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來二去，捻芯就成了這座牢獄的牢頭，玉樞院斬勘司出身的蘇勘依舊打下手,晏皎然的勢力卻是徹底退出了這塊地盤。
陳平安帶上捻芯，巡視過了最外層牢獄的幾座山水陣法，順便去了一趟東岳次峰寶誥峰地界，位于大瀆以北，祖山磧山則在大瀆以南，大驪國師空缺之時，南邊各國是很有意見的，說你們大驪的東岳為何會在別國境內(nèi)，總是于禮不合的，結(jié)果等到陳平安接任國師，那些玉璞境起步的劍仙們出現(xiàn)在京城那條御道,還有數(shù)艘劍舟升空……當天便有幾份國書送達大驪鴻臚寺，主動詢問大驪禮部關(guān)于東岳某些支脈的營造事宜，他們愿意出人出錢，略盡綿薄之力，表達的中心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東岳既是大驪宋氏的，也還是我們寶瓶洲的東岳。
國師的大駕光臨，自然驚動了神號英靈的蒙瓏,這尊神君立即帶著祖山禮制、巡檢諸司的官吏神女，擺開車駕,火速御風去往次峰，神女們精心裝扮，隨從披掛各色甲胄，浩浩蕩蕩如一條懸空的彩色綢帶，光彩煥然，瑰麗絕倫，紛紛前來覲見國師。
天上這等祥瑞景象，引來無數(shù)朝山香客的頂禮膜拜。
陳平安站在山風陣陣的崖畔涼亭內(nèi)，雙手負后，遠眺那條折水敷文的錢塘江，水勢極烈，每年大潮是寶瓶洲新十景之一。
蒙瓏順著國師的視線望向那邊的一座縣城，笑道：“錢塘縣是一處好地方，那邊飄蕩著千年不散的書香花香胭脂香，難怪很多香客都會來此祈愿，尤其是才女們，愿未來托生于錢塘人家?！?/p>
新任錢塘長岑文倩，從“濁流胥吏”的河伯在山水官場連跳數(shù)級，補缺大瀆淋漓伯曹涌留下的水神位置，得以入主那座位于西湖底與海相通的新建錢塘水府，靠誰？反正蒙瓏知道不是靠自己，不是靠淋漓伯，也不是靠長春侯。
東岳擁有兩座儲君之山，祖山北邊的二酉山，上柱國袁氏子弟建造了許多山林別業(yè)，巡狩使曹枰經(jīng)常在炎炎夏日去往南邊的雁蕩山。相信今年的二酉山別業(yè)，就會少了許多身影，少了許多的鶯鶯燕燕與觥籌交錯。
東岳和蒙瓏先前婉拒了陳劍仙的禮敬桐葉洲，這會兒陳國師涉足寶誥峰，便有些發(fā)憷，好在國師只是走個過場，很快就打道回府了。留下心事重重的蒙瓏，獨自坐在涼亭，先前御書房小朝會，陳國師明確說了察計分明暗兩段，但是與會者心知肚明，其實是三段，現(xiàn)在由誰負責監(jiān)察，同時就是被監(jiān)察的對象。
陳平安回到國師府的時候，郭竹酒已經(jīng)來這邊點卯，容魚當然知道她是誰，就安排她住在了符箐那間屋子。
宋云間微微皺眉，伸手抵住鼻子，只因為國師從牢獄那邊帶回了兩頭腌臜物，這讓他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
陳平安也不管這位攖寧道友的糟糕感受，只是熟門熟路當起了甩手掌柜，“他們先在國師府待上一段時日，你近期負責看管他們，如果覺得他們該死，不管是什么理由，你都可以先斬后奏?！?/p>
宋云間笑問道：“如果不問緣由，只是覺得他們礙眼呢？”
陳平安面帶微笑看了眼宋云間。
宋云間心領(lǐng)神會，說道：“行了行了，我忍了他們便是，國師又不是不清楚，我的出身，就決定了厭惡它們，生什么氣吶?！?/p>
兩位妖族，一頭元嬰境鬼修，名為鐵棗，老鬼物常年眼神陰惻惻的，好像看誰都像是在看死人。還有一位遠游境的武癡，名為兆鸞，他們都是出身蠻荒墊底的宗字頭門派，說強，算不上，說弱，在當?shù)匾彩菣M行一方。先前聽說周密身死一事，他們的一顆道心和體內(nèi)氣血，幾乎沒有任何起伏。
再看過他們的檔案，之所以來浩然這邊，都屬于不得已而為之，類似浩然鄉(xiāng)野的宗祠抽簽，誰抽中了，就得頂上。他們與各自宗門簽了生死狀，投身蠻荒軍伍之后，最早在劍氣長城戰(zhàn)場，得以僥幸不死，到了桐葉洲，算是提拔了，也是待在軍帳參贊兵務(wù)，一個是性格孤僻，一個是給某位大宗嫡傳當那貼身扈從，反正都不合群，以至于軍帳撤離寶瓶洲之時，都沒喊上鐵棗，他自己也是跑得慢了，被幾位正陽山劍仙攔截圍住，給撿了漏。
兆鸞則是在巡狩使蘇高山親自陷陣的南岳梓桐山一役，更早被清掃戰(zhàn)場的大驪邊軍俘虜，裝死功夫確實差了點，藏在一頭妖族龐然真身的肚子里邊。被關(guān)押起來，不是什么只管把一條爛命拿走、諜報一句都沒有的硬骨頭，而是早先挨了幾頓刑訊就遭不住，竹筒倒豆子把該交代的都說完了，偏偏說得太快，大驪這邊自然而然誤會他們故意藏私，保留了最重要的情報……捻芯也是如此認為的，所以這位縫衣人在幾次動刑的時候，就格外“尊重”他們的風骨凜然、而且尤其善于偽裝。
宋云間轉(zhuǎn)移視線，望向站在國師身后的那兩頭妖族，“我說你們是記不得爹娘是誰的扁毛畜生，覺得礙眼至極，生不生氣啊？”
如清癯老儒模樣的鐵棗緩緩掀髯，以一口地道、甚至還略帶幾分京腔的大驪官話淡然道：“道友，這話問得奇怪了，比如我說你是娘胎里來的，能算什么罵人的話語。”
宋云間神色微變，瞬間殺氣騰騰。
鐵棗這鬼物一頭霧水，心中倍感委屈，戳他肺管子了還是咋的，他還覺得自己的回話相當巧妙，十分和善了呢。
陳平安見那宋云間是動了真火，無奈道：“吵不過就別吵，怎么還真生上氣了?！?/p>
宋云間冷哼一聲。
鐵棗恍然，哦，原來瞧著是位高人，實則是個小肚雞腸的。跟咱們隱官大人比較，完全就沒得比嘛。
兆鸞卻是問道：“隱官大人，我只要養(yǎng)好傷，破境在即，十拿九穩(wěn)的山巔境。你說可以幫我找到一個合適的切磋對象，具體什么時候能練練手？”
陳平安說道：“不著急，等你躋身了九境再說。”
容魚得知晏皎然假公濟私一事，好奇詢問道：“國師，他是覺得必須急流勇退，想要功遂抽身了，還是主動選擇以退為進？”
郭竹酒抬起手掌，晃了晃，拽緊拳頭，笑呵呵道：“這種聰明人，內(nèi)心深處啥都想要。繡虎在就是真慫，做事也是毋庸置疑的干練扎實。等到確定繡虎不在，這種人的野心就會像野火蔓延草原似的，當那大驪王朝的幕后君主，都算不得什么僭越的野心，志向之一而已。當然，見著了我?guī)煾福矔Z得很快很徹底，而且絕對能夠用一百種理由說服自己。”
容魚思量一番，點點頭，心想郭竹酒真是聰慧，不愧是跟隨國師一起進入避暑行宮的少女劍修。
郭竹酒笑道：“也不是我比容魚姐姐聰明，只是我家鄉(xiāng)那邊，有太多太多性格走極端的人了，他們不是豪杰到了極致，便是怯懦怕了極點，實在是見過太多?！?/p>
陳平安點頭說道：“所以我?guī)熜值氖鹿W問，有一個天然存在的缺陷。鐵棗，你來說說看，有什么不足之處?！?/p>
鐵棗撫須而笑，“隱官，非是溜須拍馬，繡虎的事功何等無缺漏，我才智粗淺，可想不出有什么不足。”
兆鸞甕聲甕氣說道：“隱官為何不問我一問？”
陳平安笑道：“說說看。”
兆鸞用蹩腳的大驪官話說道：“在我看來，繡虎的事功學問什么都不缺，唯獨缺不了繡虎坐鎮(zhèn)人心。”
郭竹酒疑惑道：“也別扯什么在你看來，在你聽來才對，說吧，從哪里聽來一耳朵?！?/p>
兆鸞更加疑惑道：“你這小姑娘，瞧著年紀不大，好生牙尖嘴利，端的厲害，如何能夠猜中真相？我當年在軍帳內(nèi)，湊巧聽聞甲子帳一頭舊王座大妖……”
陳平安說道：“行了行了，別跟我裝，你腦子比鐵棗好一百倍都有。先前傅舷為了救下玉梳，已經(jīng)用心聲將你賣了?！?/p>
兆鸞瞬間換了一副面孔，嘆了口氣，無奈道：“娘們心軟，果然靠不住?！?/p>
郭竹酒忍著笑。
兆鸞驚覺真相，惱羞成怒道：“隱官詐我？！”
陳平安問道：“當年為何不肯誠心投靠軍帳？”
兆鸞沉默片刻，緩緩道：“早年在桐葉洲，親眼看過了各座大帳收拾殘局的手段，我就不看好蠻荒，等到打完寶瓶洲老龍城戰(zhàn)役，我就更加確定必輸無疑。尤其是當我得知在梓桐山以南的廣袤戰(zhàn)場，那個一馬當先的持槍武將，竟然是你們大驪的巡狩使，那一刻，我就知道蠻荒完蛋了。”
容魚問道：“有這種謀略和遠見，為何不與周密自薦？”
兆鸞臉色苦澀道：“不敢。我既無煊赫的道統(tǒng)，沒有類似舊王座、或是王座候補的師父，我自己也不過是個遠游境武夫，何況我跟鐵棗兄，都不是那種真正心狠毒辣之輩，舍不得蠻荒家鄉(xiāng)的宗門道統(tǒng)、弟子親眷們。你這婆娘，跟隱官還有郭竹酒不一樣，他們才會真正知道什么叫蠻荒的沒有規(guī)矩，什么是無法無天。在寶瓶洲戰(zhàn)場，你們大驪邊軍的送死，與我們這些蠻荒妖族螻蟻的送死，不一樣。你無法想象，殺妖最多的，未必是你們大驪王朝，而是蠻荒各大軍帳的監(jiān)斬官，他們真正是從蠻荒天下一路殺到了寶瓶洲，大片大片的殺，一座城一座城的殺，沿途多少個小門小派斷了道統(tǒng)，連個水花都沒有的，悄無聲息就死絕了?！?/p>
郭竹酒豎起大拇指。
兆鸞卻沒有半點欣喜神色，只是自嘲道：“你們浩然啊，總覺得假模假式的仁義道德，是何等面目可憎，圣賢書籍上邊只有滿紙荒唐言，嫌棄規(guī)矩太多，處處不自由，卻不知在很多你們眼中的妖族畜生看來，是何等珍貴，何等難得。所以我在牢獄里邊，就一直覺得，假設(shè)你們浩然贏了，未來人心會變得最好的浩然九洲，一定是桐葉洲，沒有之一?！?/p>
宋云間愕然。
鐵棗嘿了一聲，笑道：“就浩然讀書人、還有山上修士的德行，豈不是要將支離破碎的桐葉洲往死里踩上幾腳，若有大神通，估計恨不得要行搬山之舉，丟給蠻荒算了吧?！?/p>
宋云間看了眼舊隱官新國師、一直保持沉默的青衫男子。
陳平安開口笑道：“先前也曾心軟，是不是將你們丟回蠻荒算了，現(xiàn)在看來果真是心軟不得。攖寧道友，確實要先斬后奏了?！?/p>
兆鸞將信將疑，多半又在使詐。鐵棗揪須跺腳，卻是信了隱官眼神誠摯的話語，恨恨道：“就你話多！”
陳平安說道：“我會找人確定你們在蠻荒家鄉(xiāng)那邊的風評，如果跟你們的言行有任何不一致的地方，我會親手將你們煉了，只管放心，只會比捻芯的縫衣人手段更加老辣，你們一定會后悔今天點頭跟我一起走出牢獄，曬這日頭，看看陽間。當然，萬一言行一致，你們就能多活幾天?！?/p>
鐵棗著急慌忙說道：“別萬一啊，必須一萬！”
兆鸞坦然笑道：“等到了那天再說，反正到了這座國師府落腳，只需每天一壺酒，讓我做啥就做啥?！?/p>
先前陳平安煉化了整座國師府，等于是新建和擴張了國師府，外邊看不出任何異樣，進了國師府，身臨其境，如果能夠完整逛蕩一圈，就會意識到不對勁，驚訝怎么可能占地如此之大。陳平安讓宋云間領(lǐng)著兆鸞和鐵棗去新擴建出來的那片地界，同樣是一條中軸線三進院落的規(guī)制。
也虧得下手快，換成現(xiàn)在的一境大修士，就只能空想了。
容魚返回屋子，她繼續(xù)秘密補充一幅蠻荒堪輿圖，之前劍修郭渡已經(jīng)給了一份極為珍貴的檔案，再加上國師剛剛從牢獄那邊補充而來的一摞零散地圖和文字記錄，容魚慢慢查漏補缺，相信自己早晚會打造出一幅最為詳實的蠻荒圖，山川道場城池風俗礦產(chǎn)志怪秘境等，囊括萬千。
郭竹酒在書房內(nèi)東看看西摸摸，從書架上邊找了幾本書，卻不是拿來翻閱，而是打算當枕頭用，郭竹酒的一些個古怪愛好，是沒辦法講道理的，比如她一直覺得腦袋枕在“書山”上邊，睡覺做夢都能增長智慧，讓人變得更加聰明，說她這種想法不著邊際吧，她當年也憑自己本事進了避暑行宮，說這種法子有用吧，她也沒少被董不得按住腦袋“磕頭”。
由著郭竹酒翻箱倒柜瞎忙活，陳平安坐在書桌前，抽出一份讓容魚送來的秘檔，是某位清流文官和家族后代俊彥的官場履歷。
官員名字叫馬敬復(fù)，擔任過大驪舊龍州境內(nèi)宛平縣的縣令，某某年，得了什么評語，轉(zhuǎn)遷至某縣，某年某月升遷到某郡，最終在某年致仕，與此同時，馬敬復(fù)所在家族數(shù)位年輕子弟的科場成績，為官路線，以及家族的重點聯(lián)姻對象，甚至就連一筆筆暗中雅賄的估價，都被仔細記錄在冊。
如今在家養(yǎng)老將近五年的馬敬復(fù)，一定想不到自己的那點破事，會被新任國師如此重點關(guān)注。
郭竹酒腋下夾著那幾本書籍，湊近書桌掃了一眼，疑惑道：“師父，這個馬敬復(fù)官當?shù)靡膊淮蟀?，一郡次官而已，都不是太守，莫非他是某國的諜子？?/p>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多年之前的一樁私人恩怨?！?/p>
郭竹酒贊嘆道：“真豪杰也，師父，我能瞅瞅不？”
陳平安站起身，“以后我這里的任何檔案，都可以隨便翻隨便看。”
郭竹酒讓師父坐著便是，她趴在書桌那邊，抬起手，掐指一算，一下子抓住了關(guān)鍵，“是馬敬復(fù)去宛平縣赴任途中，在三江匯流的紅燭鎮(zhèn)附近，遇見了遠游求學的師父你們一行人，起了糾紛？”
陳平安點點頭，揉了揉臉頰，忍不住唏噓道：“追思當年，恍若隔世?！?/p>
郭竹酒翻了幾頁，嘖嘖道：“老話說得好，娶妻當娶賢啊，不是旺三代便是毀三代。馬敬復(fù)當年以進士身份，迎娶了這么個地方望族出身的驕悍婆娘，也算祖墳冒黑煙了?！?/p>
其實也沒打算小題大做，按大驪規(guī)章走便是了，陳平安伸手攏了攏檔案，笑問道：“搬來這邊，還習慣？”
郭竹酒咧嘴笑道：“也不什么嬌生慣養(yǎng)的千金小姐，已經(jīng)非常好了。容魚姐姐說咱們國師府的小灶，以前相當不咋的，如今滋味極好，今兒午飯，狠狠搓一頓?！?/p>
郭竹酒以心聲問道：“師父，宋云間是不是能夠在某天，最終確定自己的性別？也就會一定程度影響到大驪朝的風水走向？”
陳平安一板栗輕輕敲下去，“胡思亂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么，跟師父出趟門?！?/p>
郭竹酒一個蹦跳，彎腰再抬頭，笑嘻嘻問道：“師父，準備去哪兒？”
陳平安板著臉說道：“去琉璃廠挑硯臺，買些有眼緣的文房清供，買他個一大麻袋，一股腦兒搬回國師府，師父結(jié)賬。呵，當年不過是曉得了綠端沒有那么值錢，就一直偷偷埋怨師父誆人，當我不知道？額頭上只差沒刻‘騙子師父’了。”
郭竹酒直起腰，哈哈大笑，突然伸手擋在嘴邊，“師父我與你說一件事啊，裴師姐不是去皚皚洲劉氏了么……”
陳平安立即抬起手掌，“打??！”
一起快步出了國師府，陳平安覆了一張面皮，立即輕聲問道：“怎么講？你師姐是有心儀的男子了？何方人氏，姓甚名甚，那家伙是何時何地如何認識的裴錢，對方的品行學問談吐相貌境界如何……”
一邊慢慢走，一邊豎起耳朵聽了片刻，陳平安說道：“劉幽州單相思，裴錢不喜歡也沒什么，急什么呢，對吧？你師娘早就跟我說了，裴錢是劍修和那把本命飛劍的事情，當然我更早就清楚，故意假裝不知道而已，既然不單單是純粹武夫，還是一位修道之人，這男女婚嫁一事，總是要慢慢挑選，隨緣的，相信將來總能相中一個相互喜歡、白首偕老的，急什么呢……”
郭竹酒使勁點頭，嘆了口氣，有些犯愁道：“師父，聽得出來，裴師姐其實沒有那么想去皚皚洲，只是先前那場變故里邊，沒能做任何事情，幫上什么忙，她愧疚嘛，所以一收到劉聚寶的飛劍傳信，就想要給落魄山做點什么。”
陳平安說道：“既然不想去，那就別去了啊?！?/p>
這不是覺得劉幽州在扶搖洲剛剛當上那副宗主，才讓她單純?nèi)グ}皚洲散散心嘛。
郭竹酒突然說道：“師父，會不會有這么一種可能，其實裴師姐內(nèi)心也是喜歡劉幽州的，只是臉皮薄，難為情，所以不與我說實話，故意說反話？”
不等陳平安說什么，有一道身影風馳電掣而至，飄然而落，郭竹酒眨了眨眼睛，明知故問道：“師姐，你說是不是奇了個怪哉，我好像也沒與師父用上三山符，到了皚皚洲啊?！?/p>
裴錢怒道：“郭竹酒，說好了不跟任何外人說的，你還講不講半點江湖義氣了？！”
郭竹酒唉了一聲，理直氣壯道：“裴師姐，你這話說得傷心了，師父豈是外人?！?/p>
裴錢被氣笑了，“姓郭的，我不跟你扯歪理……”
郭竹酒半點不慌，“那我可就要跟師姐扯同門情誼了啊。”
裴錢惡狠狠道：“信不信我揍你一頓啊。師父，你別攔著啊，否則就是偏心?！?/p>
陳平安笑道：“別打架別打架，犯不著犯不著?！?/p>
郭竹酒卻是直接伸出手，“師姐，先把醫(yī)藥費給我，記得打臉都可以，就是別打腿，等會兒咱們師徒仨還要一起去逛琉璃廠，你與師父相中了任何物件，我來掏錢，就是跟掌柜們砍價還價，得師姐你出馬了，我鼻青臉腫的，怕自己說話含糊……”
裴錢滿臉無奈，瞪著一眼郭竹酒，怕了你了。
陳平安大手一揮，“逛去。琉璃廠買完東西，師父請你們吃幾樣京城特色?！?/p>
不曾想，剛夸下?？?，還沒走到千步廊，就瞧見一個步伐匆匆往國師府趕來的男人，看那官補子，官不小。
陳平安笑道：“你們倆先逛，我稍后就到。”
趙繇來國師府議事，不需要提前告知，當然也沒有人會阻攔這位侍郎大人，畢竟論文脈輩分，趙侍郎是需要喊一聲師叔的。
半道撞見國師，趙繇快步向前，認出那兩位年輕女子，他說道：“我們邊走邊聊一段路程，也能把事情快速說完。”
陳平安說道：“怠慢了侍郎大人，成何體統(tǒng)，回去聊?！?/p>
趙繇扯了扯官服領(lǐng)口，確實是忙得焦頭爛額了，說道：“也好，喝碗茶水?！?/p>
裴錢說道：“師父，我們自己逛好了，你忙自己的?！?/p>
郭竹酒點頭道：“好些悄悄話，外人聽不得?！?/p>
裴錢剛要說她幾句，郭竹酒已經(jīng)主動抬起胳膊，大義凜然道：“師姐，使勁擰，我雖非武學宗師，也能吃得住疼。”
她們與師父道別，然后相互間對視一眼，會心一笑，郭竹酒還說可能要晚點回國師府，要吃美食，逛廟會，聽說書，放紙鳶……
陳平安笑著說好的。
看著她們的身影，好像那條略顯肅穆的千步廊大街，都沒有那么古板了。
一時間趙繇也不忍心提醒陳平安移步商議軍國大事。
趙繇如今已經(jīng)可以確定陳平安可以當好一位國師，但是在很早之前，就十分篤定一事，這家伙若是哪天真正為人父了，如果還是個女兒，呵，還不得寵上天！他倒想要看看一輩子最喜歡好為人師的小師叔，到時候還會不會絮絮叨叨講個道理沒完沒了，想來至多就是板起臉訓了幾句，便要轉(zhuǎn)過頭，讓自己緩一緩？
一同回到國師府官廳落座，趙繇說過了并州改道一事的細節(jié)，也詢問了一些關(guān)于大綬殷氏的內(nèi)幕，再加上昨夜大驪官場的那檔子事，就這樣一問一答，或是問答反轉(zhuǎn)，偶爾還需要讓容魚搬來一摞摞檔案、攤開一幅大驪地理圖，或是提筆圈畫，或是覺得堪輿圖有所缺漏，需要額外添加標注，寫上新興江湖幫派或是某個剛剛崛起的士族，說到了某州副將的幾個合適人選，一聊才覺得好像誰都沒那么合適……不知不覺，很快就過去了一個半時辰，陳平安抬起掌心，抵住下巴，怔怔出神。趙繇來的時候帶著一堆問題，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又給自己帶回去更多的問題。
總算談過正事，趙繇也喝上了容魚姑娘端來的茶水，長呼出一口氣，有些佩服那些不是修士的大驪官員，尤其是年輕人，通宵達旦忙碌好幾天，每天只是瞇一會兒，就能生龍活虎，趙繇猶豫了一下，還是問道：“真想要將南岳和老龍城重新一并收回？”
無非是將大驪是否想要重新吞并一洲，換了個稍微好聽些的說法。
陳平安說道：“可以再看看。”
趙繇卻不是含糊其辭的作風，打破砂鍋追問到底，“具體是看什么？看大驪自己有無資格，看南方諸國形勢如何？還是兩者都要再看幾年？”
陳平安背靠椅背，說道：“我也不確定。”
趙繇愕然，看了眼陳平安的神色，沉默片刻，端碗喝茶，說道：“也好的，是要再看看。”
兩兩沉默，在趙繇就要起身告辭之時，陳平安有些尷尬，說道：“對不住，讓你重塑一把完整仙劍‘太白’的愿望落空了?！?/p>
仙劍“太白”，昔年在扶搖洲一分為四，自行認主，結(jié)果就是分別挑中了隱官陳平安，蠻荒斐然，勉強能算半個弟子的趙繇，鄒子用以壓勝陳平安的劉材。
陳平安曾經(jīng)還想著將那把夜游劍，有朝一日，贈予某位學劍學書皆有成就的嫡傳弟子。
再將那把半截劍氣長城所煉化、被他取名為“青萍”的長劍，送給桐葉洲的青萍劍宗或是南婆娑洲的龍象劍宗，懸掛在某座祖師堂之內(nèi)，可以作為下任宗主的信物。
趙繇笑道：“人生豈能無遺憾?！?/p>
提起茶碗，抿了一口茶水，趙繇自嘲道：“況且就算佩劍夜游猶存，我連你這一關(guān)都過不去，還怎么去找斐然他們討要?！?/p>
陳平安糾正道：“若能過我這一關(guān)，斐然和劉材就好說了。”
趙繇呵了一聲，放下茶碗，起身告辭，聽見背后那人笑道：“這次不順手牽羊了？”
趙繇理也不理他的風涼話，到了第一進院落，經(jīng)過梧桐樹的涼蔭，再繞過影壁，走出國師府儀門那邊，再往走，還有大門要過，卻瞥見墻角根蹲著個瞇眼喝酒、滿臉熏熏然的家伙，這廝跟自己官補子一樣。
雙方對視一眼，一手端碗、一手持筷、腳邊還有兩碟下酒菜的曹耕心，大概是覺得臨時也藏不好家伙什，厚顏無恥道：“國師可憐我勞碌命，便打賞了一頓酒菜。”
趙繇伸手指了指這位吏部侍郎大人，也沒說什么，徑直走了。
曹耕心嘀咕道：“好重的官威，嚇了個半死，嘿，老子才是吏部侍郎，誰察計誰還兩說呢。”
他偷偷溜出衙署，以一個要與國師議事的冠冕堂皇的名義，跑來國師府這邊喝酒。
這次更有經(jīng)驗了，直奔廚房，與一個面容秀麗但是身姿曼妙的廚娘，討要了兩碟佐酒小菜。
曹耕心抬起頭，咦了一聲，趕忙收好那只酒葫蘆，再將那碗筷碟子歸攏一堆，站起身抹了一把嘴，晃蕩過去。
原來是比約定時辰提前一刻鐘趕來國師府的兩位叔伯，意遲巷韋家的兩位清官大老爺，韋胖子的親爹和大伯，韋祎，韋閎。
昨夜韋赹離開老鶯湖，帶話回家，說是陳國師親口說了，讓他們兩位今天未時初刻到國師府議事。一開始沒誰相信，就你？還跟國師說話聊天了？當真是親爹都不信。韋胖子只好搬出了韓祎韓縣令，說他可以作證，結(jié)果大伯韋閎二話不說就飛奔出門，親自去求證了，回來之后，與弟弟韋祎點點頭，滿臉漲紅，顫聲說是真事。韋祎頓時紅了眼睛，拉著兄長一起去了趟祠堂敬香。
兄弟倆一宿沒睡覺，都在合計著該如何落筆才算穩(wěn)妥，真是比當年科舉一場場闖關(guān)還謹慎再謹慎了。
大驪王朝的早朝，極有特色，不是品秩足夠的京官就一定需要參加朝會，也不是品秩低的官員就一定無法早朝。
而是有一整套現(xiàn)成的定例擺在那邊，例如某部尚書侍郎三位堂官，一般只需要有一位出面即可，衙署內(nèi)部可以輪流，但是如果朝廷需要著重商量某事，與之相關(guān)的對口衙署，就需要至少兩位堂官到場，而只要是較大的廷議，是大小九卿諸部衙署高官都必須一起列席的，此外一旬之內(nèi)，諸部哪天是需要多些官員參與朝會等等，都有不同的講究……聽上去很復(fù)雜，但也不過就是本幾千字的小冊子，當個一年半載的京官，也就爛熟于心了，況且能夠參與大驪早朝的官員，哪有什么笨人。
熬啊熬，終于熬到了臨近未時，來了國師府這邊，他們一路上都在心中打腹稿，預(yù)設(shè)國師大人可能會問什么問題。
只要不是混公門的，哪里能夠體會此間心情。
結(jié)果他們就遠遠看到那個大名鼎鼎的一部侍郎，蹲在墻根那邊閉著眼睛，滿臉陶醉，搖頭晃腦，吧唧嘴。
曹侍郎剛要說話，連忙轉(zhuǎn)過頭，打了個酒嗝，再重新轉(zhuǎn)頭看著兩位長輩，神色慌張道：“是要與國師自首嗎？”
聽得兩位本就緊張萬分的京城芝麻官，本就白皙的臉龐愈發(fā)白了幾分。
曹耕心從袖中摸出酒葫蘆，笑道：“韋伯伯，韋叔叔，需不需要喝酒壯膽？”
“我可以跟容魚姑娘打個商量，去廚房那邊再借倆碗出來。咋樣？”
“喝點小酒兒，酒酣心熱豪氣生，見了誰都不怕?！?/p>
聽著曹耕心的話說八道，韋祎苦笑不已，倒是韋閎，瞧著好像有些心動，不愧是京城官場最牛氣的員外郎之一。
韋祎跟這個官聲毀譽參半的晚輩，卻是從來沒話可說的，逢年過節(jié)，寒暄幾句便算了。
韋閎卻是壓低嗓音罵道：“臭小子，就你當官當?shù)米钍嫣?，穩(wěn)坐釣魚臺，果然是近水樓臺先得月，那些年的龍泉窯務(wù)督造署主官沒白當。”
曹耕心立即不樂意了，“韋伯伯，你可不能光看我享福不看我吃苦受累啊，你們不信的話就去問問袁大人，就曉得在那邊當官是多么不容易了?！?/p>
韋閎呵了一聲，“受累？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便要葷味了?！?/p>
曹耕心難得有幾分窘態(tài)，原來最早“受累”一說，是他在少年時形容一位年長他十幾歲的姐姐，這個不正經(jīng)的說法，很快便在意遲巷和篪兒街流傳開來。
果然是英雄最怕見老鄉(xiāng)，墻里開花墻外香。
韋祎，禮部精膳清吏司郎中，其實擱在整個大驪官場，算不得芝麻官了，只是在權(quán)貴扎堆的京城，禮部的郎中之一，算個鳥？
韋閎，更是只有個工部員外郎的官身，而他的科舉同年，已經(jīng)是工部右侍郎了，剛好管著韋閎上司的上司……
意遲巷韋家也曾風光過，只說韋赹的爺爺，就曾主掌大驪通政司多年，能夠次次參加御書房議事的大九卿之一。沒奈何官場往往是一代人不行，就會家道中落，十年之內(nèi)就會頹勢盡顯。門前聚散之多寡、是熱鬧還是冷清，變化之快，經(jīng)常讓人措手不及，官員心態(tài)失衡。雖說這類青黃不接的尷尬處境，也能靠聯(lián)姻維系一些表面風光，不過說到底，打鐵還需自身硬，家族得有曹耕心、袁正定這樣的年輕人挑起大梁，才算正途。
同樣是給人當大伯的。韋閎是建議開酒樓的侄子韋赹干脆穿上戲服，而那老鶯湖東家魏浹的大伯，魏磊在這十年之內(nèi)的大驪官場，何等榮顯，已經(jīng)在工部侍郎這個位置上熬過了六年。距離參加御書房小朝會，就只差一場察計的評語跟一場轉(zhuǎn)遷禮部了，本來在意遲巷魏家的預(yù)估，五年之后，魏磊至少就可以擔任小九卿衙署的堂官，列席小朝會，能夠每日面見皇帝陛下。
韋閎猶豫了一下，問道：“當真不是什么禍事吧？”
昨晚韋赹信誓旦旦，拍胸脯保證，說國師啊，十分和藹，平易近人，言語風趣，還跟他開了好幾個玩笑呢……驚嚇得當時書房內(nèi)他們這些個長輩，一個個面面相覷。
曹耕心微笑道：“說不準啊，畢竟是新任國師第一次召見郎中、員外郎這么小的官，不管是殺雞儆猴的敲山手段，還是出人意料，偏要殺雞用牛刀……”
比如永泰縣的縣令王涌金，竟然沒有直接丟了官，還是在縣衙照常升堂，確是一樁匪夷所思的怪事。
韋閎黑著臉。
韋祎更是心驚膽戰(zhàn)。
曹耕心將那酒葫蘆藏回袖子，微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嘛。國師大人官再大，頂天了也是個人，有什么可怕的?！?/p>
容魚走出門來，親自領(lǐng)著兩位官員去見國師。
曹耕心嘖嘖稱奇，韋胖子厲害啊，一般官員來國師府議事，也沒有這份待遇，就說自己，容魚姑娘就跟防賊似的。
預(yù)備了三條椅子在官廳，他們遞出冊子，就像村塾蒙童的課業(yè)，容魚讓他們先坐一會兒，喝口茶。陳平安從容魚手中拿過兩本冊子，快速翻了幾頁，從書桌那邊起身，韋閎韋祎立即放下方才只是象征性抿了一口茶水的茶碗，起身相迎。
陳平安笑道：“坐下聊，不必拘謹?！?/p>
清湯寡水聊了些禮工兩部的近況，兩位官員都是各自衙門的老面孔，屁股底下那條板凳都快坐出個坑的那種，他們的心情也就略微放松幾分，陳平安突然問道：“工部魏磊跟你們既是鄰居，還是同齡人，撇開他侄子魏浹那檔子烏煙瘴氣的事情不談，你們覺得魏磊這個人，怎么樣？”
郎中韋祎心思急轉(zhuǎn)，緩緩說道：“雖然只是小時候的玩伴，不過魏侍郎不貪錢，是可以確定的?！?/p>
陳平安笑道：“不貪錢？你們先說說看，錢是什么？”
韋祎茫然，員外郎韋閎更是一頭霧水，總不能一直冷場，浪費國師的光陰，韋閎便壯著膽子照實說道：“魏磊是一個極厲害極會做官的人。”
“傳聞他每次在家中待客，都會與幾位年輕幕僚，反復(fù)討論一場閑聊下來的每一句話，秘密記錄在冊?！?/p>
“這種人當官，簡直可怕，也該他當侍郎。我有個科舉同年，也是工部侍郎，他就很怕魏磊?！?/p>
聽到大哥在那邊毫無遮掩的直言不諱，弟弟韋祎小心翼翼補充一句，“只是些小道消息，這類傳聞未必是真?！?/p>
陳平安笑道：“意遲巷和篪兒街已經(jīng)是大驪最高門大戶的地盤了，家家戶戶通往小朝會的條條青云路，逢年過節(jié)便有飲酒玩月投擲升官圖的習俗，哪來的‘小道’消息？”
韋祎哪敢搭話。
韋閎卻是直愣愣說道：“篪兒街不熟悉，即便是我們意遲巷，也分出個三六九等，如今我們韋家便不成氣候了，怨不得別人，要怪就怪我們兄弟幾個不成材，二弟還稍微好些，好歹飽讀詩書，是個禮部郎中了，像我，嘴巴臭，看什么都看不慣，我若能當大官，就真是咄咄怪事了。”
韋祎聽得冷汗直流。
陳平安指了指書案，笑道：“發(fā)牢騷確是一把好手，只是一味提出難題、癥結(jié)卻少有給出解決問題的辦法，冊子上邊的否定多了些，能夠落實的方案少了點。”
韋閎緊張萬分，低聲說道：“屬下眼界狹窄，材力有限?！?/p>
陳平安微笑道：“倒也未必，如果說天資材力實在是天授，那么才干都是一點點歷練出來的?！?/p>
皇帝陛下不請自來。
好像是皇帝宋和第一次涉足國師府。
國師府這邊也沒有大張旗鼓如何迎接，來了就來了。
也是，國師都沒說什么，容魚沒提醒什么，那些秘書郎們哪敢如何。只是偶爾有人抬頭，驚鴻一瞥窗外的亮眼黃色，便呆住。
容魚帶著皇帝陛下到了那間正屋官廳，搬了條椅子。容魚在皇帝宋和這邊，說話也是輕松隨意的，得體自然還是得體的。
兩位意遲巷韋家官員，因為微微側(cè)身坐著，就有些背對著門口，他們過于聚精會神，便沒有注意到已經(jīng)抬腳跨過門檻的人物。
等到國師笑著起身，他們才回過神，好像來客人了，只是那位“貴客”與國師都已經(jīng)落座。
宋和伸手虛按一下，示意兩位官員無需起身，笑道：“你們繼續(xù)聊正事，我就是來這邊坐坐?！?/p>
本來已經(jīng)沒有那么緊張的韋家兄弟，當他們見到皇帝陛下笑吟吟坐在一旁，一下子就頭腦空白，徹底懵了。
宋和也與國師一般，意態(tài)閑適，隨意翹起二郎腿，問道：“你們家那個綽號韋胖子的孩子，叫韋赹對吧，聽說他在菖蒲河開了家酒樓？平時生意如何？”
好像也就是拉家常。
韋祎硬著頭皮說道：“回稟陛下，犬子的酒樓生意，還行?！?/p>
宋和嗯了一聲。
陳平安胡謅道：“先前他們在外邊遇到了曹侍郎，后者說是掐指一算，算到了陛下要來國師府，讓他們喝酒壯膽?！?/p>
“韋閎臉皮厚膽子大，問曹侍郎有什么注意事項，曹侍郎說都無妨，只需要提醒自己見著了陛下，說話的時候，別蹺二郎腿?！?/p>
宋和拍了拍自己的膝蓋，哈哈笑道：“這有什么忌諱的，我是這樣，國師也是這樣，你們也都隨意些?！?/p>
又與陛下和國師聊了些真正意義上的小事，好像還聊到了某幾本書、提到了金頂娘娘廟的香會盛況……
所以當他們走出國師府的時候，兄弟二人腦袋好像都是一團漿糊了。
韋閎沒能瞧見曹耕心那家伙的身影，倍感失落，此刻挺想要喝幾盅的。
看過了那兩本冊子所寫內(nèi)容，宋和搖頭惋惜道：“可惜了?！?/p>
身份懸殊，差了那么多個官階，所以陳平安讓他們來一趟國師府，本身就是一種給予某種認可的明確表態(tài)。
說得難聽點，國師府真要申飭某位官員，拿工部禮部開刀，也是一部堂官過來挨罵，輪得到你們郎中、員外郎？
工部員外郎韋閎略好幾分，行文簡潔，只是不夠膽子大。韋祎這個禮部郎中簡直就是通篇駢文，全是場面話，不是廢話是什么。
宋和疑惑道：“韋祎莫非是在禮部當官當傻了？這也太不像個世家子弟了。”
陳平安笑道：“故意為之罷了，就像二選一，他選擇讓路給韋閎。如此一來，才有些許機會二選二。他在賭，輸了意遲巷韋家不輸，贏了通贏?！?/p>
宋和重新拿起那本冊子，點頭笑道：“原來如此，那這就是一篇很聰明的好文章了?！?/p>
走出了國師府，到了千步廊，韋祎突然輕聲道：“大哥，升了官，你說話做事，膽子可以再大一些。至于我，繼續(xù)當我的清流好了。一部郎中，也不是什么小官了。我曉得自己的斤兩，性格優(yōu)柔寡斷，極難當那某衙的一把手，完全沒有那份魄力，一向是長于文章而短于公務(wù)，興許能夠看得見些什么，但是往往做不好那些。你不一樣，還有機會。”
韋閎愣了愣，“什么意思？”
韋祎拱手笑道：“提前道賀了?！?/p>
龍泉劍宗，現(xiàn)任宗主道場所在的猶夷峰。
劉大劍仙盤腿坐在崖畔，嘴里叼著一根甘草，見顧璨那心不在焉的鳥樣，調(diào)侃道：“誰才是新郎官？你急個什么？”
顧璨說道：“昨夜歇龍臺那邊的動靜，你就不覺得非同尋常？”
劉羨陽雙手撐在膝蓋上，笑道：“既然陳平安都參加早朝了，你擔心什么。你現(xiàn)在該擔心的，是明兒婚宴怎么幫我擋酒。”
撇開那些暫時不記名的弟子不說，他們龍泉劍宗，上任宗主阮鐵匠，現(xiàn)任宗主劉劍仙，再加上三位同門師兄弟的董谷，徐小橋，謝靈。真是一個人多勢眾的大宗門。
顧璨罵道：“你個沒心沒肺的東西?！?/p>
劉羨陽嘿嘿道：“等我娶了媳婦進門，你們才曉得什么叫有了媳婦忘了兄弟?！?/p>
顧璨笑呵呵，“等著，看我怎么拉著他一起鬧洞房?！?/p>
劉羨陽說道：“不就是聽墻根嘛，反正也沒啥陋俗?！?/p>
顧璨問道：“會不會不夠熱鬧？”
劉羨陽說道：“還不熱鬧??？阮鐵匠都喊來了娘家人的真武山那么一幫老朋友，明擺著是給我未過門的媳婦幫忙撐腰了，我也喊了當年龍窯關(guān)系不錯的一撥窯工朋友，讓他們帶上親眷孩子一起，明天董湖和謝靈負責接送。”
顧璨問道：“小鎮(zhèn)那邊不再辦一場？也花不了幾個錢。”
劉羨陽搖搖頭，“用不著這么麻煩，一起在猶夷峰辦了?！?/p>
賒月，這位大驪槐黃縣衙署戶房明確記錄為“余倩月”的新娘，暫時在主峰那邊，明天她可是要坐著轎子來到猶夷峰的。
徐小橋，還有顧璨的“侍女”，道號春宵的子午夢，她們現(xiàn)在也在新娘余倩月那邊，其實她們哪里曉得準備些啥，該有什么禮節(jié)，盡是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問題是她們不懂這些個，阮鐵匠、董湖幾個便知道了？徐小橋便與鄰居山神和土地公請教了一些學問，子午夢則從那些才子佳人書上找線索，反正就是一通忙碌，就沒個章法，總覺得差點意思。
好在賒月無所謂這些個，女子婚嫁嘛，有新郎就行了嘛。
何況她還有倆伴娘呢。
顧璨說道：“寧姚到了?！?/p>
一道劍光臨近龍泉劍宗地界，緩了緩速度，就像打招呼，再驟然進入祖山地界，寧姚找到了賒月，只見她屋子里堆滿了大紅綢緞瞧著喜慶的各色嫁妝，梳妝臺那邊，子午夢在那邊正拿賒月的臉蛋練手呢，描眉貼花，何種發(fā)髻搭配何種珠釵等等，都是細致活計呢，看得寧姚直揉眉心，也太花俏了些，賒月卻詢問自己腮邊的色澤是不是淡了些，她這一開口，臉上便有脂粉簌簌而落……徐小橋忍住笑，她是絕無諍友的半點覺悟的，賒月這會兒就挺好看，很喜氣。
寧姚到了沒多久，便有一位女子山君，鸞山懷箓，奉命來到此地，她要親自為一位新娘梳妝打扮，據(jù)說還要替兩位伴娘傳授經(jīng)驗，不是神君府的調(diào)令，也不是國師府旨意，而是落魄山陳山主的私人請求，懷箓當然樂意，二話不說便趕來龍泉劍宗，既可以沾沾喜氣，也與那雙新人夫婦結(jié)下一樁善緣，何樂不為？
懷箓被徐小橋帶領(lǐng)進了屋子，跨過門檻，就見著盛裝打扮、坐在梳妝鏡前邊的新娘，正在讓一位伴娘找這找那，她還埋怨伴娘幾句，寧姑娘能不能上點心唉，毛手毛腳，方才就連喜糖都包扎不好，很快也該輪到你的……等伴娘轉(zhuǎn)過身來，懷箓才發(fā)現(xiàn)是那臉色微紅眼神羞惱的……寧姚。
一位風塵仆仆的老道士，到了龍泉劍宗的祖山牌坊那邊，山門默然稽首無別語，心存一份敬仰而已。
婚嫁是頭等大事，人生能有幾回，可不能缺了那些繁文縟節(jié)，無妨，既然貧道到場了，就定然給你們辦得穩(wěn)穩(wěn)妥妥，熱熱鬧鬧。
很快一位老廚子便帶著家當，按時御風到了山腳，與賈老神仙碰了頭。
賈老神仙平時是最講禮數(shù)的，這會兒卻是極擺譜的，忙不迭詢問某某食材可曾備好，婚宴菜肴那幾樣硬菜，缺了啥都不成的。
阮邛破天荒親自下山迎接，與他們道過謝，再帶他們緩緩上山，一路上聽著老道士的絮叨不停和朱斂的嫻熟搭腔，行家里手得讓阮邛完全插不上半句話，愈發(fā)放心的阮邛臉色逐漸柔和起來，有了些笑意。
國師府。
皇帝宋和跟陳平安走到二進院落的松蔭下，有秘書郎尚未下完的一盤棋局，宋和低頭看了一會兒棋局形勢。
按照國師府的預(yù)計，明里暗里三場察計過后，就該整頓朝廷封正的山水官場，之后是敲打山上勢力，接下來大驪宋氏就可以將視線轉(zhuǎn)向大瀆以南……等到這些步驟都按部就班達成，符合他們兩位的預(yù)期，就該將重心轉(zhuǎn)移到蠻荒戰(zhàn)場，與那大端曹氏、甚至是澄觀王朝，爭一爭浩然王朝的第一。
宋和忍不住驀然而笑，“排第四的大綬殷氏與第三每年朝貢，雙方在一天之內(nèi)確定了宗主藩屬身份，誰能想象?。俊?/p>
他伸手按住篆刻有棋盤的那張石桌邊緣，輕輕拍打，心情激蕩說道，“宋和也算對得起我宋氏列祖列宗了?！?/p>
陳平安笑道：“也算撿了個漏。出門撿錢，是我從小就經(jīng)常干的事情?！?/p>
宋和好奇問道：“真能撿著銅錢？”
陳平安點頭道：“偶爾能?！?/p>
一陣陣拂過青山、晃動白云的清風，肯定也曾路過繁華的城池，寂寥靜謐的鄉(xiāng)野，仙氣縹緲的道場，吹起了無數(shù)少年的夢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