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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8章 水落石出的書簡湖(中)

大驪王朝,永嘉十二年,春分時分。

  當(dāng)入春之后,蘇高山、曹枰之外的第三支大驪鐵騎投入戰(zhàn)場,朱熒王朝在幾條戰(zhàn)線上都開始節(jié)節(jié)敗退,京城被圍,朱熒王朝的君王玉璽、太廟神主,即將蒙塵,只在旦夕之間。

  但是藩王宋長鏡卻沒有進入朱熒王朝版圖,這一天春風(fēng)里,浩浩蕩蕩的墨家機關(guān)巨舟,掠過朱熒王朝版圖上空,繼續(xù)往南。

  宋長鏡站在主艦樓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瞰大地,不斷有零散的劍修,不愿茍活,御劍而起,向這支寶瓶洲歷史上從未出現(xiàn)過的巨大“船隊”,發(fā)起進攻,又毫無懸念地一一隕落,如同姍姍來遲的巷弄迎春爆竹聲,又像那山上的仙鶴哀鳴,劃破長空,讓每一個在大地上見到此幕景象、聽聞悲音的朱熒子民,悲慟不已。

  宋長鏡依舊穿著那件老舊的狐裘,當(dāng)年許弱這一脈墨家旁支選擇押注大驪,其實就做了兩件事,一件是與陰陽家那一脈,聯(lián)手打造那座僭越至極的仿造白玉京,除此之外,大驪吞并盧氏王朝在內(nèi)的所有財富,尤其是驪珠洞天的“買路錢”,此外還有一路南下的各大國庫繳獲,都用來打造這些南渡飛舟,堂堂大驪,這些年,國力鼎盛不假,實則年年入不敷出,即便如此,仍是賒欠墨家許多,尤其是當(dāng)墨家主脈選中大驪后,花錢更是流水,可不是小江小河的嘩啦啦作響流淌,而是像那大瀆流水,水深無聲,可能都沒個響動,國庫就空蕩蕩了。

  對于大驪,尤其是戶部而言,這是一種魄力,更是能力,國師崔瀺為何對戶部尚書刮目相看?就連他宋長鏡和整個軍方,都愿意對戶部官員持有敬意,根源便在于此,當(dāng)然,各支鐵騎去戶部討要軍餉的時候,沒誰會留情面,哭爹喊娘,裝窮一個比一個熟稔,宋長鏡對此看在眼中,并不覺得有什么問題,大驪文武官員,在爭爭吵吵、磕磕碰碰的過程當(dāng)中,以及年輕一代書生的投筆從戎、邊關(guān)子弟的紛紛躋身官場,宋氏廟堂上的文武界線,不斷模糊,這是好事情。

  至于與墨家外鄉(xiāng)修士關(guān)系最親近的工部,更是繞不過去的幕后功臣。

  反而是原本地位最高的禮部、吏部,一旦將來論功行賞,會比較尷尬,所以在大驪新北岳一事上,以及與大隋結(jié)盟和出使大隋,禮部官員才會那么不遺余力地拋頭露面,沒辦法,如今與戰(zhàn)場距離越遠(yuǎn)的衙門,在未來百年的大驪廟堂,就要不可避免地失去底氣,嗓門大不起來,甚至極有可能被其余六部衙門蠶食、滲透。

  畢竟大驪刑部衙門,在諜報和籠絡(luò)修士兩事上,依舊有所建樹,不容小覷。

  所以禮部,如今有了些小動作,就怕害怕所有人都在開疆拓土的時候,唯獨他們這個昔年大驪六部最尊的衙門掉隊,跌入塵土,淪為一座清水衙門,里邊只有一張張冷板凳,還怎么吐舊納新,坐穩(wěn)大驪第一部堂的清貴且實權(quán)的高位,還怎么能夠年年都是新年新氣象?

  只剩下一個吵開了鍋的吏部,因為有關(guān)氏老太爺坐鎮(zhèn),不管自己人關(guān)起門來怎么吵,出門對外,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

  哪怕禮部使勁嚷著要求太平無事牌一事上,必須從舉薦、勘驗、頒發(fā)、記錄檔案、考評,都要全部收入禮部,讓原本約莫負(fù)責(zé)一半職責(zé)的刑部徹底放權(quán),關(guān)氏老爺子只是搗漿糊,不表態(tài),就拖著,最后竟是連因病告假這種拙劣的手段都拿出來了,他娘的就你這位老爺子頓頓酒肉的人,比許多禮部青壯官員的身子骨還要結(jié)實,也會感染風(fēng)寒一病不起?老狐貍真是年紀(jì)越大,臉皮越厚,比老爺子矮了一個輩分的禮部尚書,哪怕還算是關(guān)老爺子的半個門生弟子,據(jù)說都?xì)獾迷趯m禁值房那邊發(fā)牢騷了,說老爺子也忒倚老賣老。

  大驪官場,熱鬧且忙碌,各座衙門,其實都鬧出了不少笑話。

  京城意遲巷和篪兒街,在今年的正月里,更是往來拜年,走動頻繁。

  對于這些“春江水暖”的官場事,宋長鏡不太上心,大勢之下,都是人之常情,只要不過火,不越界太多,他不會管,事實上,也用不著他一個沙場武夫,去操心這些亂七八糟的事務(wù)。

  因為宋長鏡不得不承認(rèn),大驪鐵騎能夠順利南下,并且步步穩(wěn)固,那頭繡虎,功莫大焉。

  地面上又炸開一抹微弱虹光,有位年輕劍修隱匿在山巒之間,似乎瞅準(zhǔn)了宋長鏡這位“大官”模樣的大驪蠻子,劍光如一條白線,畫弧而至,直刺宋長鏡,飛劍意氣當(dāng)中,滿是視死如歸的悲憤氣概。

  宋長鏡擺擺手,示意那些躋身地仙之流的隨軍修士不用攔阻,一位六境劍修的孱弱飛劍,給一位十境純粹武夫撓癢癢嗎?

  宋長鏡隨手一拳,將那柄本命飛劍砸回地上,剛好落入那名年輕劍修的身畔大地之中,臉色慘白的劍修搖搖欲墜,仍然竭力站穩(wěn)身形,望向那個實力超乎想象的船頭男子。

  飛舟掠過長空,年輕劍修再無出劍的實力,跌坐在地,

  此后如蝗群的墨家飛舟,故意飛過了朱熒王朝的南岳山巔上空。

  心懷必死之死的千百劍修,與那尊地位尊崇的南岳神祇一同迎敵。

  渡船之中的十余艘劍舟,飛劍如雨落向大地。

  天上地上,兩撥飛劍如雨幕相接,墨家耗費無數(shù)神仙錢打造的劍舟飛劍,與劍修的本命飛劍,玉石俱焚。

  偶有本命飛劍成為漏網(wǎng)之魚,又被大驪本土和招徠而來的元嬰、地仙修士,陸續(xù)祭出法寶,一一擊破,南岳上空,呈現(xiàn)出令人炫目的五彩琉璃色,恍若傳說中的天庭仙境。

  山岳神祇的金身法相,手持一把以王朝皇室獨門秘術(shù)匯聚而成的劍氣巨劍,劈向宋長鏡所在渡船,結(jié)果被宋長鏡一拳擊碎,又一拳將南岳正神的金身法相打得崩碎,宋長鏡最終站在南岳神廟的屋脊上,暫時失去金身法相的南岳正神正要以千年香火的積淀,重塑金身,再戰(zhàn)此人。

  宋長鏡開口道:“差不多就可以了,大驪沒有對你們趕盡殺絕的意思,地仙之下的劍修,全部下山,既往不咎。地仙修士,愿意降者,可以跟隨本王一同南下,不愿意投降,就老老實實待在南岳山上,我可以保證,即便有些秋后算賬,也不會濫殺,人人有機會破財消災(zāi),并且會確保你們這幾位地仙劍修的立身之本,至于身外物,多半是要充當(dāng)大驪軍費了。”

  南岳山巔寂靜無聲。

  宋長鏡一掠而去,轟然震塌那座南岳主殿大半,將一位試圖串聯(lián)其余大劍修、誓死抵抗大驪蠻夷的地仙劍修,一拳連同身軀和金丹打爛,只余下陰神和氣象衰減的本命元嬰。

  若是有修士從山腳仰望而去,就可以看到巍峨南岳臨近山巔的一處仙家府邸,化作廢墟,揚起塵土,如一大團黃色云霧繚繞山頂。

  宋長鏡返回山巔神廟,朝那位站在廣場上的南岳正神,點了點頭,示意南岳神廟的識趣,他宋長鏡心領(lǐng)了。

  宋長鏡拔地而起,返回渡船。

  朱熒王朝的這尊神祇,眼神復(fù)雜,最后朝那位無可匹敵的大驪藩王,作揖一拜,許多年輕劍修,直到此刻,才駭然察覺,從頭到尾,山岳陣法都未開啟。

  既是這位神祇自己畏死,害怕大道斷絕,也害怕負(fù)隅頑抗之下,整座南岳和千余劍修都慘死,之所以由此埋伏,自然是各方劍修慷慨赴死,不惜以劍殉國,也有諸多懷揣著私心的謀劃,比如他這位南岳正神,之所以答應(yīng)劍修登山,就希冀著對故主、新主雙方都有個交待,不至于在未來的這塊亡國之地上,失去南岳頭銜后,卻被謾罵無數(shù),香火凋零,反而因為今日一戰(zhàn),能夠為自己贏得一些市井贊譽,也可以省去大驪些麻煩,盡量爭取到裁撤掉五岳正神后、好歹保住未來大驪頭等山神的寶座。

  寶瓶洲的大亂之世,朱熒顯然大勢又去,總要為自己謀取一條退路。

  宋長鏡回到船頭,伸手放在靈氣緩緩流轉(zhuǎn)的欄桿上,大驪年號,很快就要改了。

  書簡湖,池水城范氏府邸。

  有客人拜訪,遞交了一份貼黃名帖,說是要見關(guān)翳然關(guān)將軍。

  門房不敢怠慢。

  如今四座駐守城池,品秩、權(quán)柄相當(dāng)?shù)乃奈淮篌P人氏,其中池水城關(guān)翳然,在去年一年中,逐漸地位提升,隱約成為龍頭人物,其余三人,經(jīng)常需要來到池水城議事,而關(guān)翳然從來不需要離開池水城,些許痕跡,足以說明一切。

  連關(guān)翳然其實是蘇高山乘龍快婿的說法,都傳了出來,有鼻子有眼睛。

  除此此外,門房總覺得訪客當(dāng)中的一位少年,有些眼熟,只不過身穿一身灰色棉袍,面容消瘦,又沒能認(rèn)出。

  很快門房就領(lǐng)著三位去見那位官署開設(shè)在范家的關(guān)將軍。

  三位客人,都背著一只大竹箱。

  已經(jīng)脫去隨軍修士甲胄的關(guān)翳然,站在一排官署簡陋房屋外邊的屋檐下,有些意外。

  等了一頓很長時間的酒,沒等來,結(jié)果等來了一個自己不太喜歡的家伙,顧璨。

  關(guān)于顧璨在書簡湖的所作所為,關(guān)翳然自然不喜,既是個人性情使然,也有關(guān)氏家族潛移默化的熏陶,人生在世,處處是官場,顧璨這種以破壞規(guī)矩為樂的愣頭青,能夠在大亂之局中,僥幸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不過既然是那個人的朋友,關(guān)翳然也不至于閉門不見。朋友的朋友,未必是朋友,不過這點面子,關(guān)翳然還是要給的。

  如今在大驪鐵騎主力已經(jīng)撤離的書簡湖,年紀(jì)輕輕的關(guān)翳然,其實無形中就是真正一言九鼎的江湖君主了,手握數(shù)萬野修的生殺大權(quán),甚至比青峽島劉志茂當(dāng)年更名副其實。

  神色平靜的顧璨,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曾掖,和同樣心中惴惴的馬篤宜,一起拜見關(guān)翳然。

  雙方幾乎同時走向前,在院內(nèi)站著,關(guān)翳然笑道:“你就是顧璨吧,有事嗎?”

  顧璨笑著掏出一壺酒,老龍城的桂花釀,遞給關(guān)翳然,笑道:“陳平安要我給關(guān)將軍捎一壺酒,說是欠將軍的?!?/p>

  關(guān)翳然沒有拒絕,接過了那壺酒,只是氣笑道:“酒到了,人沒到,這算怎么回事?!?/p>

  關(guān)翳然隨即自嘲道:“比起人到了,酒沒到,似乎還是要好一些?”

  關(guān)翳然自顧自笑了起來。

  曾掖和馬篤宜如釋重負(fù),看來這個年輕有為的大驪將軍,跟陳先生關(guān)系是真不錯。

  關(guān)翳然突然問道:“顧璨,知道陳平安為何要你來送酒嗎?”

  顧璨點頭道:“知道,想讓著在關(guān)將軍這邊混個熟臉,即便無法照拂一二,只要關(guān)將軍手下了酒,那么我這趟返回青峽島,還是可以少些麻煩?!?/p>

  關(guān)翳然笑道:“你也不笨啊,以前怎么那么囂張跋扈,顧頭不顧腚的?”

  顧璨坦然道:“以前不懂事,總覺得所有人都是傻子,現(xiàn)在不敢了?!?/p>

  關(guān)翳然點頭道:“行吧,那就這樣,以后小事,可以找我通融,大事的話,就別來這座官署自找沒趣,我對你,實在是印象平平?!?/p>

  顧璨點頭,抱拳道:“顧璨在這里先行謝過關(guān)將軍,真有需要勞煩將軍的小事,別的不敢說,如今一身債,需要開銷的地方太多,不過一壺酒還是會帶上的?!?/p>

  關(guān)翳然瞥了眼顧璨,沒有說話,點點頭,“公務(wù)繁忙,就不招待你們了?!?/p>

  顧璨便識趣告辭離去。

  曾掖和馬篤宜跟著轉(zhuǎn)身走出范家府邸。

  走在池水城大街上,馬篤宜有些埋怨,“年紀(jì)不大,倒是好大的官架子。”

  顧璨不以為意,搖頭道:“能夠見我們一面,就說明架子還不夠大。今年年底和明年年中的那兩件大事,少不了要跟這位關(guān)將軍打交道,馬姑娘到時候你要是不樂意來這邊的官署,可以跟曾掖一起逛猿哭街?!?/p>

  馬篤宜沒有拒絕,有些心有余悸,“這兒官氣太重,尤其是張貼在范家大門上的兩尊大驪門神,眼神不善,我可不愿意來這邊遭罪了?!?/p>

  曾掖一樣使勁點頭,“我也覺得瞧我的眼神,不太友善,沒法子,我是鬼修,沒攔著讓我進門,我已經(jīng)很意外了?!?/p>

  顧璨帶著他們租賃了一艘如今隸屬于大驪官方的渡船,無論是修士,還是賞景的達(dá)官顯貴,必須在渡口遞交關(guān)牒戶籍,通過勘驗,才可以出入書簡湖,這就是新規(guī)矩。不過若是擁有一塊大驪頒發(fā)的太平無事牌,無論是高品還是低品,都無需如此,渡口還可以主動無償提供泛湖渡船,只不過如此偌大一座書簡湖,有此殊榮的地仙修士,屈指可數(shù),素鱗島田湖君,青峽島頭等供奉俞檜,黃鸝島地仙夫婦,至今都沒有這份待遇,由此可見,即便是一塊品秩最低的太平無事牌,都是多么值錢。

  在近期,有兩個消息,傳遍了書簡湖,震動四方。

  一個是與書簡湖野修關(guān)系不大,可事情實在太大,大驪皇帝病逝了。

  再一個,與數(shù)萬野修和千余島嶼都戚戚相關(guān),當(dāng)這個駭人聽聞的真相水落石出后,書簡湖才驚醒,為何前兩年的書簡湖形勢,為何如此讓人琢磨不透。

  原來桐葉洲如今最大的一座仙家宗字頭,玉圭宗,選擇了書簡湖,作為寶瓶洲的下宗選址所在。

  所以今年開春以來,關(guān)于玉圭宗的大小消息,如一場鵝毛大雪絮亂飛。

  只不過對于顧璨而言,這些大事,都跟他無關(guān)了。

  陳平安將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的開辦,都交予他顧璨。

  除了將所有賬本轉(zhuǎn)交給顧璨之外,關(guān)于兩件大事的條條框框,細(xì)致到了陳平安寫下數(shù)萬言的地步,一并交付顧璨。

  為此馬篤宜還調(diào)侃,陳先生就差自己不是僧人道士了。

  所需錢財,陳平安和顧璨商量過,對半分。

  那不是一筆小錢。顧璨娘親從春庭府那邊搬走的那點家當(dāng),遠(yuǎn)遠(yuǎn)不夠。

  顧璨也不見外,說先與陳平安賒欠。

  陳平安離開前,跟顧璨坐下來好好算過一筆賬,接下來顧璨最少還需要兩年時間,算上羅天大醮和水陸道場,加上陳平安先前的石毫國梅釉國經(jīng)歷,顧璨才能還債半數(shù)而已,此后顧璨還需要繼續(xù)行走四方,以及爭取將來有機會的話,在書簡湖打造出一座適宜鬼魅陰物修行的山頭島嶼。

  三人乘坐渡船緩緩去往青峽島。

  顧璨背著竹箱站在船頭那邊,辛苦還債的少年,這一年多始終背著那座下獄閻羅殿。

  能夠死后化為鬼物陰靈,看似幸運,其實更是一種苦難。

  凡夫俗子也好,修行之人也罷,必然是生前執(zhí)念深重,對人間戀棧不去,但是生死一事,乃是天理,天地自有規(guī)矩責(zé)罰落在它們身上,光陰流轉(zhuǎn),二十四節(jié)氣,春雷震動,盛夏陽氣,種種流轉(zhuǎn)天地的無形罡風(fēng),與凡俗夫子毫無損害,對于鬼魅卻是煎熬折磨,又有古寺道觀的晨鐘暮鼓,文武兩廟和城隍閣的香火,市井坊間張貼的門神,沙場金戈鐵馬的氣勢,等等,都會對尋常的陰物鬼魅,造成不同程度的傷害。

  更不提還有譜牒仙師的斬妖除魔,積攢功德,山澤野修,尤其是那些鬼修邪修,更是喜好捕捉陰靈,魂魄剝離、重塑、陰毒術(shù)法,層出不窮,或養(yǎng)蠱之術(shù),或秘法,種種劫難,真真生不如死,死不如生是也。

  這些事情,在陳平安來到書簡湖之前,顧璨當(dāng)然知道一些,卻不會當(dāng)回事,從來懶得深究。

  如今不會如此了。

  水路走到一半,一艘青峽島樓船快速而來。

  田湖君飄落在顧璨所在的渺小渡船之上。

  馬篤宜和曾掖都以為顧璨不會登上那艘樓船,但是顧璨沒有拒絕田湖君的邀請,與小渡船抱拳致謝,登上巨大樓船。

  田湖君笑語晏晏。

  顧璨與之微笑言語。

  似乎毫無芥蒂,依舊是當(dāng)年青峽島最風(fēng)光的時候,那對大師姐和小師弟。

  田湖君開玩笑說,咱們那位陳先生可欠著不少錢呢,青峽島密庫房那邊叫苦不迭,下獄閻王殿,還有幫陳先生給俞檜打欠條的那座仿造琉璃閣,兩件鬼修法寶,都不是小數(shù)目。

  顧璨笑著說了一句話,這么大的事情,可以等師父返回青峽島,由師父他老人家來定奪便是。

  田湖君頓時神色尷尬。

  如今書簡湖,幾乎沒有一位野修相信劉志茂還能活著離開宮柳島水牢。

  只要能夠離開,劉志茂早就返回青峽島了,何須拖到現(xiàn)在?如今蘇高山一走,只等玉圭宗下宗的新宗主露面,所有人都相信那個時候,就會是劉志茂的死期。

  已經(jīng)不穿那件墨綠色蟒袍很久的顧璨,雙手籠袖,轉(zhuǎn)頭望向神色陰晴不定的田湖君,輕聲道:“大師姐,為了大道登頂,做些違心事,其實不是什么過錯,但是一兩條底線,還是要有的,我是半路出家,成為了劉志茂的關(guān)門弟子,其中曲折,勾心斗角,相互利用,書簡湖誰都瞧得見,故而師徒恩情,這不是我顧璨的底線,但是大師姐你卻是劉志茂一手帶出來的得意弟子,此后種種機遇,青峽島不曾虧待你太多,你若是做得失了分寸,試想一下,在大驪檔案上,在關(guān)翳然心目中,在書簡湖野修眼睛里邊,還有未來玉圭宗下宗修士對你的看法,都不會好到哪里去。既然已經(jīng)是一位地仙修士,我覺得看得是不是能夠更遠(yuǎn)一些?畢竟如今的書簡湖,規(guī)矩很多了。以前我們那一套做法,已經(jīng)不適用現(xiàn)在的書簡湖?!?/p>

  田湖君輕聲問道:“是陳先生要你傳告我的?”

  顧璨搖頭道:“與陳平安無關(guān),你的所作所為,他只看得會比我更真切、透徹,自然不會與你說這些了,但是這么多年來,我與大師姐還是有些香火情的,所以這算是我的一點真心話。聽與不聽,是大師姐自己的事情。窮不湊酒桌,人輕不勸人,道理我懂,不過覺得哪怕惹人厭,還是要與大師姐說上一說?!?/p>

  田湖君嘆息一聲,“沒有回頭路了?!?/p>

  顧璨笑了笑,又一個當(dāng)年的顧璨罷了。

  只可惜大師姐田湖君,沒有遇上她的陳平安。

  顧璨一想到這里,便開始眺望遠(yuǎn)方,覺得天大地大,即便前途渺茫,但是不用太害怕。

  心中積郁清減幾分,顧璨收回視線,說道:“大師姐,放心,青峽島如今剩下的地盤和底蘊,你們這些同門師姐師兄,還有藩屬供奉們,盡管爭去,我爭不到什么,也不愿意去爭什么。就我這點能耐,跟你們爭,可討不到半點便宜,還不如賣個乖,主動退出,說不定將來還能與你們討杯酒喝。再者,我在青峽島一年到頭也待不了幾天,大師姐與其提防我,真不如多走走各方門路?!?/p>

  田湖君給顧璨一語道破心機,臉色愈發(fā)不自然,不過有了顧璨愿意與她這位大師姐“交心”的這番話,總好過她一個勁兒狐疑揣摩。

  不是田湖君全部相信了顧璨的“肺腑之言”,而是如今的顧璨,竟然需要在進入書簡湖之前,要先去一趟池水城范氏尋找護身符,以及登船之后,必須以“劉志茂有可能安然離開宮柳島”這種誰都不信的措辭,為自己爭取到一條退路,才讓田湖君心安幾分,失去了那條泥鰍、又沒有陳平安在身邊的顧璨,是真的不濟事了!

  樓船靠岸青峽島,顧璨沒有說要去春庭府,說自己可以就住在山門口的屋子里邊,跟朋友曾掖當(dāng)鄰居。

  結(jié)果馬篤宜自己獨占了陳平安那間屋子,把顧璨趕到曾掖那邊去。

  顧璨無所謂。

  一路朝夕相處下來,對于刀子嘴豆腐心的馬篤宜,顧璨并不討厭,處久了,反而覺得挺好。

  陳平安可能覺得自己一輩子的道理,都在書簡湖講完了。

  而顧璨則覺得自己這輩子,別人那些溜須拍馬的言語,都在書簡湖那些年里邊,全部聽完了。

  此后顧璨去看了橫波府廢墟,又在春庭府外邊駐足片刻。

  這天春光明媚,顧璨和曾掖馬篤宜,并排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有位身材高挑的宮裝婦人靠岸下船,姍姍而來。

  珠釵島劉重潤。

  顧璨只知道陳平安對這位島主,有些愧疚,說欠著她些神仙錢,所以這趟返回書簡湖,就算劉重潤不來青峽島,顧璨也會去珠釵島,與劉重潤說些事情,免得這位風(fēng)姿卓絕的劉島主,誤認(rèn)為陳平安欠債跑路了。如今的劉重潤,可了不得,最奇怪的地方,即便劉重潤展露出了金丹地仙的真實修為,可是能夠殺出一條血路,在一眾大島島主的眼紅之下,得到一塊入門品秩的大驪太平無事牌,還是惹來許多猜測,例如是不是那蘇高山相中了劉重潤的姿色?或是關(guān)翳然那個位高權(quán)重的年輕人,就好美婦這一口?畢竟劉重潤當(dāng)年可是一位讓朱熒皇室劍仙魂牽夢縈的長公主殿下。

  顧璨當(dāng)然心知肚明,沒這些烏煙瘴氣的旖旎艷事,因為陳平安泄露過一些天機,劉重潤作為一個大王朝的亡國公主,以一處至今未被朱熒王朝挖掘出來的水殿秘藏,換取了那塊無事牌的庇護,不但得以保住了珠釵島全部家當(dāng),還一步登天,成為了大驪供奉修士之一。

  至于這里邊陳平安有無牽線搭橋,他沒有說。

  劉重潤見到了起身迎接自己的顧璨,笑問道:“陳先生何時返回書簡湖?”

  顧璨搖頭道:“暫時不知,不過近期可能性不大?!?/p>

  劉重潤神色如常,點點頭,竟然就要這么離去。

  顧璨站起身,跟上這位劉島主,與她聊了些陳平安交待的言語。

  劉重潤不置可否,也沒個準(zhǔn)話,就這么離開。

  顧璨返回小竹椅。

  結(jié)果在渡口那邊,出現(xiàn)了一位朱弦府鬼修。

  劉重潤猶豫了一下,還是停下腳步,嘆了口氣,“馬遠(yuǎn)致,糾纏了這么多年,有意思嗎?你有這心思,為何不好好修行,爭取早點躋身地仙?”

  故意換上一身素雅青衫的鬼修咧嘴笑道:“長公主殿下,明知道陳平安不在青峽島,都還要走這趟,我心里有數(shù)?!?/p>

  劉重潤有些惱火,“滾一邊去?!?/p>

  馬遠(yuǎn)致不敢攔路,乖乖讓出道路,任由劉重潤徑直走向珠釵島渡船。

  就是沒能管住一雙狗眼,偷偷摸摸瞥了幾眼長公主殿下的背影,真是好生養(yǎng)。

  劉重潤停步轉(zhuǎn)頭。

  察覺到馬遠(yuǎn)致那惡心的視線。

  她厲色道:“你找死?!”

  馬遠(yuǎn)致咽了口唾沫,委屈道:“這不是擔(dān)心長公主殿下,經(jīng)過這場風(fēng)波,有無憔悴消瘦了嘛,現(xiàn)在總算放心了?!?/p>

  馬遠(yuǎn)致趁著這個機會,又往她胸脯那邊瞥了眼,峰巒起伏,美不勝收。

  劉重潤怒道:“狗改不了吃屎的玩意兒!”

  馬遠(yuǎn)致幽怨道:“我不許長公主殿下如此糟踐自己,殿下便是將我踩在腳下,我也毫無怨言,但是殿下這般說自己,我不答應(yīng)。在我心中,長公主殿下永遠(yuǎn)是世間最動人無瑕的的奇女子……”

  劉重潤才驚覺自己的失言,惱羞成怒之下,一袖拂出,將那位鬼修直接拍出渡口。

  馬遠(yuǎn)致穩(wěn)了穩(wěn)身形和心神后,百感交集,熱淚盈眶,抹了把臉,只覺得這么多年,萬般委屈千種辛苦,總算有了些補償,呢喃道:“長公主殿下,女子臉皮薄,不好意思直接說那些卿卿我我的情話,沒有關(guān)系,打是親罵是愛,我還是懂的。”

  劉重潤上傳后,以仙術(shù)駕馭渡船,飛快離去。

  實在是煩死了那個腦子有坑的馱飯人。

  馬遠(yuǎn)致點點頭,笑容燦爛,愈發(fā)賊眉鼠眼,“長公主殿下,如此嬌羞,可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事兒,看來是真打算對我敞開心扉了,有戲啊,絕對有戲!陳平安,你就等著喝喜酒吧!真是好兄弟!如果不是與我說,跟女子打交道,要多思量一下她們話語的言下之意,我哪里能想到長公主殿下的良苦用心?要我早點躋身金丹地仙,可不就是暗示我一個大老爺們,不許落后她太多嗎,可不是擔(dān)心我對殿下已是金丹,心有芥蒂嗎?如果殿下對我不是情意綿綿,豈會如此費勁說話?陳平安,陳先生,陳兄弟!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在鬼修歡天喜地地大搖大擺離開后。

  曾掖有些吃不準(zhǔn)鬼修與那位珠釵島島主的關(guān)系,小聲問道:“這位鬼修前輩,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馬篤宜嗑著瓜子,一錘定音道:“我要是那位劉島主,就一巴掌拍死他算數(shù),省得一照面,就給那一雙狗眼揩油。”

  顧璨笑問道:“你們覺得劉島主會不會喜歡陳平安?”

  曾掖想了想,搖頭道:“不太可能吧,她與我們陳先生差了那么多歲數(shù),而且又不經(jīng)常打交道,劉島主終究是位道心堅定的金丹修士,即便陳先生很好,我覺得都不像?!?/p>

  馬篤宜嗤笑道:“劉重潤喜歡陳先生,又什么奇怪,不過呢,咱們陳先生可不會喜歡一個老婆娘?!?/p>

  坐在居中小竹椅上的顧璨哈哈大笑。

  馬篤宜丟了一把瓜子過去,顧璨一躲,結(jié)果全砸在了曾掖腦袋上,這還不算,曾掖還要彎腰撿起來,畢竟跟著陳先生那么久,想要不財迷、不摳門都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