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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四章 人間壓勝

夜航船靈犀城,代城主的私宅庭院。

陳平安打了個盹,也不知耗費光陰幾許,等到睜眼,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身在屋內(nèi),坐在椅子上。

旁邊裴錢輕聲說道:“師父可以再瞇一會兒?!?/p>

坐在對面的老秀才撫須笑道:“只管休息,不妨事。忙里偷閑片刻,天塌不下來?!?/p>

文廟跟兵家祖庭那邊已經(jīng)亂成一鍋粥了,都要他回去主持大局,老秀才只當(dāng)沒聽見,不知道。

寧姚說道:“吳霜降已經(jīng)返回青冥天下,留下兩件咫尺物給了崔東山,能給的報酬都放在里邊,說那些沒帶在身上的,可以讓小陌遞出一劍之后,立即去趟青冥天下,先去明月皓彩的觀道觀,再讓碧霄前輩陪著小陌一起去歲除宮,如此一來,便是光明正大的賞景了,白玉京那邊也不敢多說什么。鄭先生還在外邊的院子,要跟白景閑聊幾句?!?/p>

陳平安點點頭,正對面就是那位大馬金刀坐著的姜赦,便雙手插袖,側(cè)了側(cè)身子,手臂放在椅把手上邊,一時間也不知該怎么跟邊上的裴錢開口。

門外院內(nèi),鄭居中將“上游”“下游”兩把飛劍歸還白景,跟她道了一聲謝。

謝狗毫無戒備,徑直取回本命飛劍,根本不擔(dān)心鄭居中有無動手腳,咧嘴笑道:“呦,品秩提升不少,我該與鄭先生道謝才對。以后再有類似的問劍機會,只管打聲招呼,照借不誤?!?/p>

鄭居中微笑道:“禮尚往來。”

謝狗有感而發(fā),說道:“以前在道上,就數(shù)跟同行劍修切磋最沒勁,除了個不值錢的道號,完全沒啥賺頭。曾經(jīng)強行剝離出多把本命飛劍,總是難以化為己用,都煉廢了,既浪費光陰,又糟踐天材地寶,氣死個人。那些廢劍,至多就是拿來嚇唬嚇唬人,久而久之,名聲就臭了,都誤會我有七八把本命飛劍,哈,全是誤會?!?/p>

鄭居中有自己的見解,“試錯次數(shù)還是不夠多的緣故?!?/p>

謝狗嗯了一聲,使勁點頭道:“那會兒能正經(jīng)聊天的道友,實在太少,劍術(shù)道法,修行門道,全靠自己瞎琢磨,如果早點碰到鄭先生就好了?!?/p>

鄭居中笑了笑,沒說話。

謝狗懂,早碰上了,要么雙方投緣,要么就是只能剩一個,就她這脾氣和耐心,就鄭居中這腦子,只要各自起了殺心,絕無回旋余地。

謝狗感嘆道:“鬧出好大的動靜。能不能仔細(xì)說說過程?”

鄭居中搖頭說道:“多說無益?!?/p>

臨別之際,鄭居中說了沒頭沒腦的一番言語,“若是得法,寫行書、草書,都是能夠養(yǎng)神的?!?/p>

“唯獨書寫小楷,越是得法,最是耗神?!?/p>

“不過優(yōu)點就是適合長篇,寫好了,放在桌上,還是掛在墻上,懂行的旁人,越是近觀,越是久看,越要心驚肉跳?!?/p>

謝狗點頭說道:“在落魄山和十萬大山,也想到了這茬,可就是下不了決心?!?/p>

她很明白鄭居中的用意。先前在落魄山,瞧見于玄接納道祖饋贈的那份紫氣異象,謝狗便很不得勁,倒不是見不得別人好,只是憤懣自己的不成事。自愧攜短劍,只為看山來!

劍修白景,天資太高,機緣太好,修行實在是太過順?biāo)炝恕Hf年之前的人間,問劍也好,恩怨也罷,白景哪里需要什么“長篇”,皆如短劍。

謝狗抬了抬下巴,低聲道:“鄭先生不去屋子里邊鎮(zhèn)場子?我怕又吵起來,再打一架?!?/p>

鄭居中搖頭道:“我在那邊毫無用處,就不是一個能講道理的地方?!?/p>

謝狗震驚道:“鄭先生何必妄自菲薄。”

鄭居中自嘲道:“我歷來不知情字為何物。親情愛情友情皆然?!?/p>

謝狗眼神憐憫,嘆氣道:“可憐是可憐了點?!?/p>

鄭居中笑道:“還好。”

遠(yuǎn)處小陌只好出聲提醒道:“跟鄭先生說話不要沒大沒小。”

謝狗雙手叉腰,笑哈哈,“鄭先生,你聽聽,我還沒過門呢,小陌就開始管我啦。”

鄭居中說道:“那我就當(dāng)替吳宮主先行謝過你們二位。他懇請你們能夠稍稍照顧箜篌道友?!?/p>

謝狗大手一揮,“吳霜降這話,多余了!”

她跟擔(dān)任編譜官的箜篌可是好姐妹,都是一個小山頭的。

鄭居中看向劉羨陽,點頭致意。

劉羨陽笑容燦爛,與這位顧璨的師父拱手抱拳。

等到鄭居中走后,他對貂帽少女招手道:“狗子狗子,這邊這邊。勞苦功高的周首席有事找你。”

在靈犀城相聚,互通消息,劉羨陽說了那位婦人的解釋,崔東山聊了些古戰(zhàn)場遺址的見識。

貂帽少女皺著眉頭,一路小跑到小陌身邊站定,“啥事?”

姜尚真神色靦腆,搓手道:“崔宗主打算舉薦我擔(dān)任副山主,不知謝次席意下如何?”

謝狗揉了揉貂帽,皺眉道:“周首席挨了姜赦幾拳,才能說出這種話?傷重不重?先別管副不副山主的了,趕緊看郎中啊?!?/p>

姜尚真繼續(xù)拉幫結(jié)派,壓低嗓音道:“謝姑娘你想啊,我若是當(dāng)了副山主,首席供奉的位置就空出來了,誰補缺?空出來的次席座椅,又該誰補缺?同在一山的首席次席,珠聯(lián)璧合的神仙道侶吶?!?/p>

謝狗用掌心抵住下巴,認(rèn)真思索此事。

劉羨陽在一旁慫恿道:“狗子,這有什么好為難的,不大氣!”

謝狗揮揮手,嫌棄道:“朋友歸朋友,規(guī)矩是規(guī)矩,這種落魄山家務(wù)事,你可真說不上話?!?/p>

小陌眉宇間布滿陰霾,以心聲問道:“崔宗主,公子損失了那么多本命物,就連那座仿白玉京都碎了,這要還不是傷了大道根本,如何才算?如何彌補?吳宮主贈予的那部道書,好是好,畢竟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

崔東山臉色陰沉道:“剛才劉羨陽和裴錢在場,我不好多說什么,其實先生連那五行本命物都一起碎了,人身小天地,什么本命物都沒能剩下?!?/p>

小陌怒道:“那還留著姜赦做什么,直接宰掉??!”

崔東山心中委屈萬分,無奈道:“這是先生跟鄭居中、吳霜降一起作出的決定,師娘都忍住了沒說什么,我能說啥,鐵了心冒死諫言也不管用啊?!?/p>

謝狗雖然聽不見心聲,卻察覺到小陌的異樣,連忙勸阻道:“小陌,千萬別沖動啊,方才鄭先生說了,真要當(dāng)場做掉姜赦,只留下那副骨頭架子,咱們山主就算真真正正、徹徹底底做了一次血本無歸的買賣?!?/p>

小陌臉色陰沉道:“他一個劍修都不是的鄭居中,少他媽跟我扯這些有的沒的,不宰掉姜赦,將其挫骨揚灰,就是最大的妨礙道心,未來仗劍飛升,會有隱患,這才是公子最大的損失?!?/p>

謝狗也怒了,伸手狂揉貂帽,瞪圓雙眼道:“臭小陌!這種事,我說了算??!”

響起陳平安的心聲,“吵什么吵,我自有計較,回頭再細(xì)說。還有,小陌,跟狗子說話客氣點?!?/p>

此外,三人各自聽見一句心聲言語,“崔大宗主,又立新功是吧,回頭再找你算賬。”

“拉著一張臭臉給誰看呢,趕緊跟謝狗道個歉?!?/p>

“狗子啊,稍微體諒一下小陌,算了,別體諒了,體諒個屁,他就是找罵的,只管罵他?!?/p>

屋內(nèi)。

氣氛古怪,沉悶異常。

座位還是老秀才親自安排的。

這邊,坐著老秀才,姜赦,五言。

對面那邊,陳平安,裴錢,寧姚。

還是老秀才率先開口說道:“平安啊,大致經(jīng)過,大致緣由,五言道友都與我們說個大概?!?/p>

本來雙手籠袖的陳平安,在先生說話的時候便伸手出袖,點點頭,望向裴錢,說道:“不管是什么決定,師父都理解,支持,肯定都會尊重你的選擇?!?/p>

裴錢面無表情,從牙齒縫里蹦出一句話,“那就認(rèn)了便宜爹娘唄。”

陳平安說道:“說心里話。”

裴錢低下頭。

寧姚伸手揉了揉裴錢的腦袋,笑道:“你師父都打贏了,還有什么好擔(dān)心的?!?/p>

裴錢剛要說話,陳平安突然說道:“這件事由我來決定好了,裴錢?”

裴錢使勁點頭。

陳平安問道:“姜赦?”

姜赦松了口氣,笑道:“你說了算?!?/p>

五言眼睛一亮,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激神色。

老秀才輕輕點頭。如此一來,裴錢才能夠最不為難。

咱們文圣一脈,到底是最護犢子的。善!

屋內(nèi)就此沉默。

實在是沒有可以多聊的內(nèi)容。

貂帽少女大搖大擺走到門口,鬼鬼祟祟敲了敲門,問道:“山主,山主夫人,你們聊完了么?我能不能斗膽插句話?”

寧姚沒說什么,陳平安板起臉點頭道:“聊完正事了。”

謝狗一本正經(jīng)說道:“那就好哇,這不咱們周首席有個不成熟的想法,想要在霽色峰祖師堂議事之前,咱們內(nèi)部先通個氣,免得到時候提上正式議程,你反對我贊成他附成她又說要再議的,鬧哄哄,爭執(zhí)不下,白白耽誤山主的珍貴修道光陰?!?/p>

姜赦聽得頭疼,白景這都跟誰學(xué)的說話方式。

陳平安微笑道:“那就等他的想法熟了再說。”

姜尚真急眼了,快步走上臺階,“山主,我這個想法是深思熟慮之后的慎重決定!”

小陌站在謝狗身邊,伸手輕輕抵住她湊過來的腦袋。劉羨陽雙臂環(huán)胸,笑呵呵斜靠房門,說必須給周首席撐腰一次,跟屋內(nèi)陳平安對視一眼,劉羨陽朝他豎起大拇指。崔東山坐在門檻上,小雞啄米,豎起并攏雙指,說自己可以保證周首席此言非虛。姜尚真胸有成竹,升官一事,十拿九穩(wěn)了嘛。五言看向臉色緩和許多的裴錢,姜赦不敢,或是忍著不去看對面,男人便只是神色溫柔,輕輕拍了拍道侶的手背。寧姚單手托腮,笑瞇起眼,好像跟裴錢以心聲聊著什么。老秀才長呼出一口氣,懶洋洋靠著椅背,轉(zhuǎn)頭笑著望向光線明亮的門口那邊。

————

等到老舟子終于愿意撐船離開宗門地界,孤零零的一葉扁舟消失在浩渺碧波中。

齊廷濟隨身攜帶有一座青霓福地,即將動身趕赴扶搖洲,親自與劉蛻更換福地。

先去了趟涼棚,邵云巖和酡顏夫人,還有三名弟子都在那邊喝酒。

邵劍仙還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齊廷濟也懶得跟他解釋什么,只說要自己立即走趟天謠鄉(xiāng),便下山去找陸芝。

先前劉蛻就說讓齊廷濟直接帶上懸弓福地,不必多跑一趟,齊廷濟卻說此事還需要跟陸芝、邵云巖幾個商量一下。離別之際,答應(yīng)幫忙捎話的齊廷濟建議天謠鄉(xiāng),不妨先將碧霄山修補起來。劉蛻思量片刻,便有了決定,只是忍不住詢問一句,當(dāng)真不會畫蛇添足,惹惱了那位觀主?

齊廷濟卻是不再多言,劉蛻一咬牙,當(dāng)場就給所有祖師堂成員下了一道法旨,全力補山!

哪怕被老觀主看穿了心思,退一萬步說,碧霄山都會被收回,也要讓那位老觀主拿到一座完整碧霄山。

問題在于那只祖?zhèn)鳌岸鄬毮摇崩镞叺男“雽毼铮粴v代祖師爺或煉化為本命物,或是與人斗法、搏命給折損了,這讓劉蛻極為心虛,一筆糊涂賬,一代代傳到他這個現(xiàn)任宗主手上,如何是好?

陸芝帶著新收的弟子一起登山,有些好奇,“怎么取了這么個名字?”

少女嫣然笑道:“諧音唄,程與陳,三彩與散財?!?/p>

當(dāng)年那人,送了她一把蛇膽石。

陸芝想了想,說道:“記得好像有個佛家典故,是說那善財童子的五十三參?”

程三彩點頭道:“根據(jù)佛書記載,他曾遍歷一百一十城,參訪五十三位善知識,有大毅力,大智慧。”

上古歲月,斬龍一役發(fā)生之前,若論藏寶之多,尤其是藏書之豐,龍宮自稱第二,沒誰敢稱第一。

瞧見了那位從山上走下來的齊廷濟,程三彩略顯緊張,施了個萬福,“見過齊老劍仙。”

天底下的宗主茫茫多,城頭刻字的,才幾個?

所以她覺得如此稱呼,可能會更有誠意。

齊廷濟點點頭,“我與你師父說幾句話,你可以隨便走走看看,不必拘束?!?/p>

興許是一聲老劍仙,還算得體,齊廷濟神色和緩,補了一句,“歡迎你加入龍象劍宗。下次祖師堂議事就由我親自書寫譜牒,你的拜師禮,就在祖師堂舉辦好了。”

程三彩滿臉感激神色,心中卻想齊老劍仙倒是和藹,不如傳聞那般兇名赫赫,殺氣騰騰。

少女走后,陸芝不說話,齊廷濟正在醞釀措辭。先前齊廷濟痛心疾首一句“大道性命,豈可兒戲”,不是說陸芝閉關(guān)期間試圖連破兩境,證道飛升,直接合道。

是說陸芝為何剝離出一把比“抱樸”更為珍貴的本命飛劍,就那么奉送他人。

天底下除了當(dāng)過隱官的陳平安,誰能讓陸芝如此作為?!我搶了幾位供奉、客卿,你小子就來這一手?!

如果不是陸芝當(dāng)時說了句她心情也不好,估計齊廷濟就要再撂下一句氣話,你難道想要跟陳隱官結(jié)為道侶,學(xué)那山下俗子,送定情信物???!

哪怕肯定會事后反悔,那就事后再說。

就算陸芝當(dāng)場翻臉,甚至是一氣之下,轉(zhuǎn)投落魄山,或者脫離譜牒,去別洲當(dāng)個散仙,齊廷濟也要不吐不快……所幸話到嘴邊,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齊廷濟此刻便有些后怕。

齊廷濟本想著事已至此,就當(dāng)翻篇了,只是見著了陸芝,他仍是忍不住絮叨幾句,發(fā)發(fā)牢騷,

“例如度人上山,師徒之間,贈予山上機緣,也要看對方接不接得住。飛劍北斗,是誰都能煉化的?要么是與之大道相契的道門高真,要么是常在那死人堆里的兵家大修士,才算……”

齊廷濟本來都覺得自己婆婆媽媽了,便止住話頭,驚訝發(fā)現(xiàn)陸芝竟然沒有不耐煩,只是聽著。

齊廷濟心中疑惑,笑著打趣道:“收了徒弟,心情轉(zhuǎn)好?”

陸芝笑道:“你是宗主,被你苦口婆心說幾句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如你們聰明,又不是沒心肝的人?!?/p>

齊廷濟無言以對。

陸芝正色解釋道:“當(dāng)時你在氣頭上,聽見了一句你是宗主,便覺得我這話帶刺,但是說實話,一開始我選龍象劍宗落腳,確實是想法簡單,有個地方躲清閑就行了,總好過去了別洲,到處都是無謂攀談。但是在這邊待了幾年,我是真覺得你當(dāng)宗主,很稱職了。”

齊廷濟感慨道:“原來如此,本以為沒個百年光陰,難以讓陸芝心有歸屬感??磥砦疫@個宗主,確實當(dāng)?shù)眠€不錯。”

陸芝以心聲說道:“剛剛記起一事,陸沉建議你不要過于著急合道十四境,當(dāng)然,若是果真時機成熟,也就順?biāo)浦郏谙疑喜坏貌话l(fā)嘛。這是陸沉的原話,原封不動,一字不差?!?/p>

齊廷濟神色自若,笑道:“當(dāng)個建議聽聽看就行了,不可不上心,不必太較真。”

練劍一事,如何練劍,齊廷濟自有打算。

當(dāng)初總不是齊廷濟求那飛升境大妖借頭顱一用、求來的城頭刻字。

天上異象接連出現(xiàn)。

齊廷濟猛然抬頭望向天外,竭力遠(yuǎn)眺。

陸芝也想要多看出些端倪,撤了障眼法,抖了抖手腕,手持一把“南冥”,腰懸“游刃”,一尾劍道顯化而生的“青魚”環(huán)繞在她身邊。

劍光過于刺眼,齊廷濟瞇了瞇眼,片刻之后,只得轉(zhuǎn)過頭,再不去窺探更多的天象。

陸芝好不容易忍住笑。

齊廷濟繃著臉,沉默許久,才硬生生憋出一句,“不愧是劍氣長城史上最年輕的隱官?!?/p>

陸芝大笑不已。

年輕容貌的老劍仙,眉眼舒朗,也笑了起來。

————

明月當(dāng)空,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山萬籟寂靜,鄭大風(fēng)像個官帽不大、官威不小的縣衙胥吏,雙手負(fù)后,踱步到了老廚子宅子那邊,進了院子,朱斂依舊躺在藤椅上,拿蒲扇遮著臉,雙手疊放在腹部。鄭大風(fēng)搬了條小板凳坐在藤椅旁邊,有些納悶,都到點了,鐘倩和溫仔細(xì)怎么還沒來。

青衣小童摔著袖子,還沒進院子,隔著一堵墻,鄭大風(fēng)就遠(yuǎn)遠(yuǎn)聽見了他大嗓門嚷嚷道:“老廚子,我又立下一樁奇功,剛剛從魏夜游那邊拐來一位衙署神女,道號美徵,名叫周乎,經(jīng)由我百般勸說,她終于下定決心,與那魏夜游和披云山撇清關(guān)系,打算去咱們跳魚山花影峰結(jié)茅修道,哈哈,不得好好犒勞我一頓宵夜?等我吃飽喝足,有了力氣,明兒清早再去一趟披云山挖墻腳。”

晃蕩進了院子,青衣小童一愣,大風(fēng)兄弟竟然比我還早到,委實是點卯勤快啊。

鄭大風(fēng)滿臉糾結(jié),問道:“老廚子,他們總是拿昔年藕花福地‘貴公子’、‘朱郎’的綽號調(diào)侃你,也不生氣?”

朱斂笑道:“這有什么好值得生氣的?!?/p>

鄭大風(fēng)用大拇指搓著胡茬,疑惑道:“不對啊,我就氣得不行,難道是我修心不夠的緣故?”

“大風(fēng)兄弟,跟修心沒啥關(guān)系,原因很簡單,你是真丑啊?!?/p>

陳靈均伸手擋在嘴邊,“你想啊,你當(dāng)面說白玄境界低,他如今才是龍門境,肯定要跟你急眼,你跟我說這個就犯不著生氣。是不是這個道理?”

鄭大風(fēng)伸手一把推開那個小狗頭,“我只是不俊俏,不是丑。”

去往皚皚洲之前,劉饗留下了一個問題,是問鄭大風(fēng)的,也是問陳平安的,更是問朱斂的。

“就不好奇,為何武夫‘管家’朱斂在山上,道士仙尉在山腳‘看門’?”

鄭大風(fēng)眼角余光打量了一下拿蒲扇遮臉的老廚子,算了,何必拿這種事情大煞風(fēng)景。

鐘倩跟溫仔細(xì)現(xiàn)身院門口,陳靈均眉開眼笑,連忙殷勤招呼他們進來。

朱斂躺著不動,沒好氣道:“廚房蒸籠里有發(fā)糕,蟹粉小籠包,油碟自己折騰去。就這么些,愛吃不吃,不吃滾蛋?!?/p>

鐘倩疑惑道:“不對啊。”

小米粒諜報有誤?

按照某份菜單記錄,今晚宵夜主食是那大碗的油潑面,佐以幾碟小菜,比如嘎嘣脆的腌黃瓜,野蒜炒辣醬……虧得自己還帶了兩壺紹酒,總不能是小米粒謊報軍情,那就是老廚子消極怠工了?

鄭大風(fēng)極少佩服誰,眼前這位嘴里還叼著牙簽的鐘第一,必須能算個。

這位來自蓮藕福地的武夫,已經(jīng)是落魄山“宵夜一脈”的帶頭大哥,極能服眾。大伙兒死心塌地跟著他,可謂大飽口福。

鄭大風(fēng)他們只得去灶房那邊自己找吃的。

一個黑衣小姑娘獨自散步,一路哼唱著自己編的小曲,去老廚子那邊。

今夜宵夜一戰(zhàn),必須大捷而歸。

“一覺睡到飽,公雞打個鳴,睜開迷糊眼,輸給棉被褥,再來回籠覺,日頭上三竿,鯉魚打挺兒,扛起金扁擔(dān),手拿行山杖,挎好斜布包,出門去吃飯,慢慢走,樂悠悠,巡山又巡山,太陽落下去,月亮飛上來,快活小神仙。要問我是誰,啞巴湖的大水怪,落魄山的右護法……”

殺到了門口,探頭探腦,查探軍情,飛快跑去房門另一邊躲了會兒,并無伏兵,一個蹦跳進了院子,“老廚子,今晚敵對一方的宵夜是否兵強馬壯?”

已經(jīng)覆上面皮的朱斂站起身,將蒲扇放在藤椅上邊,笑道:“敵方兵力很強,稍等片刻,我這就去灶房誘敵上桌?!?/p>

小米粒這會兒才發(fā)現(xiàn)灶房那邊,景清幾個啃著發(fā)糕,等到瞧見自己,一個個大喜過望。

撓撓頭,小米粒說道:“老廚子,暖樹姐姐等會兒也來?!?/p>

朱斂已經(jīng)系上圍裙,一邊轉(zhuǎn)頭用眼神讓那幫王八蛋別礙眼,一邊與小米粒笑道:“好啊,那我必須拿出幾手絕活了?!?/p>

山腳道士,壓勝人間?

就在此時,院門口那邊跑來一個頭別木簪的年輕道士,低頭彎腰,氣喘吁吁,抬頭揚起手臂,哈哈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今晚宵夜,算我一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