下道官還能理解幾分。
但是余斗殺邢樓，不可謂不驚駭天下。要知道當(dāng)年白玉京的那座鎮(zhèn)岳宮煙霞洞，黃界首都已經(jīng)做好開門接納邢樓的準(zhǔn)備了。
朱璇松了口氣。
吾洲瞇起眼，呦呵，有嚼頭。
回頭打探一下，看看玉清宮議事期間，是誰來與兩位掌教詢問此事。
所以吾洲就順?biāo)浦圪u了一個人情，“朱璇，只要你不去篡改占卜結(jié)果，你就肯定不會被抓去鎮(zhèn)岳宮煙霞洞?！?/p>
朱璇趕忙起身，打了個稽首。有了吾洲的這句話，朱璇和魚符朱氏就等于吃了一顆定心丸。
吾洲調(diào)侃道：“璇丫頭，既不要斗米恩升米仇，也別覺得大恩大恩無以為報?！?/p>
朱璇重新落座，赧顏道：“豈敢?！?/p>
吾洲移動桌上的竹籌，以心聲微笑道：“殷州朝歌所求，無非是人間出個真天子，她好協(xié)靈配乾?！?/p>
曹州狐點點頭，心中了然。
朱璇感嘆道：“真是通天手段，朱璇自愧不如?！?/p>
吾洲笑道：“你只是還很年輕，再給你幾千年歲月來精心謀劃一事，不會比朝歌差?！?/p>
曹州狐問道：“這次跟隨陛下一起來九峰山覲見前輩，我有一事要與前輩請教?！?/p>
吾洲點頭道：“說來聽聽?！?/p>
曹州狐問道：“白玉京就不能將所有化外天魔皆凝為一粒芥子大小，再將其嚴(yán)密關(guān)押起來？難道是因為練氣士的心魔，源源不斷出現(xiàn)，人間每一位練氣士，就成了化外天魔的源頭活水，故而堵不如疏？”
吾洲反問道：“芥子大?。渴谴笫切。俊?/p>
曹州狐一時怔住。
吾洲嗤笑道：“咸吃蘿卜淡操心?！?/p>
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如何治本，一直是白玉京歷代道官孜孜不倦追求的“最大成就”，沒有之一。
以至于有傳聞，誰能夠解決這個天大的難題，誰就有希望從道祖手上接任青冥天下。而道祖也可以放心遠(yuǎn)游追尋道外有道了。
甚至不單單是白玉京，諸州大修士，也都對此苦思冥想，不惜耗費心神、消磨道行，也希望能夠找出個一勞永逸的解決方案。
可惜萬年以來，道法，劍術(shù)，符箓，神通……任你如何組合搭配，打造什么陣法，依舊都只是治標(biāo)不治本的手段，甚至有些法子，已經(jīng)被事實證明，非但無法壓勝化外天魔，反而是負(fù)薪救火。
吾洲修道生涯很空閑，所以她也想要解決這個懸而未決的萬年難題。
歷史上，最接近真相、敢下定論說“本題有一解抑或完全無解”的，有兩個人。
分別是白玉京大掌教寇名，玄都觀孫觀主的小師弟。
但可惜一個尚未打造出足夠多的“計量工具”，一個更是半道身死，屬于半途而廢了。
“假設(shè)可以將全部化外天魔視為一位十五境修士?！?/p>
吾洲緩緩道：“集合。窮舉法。描述，言語，名實。劍術(shù)，符陣，區(qū)分。文字，無相，繪像。賜名，無序有序，空集不空……”
吾洲這番見解，其實與陸沉泄露給陳平安的看法，不謀而合。
大掌教寇名在卸任青翠城城主之后，其實就一直致力于解決化外天魔一事，為此親手打造出渾儀與渾象，“標(biāo)注”化外天魔。
但是最大的難題，在于寇名發(fā)現(xiàn)想要完成心目中設(shè)想的這架儀器，自身學(xué)識太窄，術(shù)法神通太少，故而道力不夠，心力不濟。
這才有了大掌教寇名在白玉京的神秘消失，一氣化三清。
吾洲看了眼若有所思的曹州狐，笑道：“不是我看不起你，這件事，根本不是你們可以觸及的高度。曹州狐，聽勸吃飽飯，以后別去琢磨這個了，至少我可以下個定論，于你而言，毫無意義，空耗光陰罷了，還不如抽出身來，贏得一些人間聲名。天高地厚，天之所以高，是為了讓所謂聰明絕頂?shù)哪銈儾慌鰝€頭破血流，地之所以厚，就是讓你們這些總喜歡嘗試著蹦跳摸天的聰明人，落地時不至于是一張簿紙，陽間一踩就破。”
曹州狐抱拳笑道：“受教?！?/p>
吾洲揮揮手，“都回去吧，本分做事，大有作為。”
歲除宮。
今天來了一雙遠(yuǎn)道而來的道侶，老人手持靈壽木杖，面容老，卻無老態(tài)。
他的道侶，執(zhí)紅拂立于身側(cè)，她不是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美人，極有英氣。
宮主吳霜降親自待客，帶著他們登上那座鸛雀樓，在頂樓觀看大江滾滾東流和那座好似中流砥柱的歇龍臺。
下了樓，就去往歇龍臺，吳霜降喊上了樓內(nèi)的掌籍道官高平，江心歇龍臺那邊的八風(fēng)亭內(nèi)有石桌棋盤，對弈其中，最是風(fēng)雅。
登上江中島嶼，一起走向山巔涼亭的時候，手持木杖的老人笑道：“謝過吳宮主當(dāng)年贈書之恩?！?/p>
吳霜降笑道：“李藥師，是張元伯送你的兵書，謝我作甚?！?/p>
手持紅拂的女子言語無忌，“吳宮主何必裝傻扮癡，張元伯若無得到你的授意，豈敢結(jié)下這樁因果?！?/p>
吳霜降微笑道：“張銑姑娘還是果敢如舊，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p>
李藥師說道：“當(dāng)初沒有進(jìn)入歲除宮修道，選擇白玉京靈寶城落腳，是我辜負(fù)了吳宮主一番美意?！?/p>
吳霜降搖頭道：“沒什么，豪杰不受命運擺布?！?/p>
張銑嘆了口氣，“吳宮主是在夫子自道嗎？”
她當(dāng)年能夠與夫君結(jié)為連理，其實很大程度上，還要感謝那個張元伯的牽紅線當(dāng)月老，所以此次才有此次的聯(lián)袂做客歲除宮。
吳霜降笑著不說話。
因為他們這趟登樓、登島都沒有刻意遮掩行跡，所以很快就有一撥人趕來湊熱鬧，早早待在涼亭等著了。
其中便有道號“洞中龍”的張元伯，仙人境。乍一看，就只是有個酒糟鼻的邋遢老翁，白衣白發(fā)，老態(tài)龍鐘。
張元伯這輩子最喜歡喝酒，但是每次都喝得很慢。老人公認(rèn)有桌上飲酒三板斧，呲溜瞇眼打哆嗦。
歇龍臺本是張元伯的道場，程荃他們一來，老仙人就主動搬家了。
別看如今是個糟老頭模樣，年輕那會兒，也曾蓄大髯，游戲紅塵，酒量之好，更是堪稱雄壯。
山上君虞儔，與頭別一根翠竹發(fā)簪的謝春條是道侶，漢子矮小精悍，婦人卻是身材壯碩，站在一起，實在難說般配。
吳霜降的嫡女吳諱，道號“燈燭”。
但是歲除宮的二把手，守歲人白落，今天沒有露面。
這個青年容貌的歲除宮私箓道官，被吳霜降昵稱為“小白”，一看就是那種從不發(fā)火、很好說話的人。
亭內(nèi)沒有外人，這會兒虞儔跟道侶正在卿卿我我，漢子伸手摸向謝春條的大腿，掌心輕輕摩挲，這彈性，那些骨瘦如柴的所謂美人，能有？年輕人懂個屁。
謝春條一拳砸在自家漢子的手背上，疼得虞儔抬起手，使勁晃蕩胳膊。
這男人就跟色鬼投胎似的，晚上也折騰白天也折騰，沒完沒了，這會兒宮主和客人馬上就要到山頂了，還敢這么不正經(jīng)。
兩位劍修，一老一小，在吳霜降現(xiàn)身山巔之前御劍而至。
程荃早在御劍途中，就遠(yuǎn)遠(yuǎn)瞧見了涼亭內(nèi)的調(diào)情，走上涼亭臺階，笑呵呵道：“若是解了發(fā)髻，豈不是小子握韁繩騎乘大馬?！?/p>
虞儔先是眼睛一亮，繼而臊眉耷眼道：“不敢，沒嘗試過，不曉得其中滋味如何?！?/p>
最喜歡說葷話的謝春條，還怕這個？婦人拋了一記媚眼給程荃，“可惜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就是不曉得‘劍術(shù)’的高低長短?！?/p>
程荃哈哈笑道：“有了嘴上功夫，難道還不夠？”
婦人笑道：“你這種老光棍除了耍嘴皮子，估計連臨陣擦槍的機會都沒用過吧？”
程荃身邊那個稚童模樣的劍修，沒好氣道：“你們倆這么聊，惡心不惡心？”
原本有些醋意的虞儔唉了一聲，他竟然還不樂意了，“納蘭燒葦，覺得惡心，耳朵長在你自個身上，有本事你別就聽啊?！?/p>
納蘭燒葦忍不住罵了一句娘，“你們倆真是絕配?！?/p>
本來還要跟婦人拌嘴幾句的程荃，看到山巔遠(yuǎn)處的身影，便將到了嘴邊的葷話咽回肚子。
在家鄉(xiāng)那邊，論吵架，程虔就沒怎么輸過，只服一個人，曾經(jīng)在城頭并肩作戰(zhàn)的隱官陳平安。
其實也是不太服氣的，因為陳平安吵架喜歡用浩然各種方言，程荃完全聽不懂啊，還怎么吵。
曾經(jīng)在倒懸山鸛雀客棧當(dāng)伙計的吳諱，當(dāng)時“少女”化名年窗花，她忍不住問道：“程荃，陳平安罵人本事真有那么神？”
印象中，陳平安兩次路過倒懸山，都是下榻自家鸛雀客棧，那位背劍少年，瞧著溫文有禮，很淳樸啊。
程荃點頭道：“厲害，很厲害，我跟某個廢物加在一起，都吵不過隱官大人。要是不信，你問納蘭老劍仙，他也領(lǐng)教過。”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很厲害，先是開了間酒鋪，再去避暑行宮，說話就愈發(fā)陰陽怪氣了，一字一飛劍，可以戳人心窩子?！?/p>
吳諱說道：“那就是你們劍氣長城的風(fēng)氣有問題了，我記得陳平安第一次到倒懸山的時候，彬彬有禮，規(guī)矩得很，別說吵架了，跟人紅臉都不會?！?/p>
估計陳隱官若是在場，就要給她豎起大拇指了，再由衷贊嘆一句，年姑娘真是慧眼如炬。
謝春條掩嘴笑道：“確實是個正經(jīng)人，除了皮膚黑了點，瞧著瘦而已，身子骨結(jié)實著呢。記得某次在那客棧走廊狹路相逢，我走路不穩(wěn)，一個崴腳，摔向少年郎，你們猜怎么著，好家伙，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憐香惜玉，先忍住下意識就要出拳的沖動，再側(cè)過身躲避，眼睜睜看著我摔在地上，最后才問一句，你沒事吧？”
虞儔夸贊道：“咱們隱官大人，真是個正人君子！”
嘴上這么說，漢子實則心中腹誹，遇到這么一位如花似玉的豐腴美人，這都不揩油，是眼瞎還是昏頭啊，你陳平安是傻子么。
總計十六位來自劍氣長城的劍修，如今九人在白玉京，六位在歲除宮，一人在蘄州玄都觀。
其中作為護(hù)道人的元嬰境老劍修程荃，就在歲除宮，那只棉布包裹的劍匣，就放在歇龍石。
明面上是十六人，其實是十七位劍修來此天下，真正的護(hù)道人，自然不是只有元嬰境的程荃。
如今擔(dān)任歲除宮祖師堂記名供奉的老劍修，好像解開了某個心結(jié)，前不久主動跟歲除宮討要了一份私箓道牒，成了道官。
同時獲得私箓度牒的，還有一個稚童，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在宗門金玉譜牒上邊，就用了本名。
“老劍仙”憑借劍匣內(nèi)藏著的那盞續(xù)命燈轉(zhuǎn)世，歲除宮極有誠意，拿出了一副飛升境劍修的珍稀仙蛻。
這些日子，“道童”模樣的納蘭燒葦經(jīng)常去鸛雀樓，找那個高平下棋，用納蘭燒葦自己的話說就是棋力相當(dāng)，有輸有贏。
程荃說話一向直截了當(dāng)，用屁股想都知道你就沒贏過一次，屢敗屢戰(zhàn)，精神可嘉，難怪上輩子可以當(dāng)劍仙。
納蘭燒葦也懶得跟這個嘴欠的家伙一般見識。
張元伯問道：“李藥師是跟宮主手談，還是與高平下棋？”
納蘭燒葦說道：“何必高平出馬，我來負(fù)責(zé)待客，也是不差的?！?/p>
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還有個頭銜叫“文學(xué)”，擁有兩個道號，“太行”和“走戈”。
成了棋友，加上高平對弈的時候，喜歡與納蘭燒葦詢問劍氣長城最后那場戰(zhàn)事的細(xì)節(jié)，一來二去就混熟了，不茍言笑的高平就多聊了幾句，自稱是一個敗軍之將，罪無可赦的亡國罪人。如今無事可做，就只想要紙上談兵一場。
納蘭燒葦也不愿意刨根問底。
關(guān)于浩然、五彩兩座天下，那個好像無所不知的宮主吳霜降，給納蘭燒葦透露了不少內(nèi)幕。
納蘭彩煥這孩子，混得不錯，都當(dāng)上雨龍宗的宗主了。
高野侯是納蘭家族的女婿，如今更是飛升城泉府的頭把交椅。
一聽到“出馬”，虞儔就開始浮想聯(lián)翩了，想要跟她打個商量，自己今晚能不能騎一次馬，他悄悄抬起手肘，“本想”輕輕敲一下道侶的胳膊，“一個不小心”，撞山了。
結(jié)果就被謝春條一巴掌摔在臉上，耳光響亮，打得漢子差點沒當(dāng)場趴在地上。
站在歇龍臺山巔，看了眼岸邊的鸛雀樓，李藥師忍不住感嘆一句，“欲上高樓去避愁，原來高處都是愁，只等愁客帶下樓?！?/p>
功成身退之后，死而為靈，承受香火祭祀，再到進(jìn)入白玉京靈寶城隱居避世。
李藥師其實一直維系著陰神出竅遠(yuǎn)游的狀態(tài)，分身當(dāng)個行走人間的云游郎中，懸壺濟世，金針度人。
作為私人道場的顯靈觀內(nèi)，真身所在的書房，則被李藥師命名為“有道室”。
前不久，靈寶城曾經(jīng)有一位女子副城主，登門拜訪顯靈觀，言下之意，是希望李藥師能夠出山，統(tǒng)率一城兩樓轄境內(nèi)的道官。
但是李藥師只給一句類似讖語的答話，“太平花接海棠花?！?/p>
其實像李藥師這樣的英靈，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還有不少，或顯或隱。
至于具體數(shù)量，李藥師沒有細(xì)究，想來至少在三百以上。
此刻歲除宮，其實還有比李藥師和張銑更早來此做客的師徒三人。
只是他們暫時隱居在一處山水秘境撮合山那邊。
寶鱗的兩位親傳弟子，呂蟻和邱寓意如今都見著了那個蔡道煌，尤其是那位少女劍修，最喜歡與這位老先生問些歷史上的天作之合姻緣。練劍之余，其實對這些并不感興趣的少年，就只是看著她與蔡道煌問這問那，少年眼中都是少女。
寶鱗已經(jīng)得知那位道號巨岳的高孤，天下煉丹第一人，已經(jīng)同時卸任華陽宮宮主和地肺山山主。
這本身就是一種華陽宮與歲除宮的遙遙打招呼。
這意味著那場具體時日暫時未定的問道白玉京，高孤肯定會與她和吳霜降同行。
既然吳霜降先前親口承諾，他會親自指點兩位嫡傳弟子的修行。
聞弦知雅意，寶鱗再笨，就猜到某個真相了。
接下來那場聯(lián)袂問道白玉京，她心存死志，做好了一去不回的打算。最終結(jié)果也肯定如此。
但是吳霜降卻留有后手，還能活著返回歲除宮。至于他如何做到這種事，寶鱗沒興趣知道。
這沒什么。寶鱗沒什么不甘心的。
如此最好。
他們這些擅長下棋的，不都有先手中盤和收官。
秘州。
位于青冥天下最北方，山運雄厚，一州山脈綿延卻都不高，唯有閏月峰，一枝獨秀，高出萬千群山。
閏月峰的山腳有條弱水流過。
月明星稀，坐在此山巔，修士仿佛抬手就可以摘下一輪明月。
陸臺醉臥大石上，雙手枕頭，翹起腿，身邊坐著一心想要睡他的袁瀅。
袁瀅好奇問道：“你怎么多出個副宗主頭銜了？”
按照先前約定好的排排坐吃果果，尚未過門的夫君陸臺，他就只是頂替辛苦，當(dāng)個首席供奉。
結(jié)果各州山水邸報，都不是這么說的。
袁瀅當(dāng)然不介意這種事情，只是師行轅就有點怨言了，她倒不是嫉妒陸臺多個虛頭巴腦的“顯赫”身份，說是這種事情都不跟大伙兒打個商量，先前師行轅為此離開茅屋，跑去找陸臺興師問罪，當(dāng)時忙著制作墨模的副宗主大人，抬起雙手，雙指并攏，輪番戳向那位氣勢洶洶的女冠，一口一個放肆、大膽，怎么跟副宗主和首席供奉說話呢……這么不當(dāng)個人，差點就挨了頓打。
最后還是張風(fēng)海說了句和稀泥的話，師行轅你要是愿意，也可以當(dāng)個副宗主。
氣得師行轅當(dāng)場臉色如霜，摔了袖子，轉(zhuǎn)頭就走。一座宗門，如此兒戲？！
陸臺當(dāng)時望向女冠背影，大義凜然道：“為了幫助自家宗門更快打出名氣，我個人受點委屈算得了什么！”
這么光明正大、有理有據(jù)的說法，竟然都說服不了師行轅，氣得陸臺撮指吹了聲口哨，將那條“陸沉”騙入屋內(nèi)，陸臺再一腳踩中狗尾巴，蹲下身，伸手按住狗頭，氣呼呼教訓(xùn)道：“狗子！狗是真的狗，都怪你每天光吃飯不干活，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專心制墨的辛苦忍不住說道：“滾出去?！?/p>
陸臺就抓住那條狗的脖子，丟出屋子。
辛苦說道：“還有你！”
陸臺就一個撲倒在地，當(dāng)真翻滾出了屋子。
辛苦黑著臉。
張風(fēng)海笑道：“還可以讓他滾回來?！?/p>
宗門之內(nèi)關(guān)系和睦，相親相愛，可見一斑。
今宵清凈，松風(fēng)停歇，人間東南與西北，山光忽然落，弱水浮白月。
張風(fēng)海走出道場，手里拎了兩壺酒，先丟給陸臺一壺，再腳尖一點，身形飄落在一塊臨崖石頭那邊。
也不落座，站著飲酒，遠(yuǎn)眺山外風(fēng)景。
離開鎮(zhèn)岳宮煙霞洞，張風(fēng)海只做了兩件事，一明一暗。
說服武夫辛苦，以閏月峰作為宗門根基所在。如今此事已經(jīng)天下皆知。
還有一件事，就是繼續(xù)先前在煙霞洞內(nèi)的那場大道推演。
最終在陸臺的輔佐、幫助之下，張風(fēng)海得到了一個文字更為清晰的確鑿答案。
之前張風(fēng)海只能在那塊長條泥板上邊，演算出一句寓意還比較模糊的“道喪三百年而得此君”。
結(jié)果就是改了兩個字。
三改五，此改陳。
便是一句“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
不同于上次的文字排列，此次張風(fēng)海得出九字讖語，作一圓環(huán)，就像一句銘刻在玉鐲上邊的回文詩。
當(dāng)時陸臺見到這句讖語之后，故作一驚一乍，急得跳腳，在屋內(nèi)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轉(zhuǎn)，嘴上碎碎念，說莫非是說我的朋友，此事絕對不能讓白玉京知曉，張宗主，小的這就給你磕頭了……
但是屋內(nèi)雙方，心知肚明，所謂“道喪五百年乃得陳君”，其實是說白玉京大掌教寇名。
驪珠洞天，福祿街李氏，墳頭楷樹，家族主婦偏心二子，某次家族習(xí)俗，婦人曾經(jīng)聽到“凡桃俗李”都不生氣，她還給了喜錢，但是當(dāng)她聽到“李代桃僵”竟然動怒了……長子李-希圣，他的弟弟妹妹，分別名為李寶箴，李寶瓶。
北俱蘆洲一個叫青蒿國的偏遠(yuǎn)小國，某座州城內(nèi)名為洞仙街的地方，李-希圣曾經(jīng)在此落腳，街坊中有個讀書人，名為陳寶舟。
轉(zhuǎn)頭瞥了眼站著喝酒的張風(fēng)海，陸臺調(diào)侃道：“宗主，這么杵著，玉樹臨風(fēng)當(dāng)然是玉樹臨風(fēng)的，只是擺架子給誰看呢?！?/p>
張風(fēng)海置若罔聞。
陸臺不得不承認(rèn)，修道天才當(dāng)中也是分檔次的，張風(fēng)海就屬于最頂端的那種天才，陸臺這輩子就沒有見過資質(zhì)這么好的人。
張風(fēng)海問道：“三百年也好，五百年也罷，假設(shè)大掌教要等這么多年之后才來收拾山河，在這之前，難道天下就這么亂著？”
陸臺幸災(zāi)樂禍道：“現(xiàn)在終于知道算命道士的尷尬之處了吧？繞來繞去，終究繞不出一個‘天命果如此，我當(dāng)在何處?！?/p>
張風(fēng)海默然。
陸臺坐起身，喝了一大口酒，吧唧吧唧嘴，確是好酒。
袁瀅貌似嘴饞道：“給我也喝一口唄?！?/p>
陸臺瞪眼訓(xùn)斥道：“吾未見好色如好德者也！”
其實袁瀅資質(zhì)也好，可她就是太憊懶了，一個姑娘家家的，成天想著洞房花燭夜春宵一刻值千金，成何體統(tǒng)！
袁瀅哈了一聲。
陸臺隨口說道：“蠻荒天下，也出了幾個厲害人物。張宗主，咱們啥時候才能夠會一會他們幾個？”
張風(fēng)海說道：“在我和辛苦各進(jìn)一步之前，除非有五個飛升境，才敢說聯(lián)袂游歷蠻荒無大意外?！?/p>
陸臺嘆了口氣，“那你跟辛苦都努把力。”
袁瀅哈哈大笑起來。
張風(fēng)海知道陸臺所說的那幾個“厲害”人物。
斐然，綬臣，周清高。
都是如今蠻荒天下最炙手可熱的大人物。
兩位破境都還沒幾天的飛升境劍修，作為蠻荒共主的斐然身份最高，但是在山上山下，依舊是綬臣威望最高。
至于本來名叫木屐的周清高，更多還是因為他是文海周密的關(guān)門弟子，再加上又是一年到頭與斐然形影不離的左膀右臂，所以經(jīng)常拋頭露面，才被蠻荒山上所熟知。
事實上，仍是小覷了周清高的運勢。
周密對這個親自賜名的嫡傳弟子，昔年甲申帳的少年領(lǐng)袖，不是一般的青眼相加。
如今周清高的陽神身外身，是周密親手煉制舊王座大妖白瑩遺蛻而來，此外還有黃鸞、切韻的的兩副遺蛻，都嵌入了周清高的魂、魄當(dāng)中。這還不夠，周密專門給這位弟子留下了一門量身打造的仙術(shù)，當(dāng)年師父是如何從柳筋境一步登天的，弟子就按部就班，直接躋身玉璞境。
不到十年，周清高就是仙人境了。
這都跳了多少級臺階？
更不談周密將相當(dāng)一部分的藏書秘本，都留給了這位喜好讀書的關(guān)門弟子。
顯而易見，再給周清高一些修道歲月，例如三五百年？極有可能，術(shù)法駁雜的他，就是蠻荒天下的柳七。
再多給些年頭，周清高大道成就高度，比起柳七，只高不低，至少是齊平的，例如都在十四境。
作為周清高大師兄的劍仙綬臣，被師父贈予三件仙兵品秩的佩劍。
倒是他的那個師姐流白，只得到了一件仙兵和一件半仙兵，名為“小洞天”的法袍，和一頂與之搭配的碧綠芙蓉冠。
陸臺一手拎酒壺，一手輕輕拍打膝蓋，用鄉(xiāng)音反復(fù)唱著一首詩歌，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
幽州。
夜幕沉沉，古戰(zhàn)場遺址涿鹿地界，一座名為金華觀的小道觀，位于虎鹿鎮(zhèn)邊上。
朱鹿輾轉(zhuǎn)難眠，既然睡不著覺，干脆就走出客房在庭院散步，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陸沉就蹲在臺階那邊借著月色看書。
一看到這位白玉京掌教，朱鹿就心情復(fù)雜，曾經(jīng)在此當(dāng)過知客道士的陸沉，都是約莫百年前陳芝麻爛谷子的的舊事了。
由于道觀屬于私箓叢林，名聲不顯自有名聲不顯的道理，就是觀內(nèi)無高人，上任觀主就只是苦熬出來的洞府境。
這次重返道觀，陸沉敲開門就開始胡說八道，什么小道不才，祖籍曲轅，道號散木，與好友云游至此，暫作休歇，盤桓幾日就會離開，貧道在此先行謝過……
道觀再小，被蹭幾頓齋飯還是沒有任何問題的，結(jié)果當(dāng)天入住道觀的陸沉，帶著朱鹿到了齋堂，朱鹿就察覺到不對勁，陸沉上了飯桌，就只是低頭扒飯，觀主問話的時候，也堅決不抬頭，哪怕如此，“陸沉”依舊被被現(xiàn)任住持道士認(rèn)出來了，一拍桌子就開始破口大罵，老道士也顧不得什么道官身份、禮儀講究了，若非被觀內(nèi)一眾道士拉著，那個須白皆白的老道士可能都要與這個“自家知客道士”拳腳相向了。
道觀本來就窮，當(dāng)年擔(dān)任知客的陸姓道士，卻是大手大腳慣了的，假公濟私，這個王八蛋，經(jīng)常呼朋喚友來道觀這邊大吃大喝。
若只是如此，道觀也就忍了，問題在于“陸氣”在卸任知客那天，趁著月黑風(fēng)高，將觀主和三都五主一大幫老家伙們辛苦積攢下來的黃金細(xì)軟一卷而空，做出這等喪盡天良勾當(dāng)?shù)牡朗?，臨行之前，竟然還在大殿墻壁上寫一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而當(dāng)年率先看到這句混賬話的，就是當(dāng)時還是掃地道童的現(xiàn)任觀主了。
事實上，道童與知客陸氣在天之前，關(guān)系還是很好的，孩子曾經(jīng)最喜歡聽陸知客吹牛皮不打草稿。
從孩子變成老道士的觀主，打死都沒想到這廝竟然還有臉來騙吃騙喝，不得新仇舊恨一起算賬才甘心？
畢竟來者是客，動手打人是不好，但是老觀主一方面讓一眾道士小心，巡夜一事別松懈了，再讓現(xiàn)任知客長點心，屋內(nèi)木炭用完就算了，燈油也別添了，讓那個姓陸的齋堂就別去了，觀內(nèi)會單獨送飯到屋內(nèi)，饅頭就粥，頓頓管飽。
所以陸沉今夜看書，才會看得如此辛酸。
道觀附近有一座高山，一位過路的紫衣僧人在此歇腳，瞥了眼小道觀，咦了一聲，顯然十分意外。
他跨出一步，徑直來到道觀門外，輕輕敲門，便有余音裊裊，回蕩在道觀某座庭院內(nèi)，韻律古怪，如敲木魚，如誦唱寶誥。
“斬靈鰲而正四極，摶黃土而萬物生?！?/p>
朱鹿在院內(nèi)走樁練拳，聞聲轉(zhuǎn)頭望向陸沉。
陸沉收起書本，咳嗽幾聲，思量片刻，也有答復(fù)。
“攜手煮筍苦竹寺，卻下踏藕荷花洲。”
朱鹿聽得一頭霧水，這是陸掌教與世外高人的暗語？
陸沉壓低嗓音說道：“我亂說的，輸人不輸陣，氣勢得有。”
朱鹿還真就相信這句話是真話。
陸沉說道：“門外那個僧敲月下門的，化名姜休?！?/p>
朱鹿?jié)M臉震驚，當(dāng)真是他？！
最新天下候補十人，雖說人數(shù)有點多，有二十一人，但是唯一一個被榜單確定“天下第十一”的候補領(lǐng)銜修士，就是僧人姜休。
其余二十人，才是名次不分高下。
陸沉點點頭，“貧道的身份，就晾在這邊，自然日常往來無低手，以前這座道觀不理解貧道的良苦用心，總覺得那些飛升境是來這邊混口飯吃的江湖騙子，可把貧道這個道觀知客給委屈死了?！?/p>
朱鹿深呼吸一口氣，已經(jīng)做好了迎接那位高人的準(zhǔn)備，不曾想陸沉笑道：“跑了。哦不對，是走了?！?/p>
差點就要挨一劍。
陸沉歪著腦袋，擺出豎耳聆聽狀，片刻之后，驀然跺腳，先對觀主直呼其名，然后高聲道：“怎么待客的，貧道有功于道觀，要喝酒吃肉！”
朱鹿抬手扶額，打定主意，她以后再也不跟著陸沉一起云游四方了。
并州，青神王朝。
姚清從殷州大潮宗返回，發(fā)現(xiàn)白藕就在府上，而且神色郁郁。
姚清假裝不知內(nèi)幕，笑問道：“怎么了？”
白藕解釋道：“那位碧霄洞主，前不久帶著一個叫‘陌生’的陌生劍修，如今他們就在京城，后者在給傅玄介傳授劍術(shù)?！?/p>
姚清說道：“這是好事啊，國師何必苦著一張臉?！?/p>
白藕愈發(fā)苦悶。
姚清忍俊不禁，安慰道：“行了，不就是被碧霄前輩訓(xùn)斥了幾句嘛，多大點事，你都是當(dāng)國師的人了，心胸開闊些?！?/p>
白藕憋屈不已，哪有這么簡單，先前雙方碰頭，她不過是多問了幾句，那個臭牛鼻子老道除了勸她別多管閑事，連你一并罵了。
姚清微笑道：“碧霄前輩可不是誰都罵的，尋常道士，沒有這份待遇。”
白藕看了眼亦師亦父的姚清，對方笑著伸出手指在嘴邊，示意白藕少說話，那位前輩在聽著呢。
汝州南山國，長社縣靈境觀。
名叫陳叢的常住道人，少年喜歡蹲在道觀門口看風(fēng)景，路旁有兩排枝繁葉茂的老槐樹。
春天里的映山紅，開花如火。夏天的夜里，灑在山路的月光，明亮得像是冬天里的霜。
山外一片屬于自家道觀的柿子林，柿柿如意，吃著一顆柿子，就念著一句事事如意。
冬天的和煦陽光里，每逢有山風(fēng)路過道觀，吹過槐樹，簌簌作響，就像下了一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