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升城內(nèi),捻芯第一次登門寧府。
刑官二把手,來見飛升城現(xiàn)任隱官。
寧姚站在斬龍崖舊址那邊。
除了寧姚,演武場上還有一個腰系古硯背竹箱的少女,正帶著一個天真可愛的雪白衣裳小女孩,一起飛奔,敲鑼打鼓。
一個問我?guī)煾竻柌粎柡?,怎么個厲害。一個答我爹就是厲害,天下無敵的厲害……
一個問等會兒我娘親收拾你怎么辦。一個答我才不怕磕頭,鑼鼓在手天下我有。
原本關(guān)系融洽相親相愛的一大一小,突然說翻臉就翻臉,一個說你師父是我爹,所以我更親近些。一個說我先認(rèn)的師父你后認(rèn)的爹,先來后到,你輩分還是要小些。所謂的翻臉,其實也就是各敲各的鑼鼓,比拼誰的響聲動靜更大。
捻芯覺得真是為難寧姚了,有郭竹酒這么個家伙,再攤上這么個從天而降的“女兒”。
寧姚好像不太介意這份吵鬧,與捻芯點(diǎn)頭致意。
捻芯來到寧姚身邊,說道:“那趙繇在鄭大風(fēng)那邊喝過了酒,當(dāng)下已經(jīng)離開飛升城了,齊狩親自相送出城,好像趙繇要去最西邊,與守心寺僧人請教佛法?!?/p>
寧姚點(diǎn)頭道:“估計是想兼修儒釋道三教學(xué)問?!?/p>
大概是要走與齊先生一樣的道路?
捻芯笑著不說話。
寧姚問道:“怎么了?”
捻芯說道:“我很好奇,為什么你當(dāng)初獨(dú)自游歷數(shù)洲山河,偏偏會看中當(dāng)時只是陋巷少年的陳平安??梢哉f說看嗎?”
照理說,寧姚自幼就見識過劍氣長城的種種劍仙風(fēng)流,然后遠(yuǎn)游浩然天下,也該見識到不少年輕俊彥才對,書卷氣,豪杰氣,神仙氣,肯定什么都見識過。
寧姚說道:“在你這邊,他是怎么說的?”
捻芯搖頭道:“陳平安從來不說這個?!?/p>
寧姚微微瞇眼,有些笑意。
捻芯無奈,到底該說這對男女是神仙眷侶好呢,還是稱之為狗男女好呢!哪怕捻芯這種對男女情愛半點(diǎn)無感的縫衣人,也覺得遭不住。
所以捻芯改口道:“我就是隨口一問,你不用回答了?!?/p>
其實寧姚也沒打算說什么。
兩人一起散步,寧姚轉(zhuǎn)頭對郭竹酒提醒道:“你們玩歸玩,不許離開這里?!?/p>
郭竹酒使勁點(diǎn)頭道:“出了半點(diǎn)差池,我提頭來見師娘!”
小女孩丟了鑼鼓在地,雙手叉腰問道:“誰的腦袋?”
郭竹酒斜眼小姑娘,以心聲說道:“咱倆一伙的,你瞎拆什么臺?!?/p>
寧姚不再理睬倆孩子的嬉戲打鬧,捻芯這次破例現(xiàn)身寧府,肯定不是來閑聊的。
只是寧姚忍不住回頭看了眼郭竹酒。
郭竹酒立即挺直腰桿。
寧姚當(dāng)然知道郭竹酒為什么不太愿意待在她自己家中,一樣的,當(dāng)年寧姚其實比郭竹酒還要更過分,直接離家出走了。
郭竹酒哪怕回到家中,也多是在那花圃忙碌,細(xì)致打理那些她每次遠(yuǎn)游從外帶回的奇花異草,再不會棍掃一大片、劍砍一大堆了,好像人一長大,就會不舍得。
每次陳平安遠(yuǎn)游歸家,一樣會次次去添土,從無例外,還是一樣的道理。
捻芯以心聲與寧姚說道:“當(dāng)年在牢獄中,陳平安與一頭化名‘霜降’的飛升境,做了一樁買賣,霜降從陳平安那邊掙了一顆谷雨錢,買下了半個自由身,答應(yīng)會幫你一次,所以你先前遠(yuǎn)游之時,我差點(diǎn)就要捻開那盞燈芯,放出這頭來自青冥天下的化外天魔?!?/p>
寧姚問道:“差點(diǎn)?”
捻芯點(diǎn)頭道:“鄭大風(fēng)找到我,讓我不著急做此事。此人好像對神道一事,頗為熟悉內(nèi)幕?!?/p>
寧姚不愿多說鄭大風(fēng)的根腳,對方身為落魄山看門人,那么就算半個自家人了,所以寧姚只是說道:“陳平安的家鄉(xiāng)驪珠洞天,是天底下最深不見底的一個地方。你以后如果還與那里走出來的人打交道,早早習(xí)慣就好?!?/p>
捻芯笑道:“陳平安,鄭大風(fēng),趙繇,我已經(jīng)見過三個,確實都很古怪。”
寧姚說道:“關(guān)于這把仙劍‘天真’,你不用替我擔(dān)心,我躋身飛升境之前,肯定會讓她乖巧些,到時候再去與那‘獨(dú)目者’對峙。除了那頭化外天魔,可以暗中出手,我還會先與鄭大風(fēng)請教一些神道規(guī)矩?!?/p>
捻芯有些訝異,“我還以為你會拒絕外人的插手?!?/p>
寧姚搖搖頭,“我又沒覺得你們是外人。何況大道兇險,尋求助力,以防萬一,沒什么好難為情的?!?/p>
趙繇之流,才是外人。
明知道自己與陳平安的關(guān)系,還來單獨(dú)見我,如果不是看在齊先生的份上,寧姚不介意將趙繇送出飛升城。
沒有將那人一劍禮送出境,與寧姚當(dāng)下心情不錯,也有很大關(guān)系。那半座劍氣長城還在,他還在。
捻芯說道:“那我將那盞燈芯留在寧府?”
寧姚點(diǎn)頭道:“隨便?!?/p>
飛升城內(nèi)外,自然無人膽敢以掌觀山河神通窺探寧府。膽子不夠,境界更不夠。
捻芯取出那盞油燈,捻動燈芯過后,一位白發(fā)童子飄落在地,先是呆滯,然后驀然作泫然欲泣狀,一次次振臂高呼道:“隱官老祖,武功蓋世,術(shù)法通天,劍仙風(fēng)流,豪杰氣概,英俊瀟灑,一諾千金,算無遺策……”
寧姚瞥了眼那個滿臉漲紅咋咋呼呼的小個兒馬屁精,對捻芯說道:“你還是帶回去吧。”
捻芯笑道:“反正有兩個了,也不差這么一個?!?/p>
那霜降見機(jī)不妙,立即乖巧萬分,雙手合掌,高高舉過頭頂,低下頭朗聲道:“小的愿為老祖道侶,效犬馬之力!”
寧姚伸手揉了揉額頭,轉(zhuǎn)頭問道:“在牢獄里邊,就是這般德行?”
捻芯搖頭道:“比這還要過分,反正陳平安樂在其中?!?/p>
寧姚點(diǎn)頭道:“那就留下吧。”
好與霜降問些事情,用來打發(fā)光陰,不然總看那兩本山水游記,也看不出花來,兩部書上,一個藏藏掖掖,一個光明正大,如花似玉的女子倒是不少。
呵,還天地良心呢。
————
與那蜃景城遙遙對峙的照屏峰上,一位名為陳隱的青衫劍客,買下了所有整座山頭的所有酒樓客棧。
經(jīng)常在此獨(dú)自飲酒,欣賞月落日出,日落月起。
而在大泉王朝一處名為桃葉渡的地方,周密乘坐一條烏蓬小舟,從袖中抖落出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讓她以桃花水煮茶。
桃葉渡渡船,構(gòu)造精致,船頭雕刻有鹢首,因為大泉王朝曾是古澤國,百姓需要以鹢壓勝興風(fēng)作浪的蛟龍水裔,此外中艙兩側(cè)打造有類似屏風(fēng)的景窗,艙內(nèi)頗大,可擺放不少書籍,后艙更是設(shè)有爐灶睡鋪,賞景飲酒,煮茶吃飯,下棋撫琴,都沒有問題,算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了。
而這條水渡的桃花水,鱖魚,桃花扇,都曾是大泉王朝達(dá)官顯貴和山上譜牒女修的心頭愛。
在賒月煮茶之時,周密伸手掐訣,隨便翻檢一條光陰溪澗,翻轉(zhuǎn)光陰如翻書頁一般簡單。
當(dāng)化名陳隱的斐然現(xiàn)身桃葉渡口,周密便微微一笑,將心神沉浸其中,站在斐然所在那艘小舟之上,“昔年斐然”當(dāng)然渾然不覺。
斐然約見之人,是桐葉洲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個元嬰境,比較識時務(wù)。
渡船??堪哆?,斐然起身沒有登岸,周密則站在小船尾端,雙手負(fù)后,以望氣之術(shù),打量起杜含靈之外的一行人。
斐然顯然沒有想到杜含靈這么不講究,竟然擅自帶外人前來此地,不過那位元嬰修士立即作揖賠罪,主動與眼前這位來自癸酉帳的使者,解釋一番緣由。
桐葉洲北方地界,天闕峰青虎宮和金頂觀,都是距離宗字頭不遠(yuǎn)的大山頭。只不過青虎宮早早搬遷去往寶瓶洲老龍城,金頂觀卻與那些逃難的流民洪水,逆流而下,杜含靈先是通過一位妖族劍修,與駐扎在舊南齊京城的戊子軍帳搭上關(guān)系,然后通過戊子帳的牽線搭橋,讓他與一個名叫陳隱的癸酉帳修士相約于桃葉渡。杜含靈大致了解過蠻荒天下的六十軍帳,甲子帳為首,此外還有幾個軍帳比較惹人注意,比如甲申帳是個劍仙胚子扎堆的,年輕修士極多,個個身份通天。
癸亥帳負(fù)責(zé)海上鋪路,己酉帳負(fù)責(zé)登岸后移山卸嶺,開辟道路,各有一位王座大妖坐鎮(zhèn)其中,分別是那精通水法的緋妃、擅長搬山的袁首。
還有那己未帳,領(lǐng)袖是那劍仙綬臣,還出了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至于癸酉帳,相對名聲不顯。
周密會心一笑,無巧不成書??磥硌矍氨娙?,與那位隱官大人皆是故交。
不單單是那個杜含靈道心出現(xiàn)一絲漣漪,此外好像一撥人,其實見著了斐然當(dāng)下面容后,到底不如杜含靈隱忍,個個神色微變,遮掩不住。杜含靈不愧是位老元嬰,最快恢復(fù)平常心,對方是不是昔年那個攪亂大泉廟堂走勢的陳平安,關(guān)系不大。這些人物,如今都是在大泉王朝身居高位的,一位監(jiān)國的劉姓藩王,一位大泉王朝碩果僅存的國公爺,尤其是高適真此人,看到斐然之后,臉色陰沉得可怕。
除此之外,還有一對出身金頂觀的山上師徒,邵淵然,師父是葆真道人尹妙峰。龍門境的師父,結(jié)金丹的弟子。
師徒二人,當(dāng)年都是龍門境修士,未能地仙,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dān)任“京供奉”,就只能去往邊關(guān),為大泉劉氏監(jiān)視姚氏鐵騎,在那邊喝了十多年的邊關(guān)風(fēng)沙。其中邵淵然瞧著面如冠玉,年紀(jì)輕輕,實則已經(jīng)是知天命的半百歲數(shù),至于他師父尹妙峰,更是兩百歲還有余。
此外還有一個沒那么顯眼的城隍爺,一州治所騎鶴城的州城隍。
廟堂藩王、國公,山上地仙修士,一地山水神靈,齊聚桃葉渡渡口,結(jié)果見著到了一個打死都沒想到的人物,“陳平安”。
斐然聽過那杜含靈的解釋,笑著點(diǎn)頭道:“故人重逢,化敵為友,人生真是無常?!?/p>
隨后斐然站在船頭,另外一行人站在岸上,開始密謀商議一樁謀劃。
周密一一聽在耳中。
至于周密真身,依舊坐在渡船當(dāng)中,從賒月手中接過一杯茶水,笑道:“煮茶就只是水煮茶葉?!?/p>
圓臉姑娘心不是一般大,先被拘押入袖,如今又與文海先生獨(dú)處,依舊全然無所謂,不長記性,給自己倒?jié)M一杯后,隨口說道:“我就這手藝,保證能喝。周先生要是不滿意,把斐然喊來好了,浩然風(fēng)俗,他好像什么都精通?!?/p>
渡口的船頭岸上,聊得比較順利。
其中那個年輕道士大概不清楚眼前陳隱,境界比他想象中要高出很多,還有閑情逸致,與他師父以心聲閑聊,輕聲笑道:“師父當(dāng)年曾說,深山常有千年樹,人間少有百歲人,至多二十年,她就會人老珠黃,看來是師父錯了?!?/p>
尹妙峰捻須而笑,“確實有些古怪,興許是大泉密庫當(dāng)中,有那旁門左道的仙家秘笈,能夠讓姚近之容顏常駐。要說姚近之沒有偷偷修行,我是絕不信的。大泉寶庫,”
光是當(dāng)年金璜山神府和松針湖水神廟的兩處產(chǎn)業(yè),就不容小覷。大泉劉氏立國兩百多年,珍藏?zé)o數(shù),可惜給咱們皇帝陛下搬去了第五座天下,不知道如今還能剩下幾成家底。
一道劍光化虹而至,落在這條渡船的船頭上。
周密笑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坐下喝茶?!?/p>
斐然竟是撕去了那張面皮,恢復(fù)本來面貌,沉聲道:“周密,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周密反問道:“不該是先問我到底做了什么嗎?”
————
蓮藕福地,眾多天地異象,此起彼伏,雨后春筍般一起涌現(xiàn)。只說那數(shù)十件天材地寶引發(fā)的光彩,在山河形勝之地,紛紛現(xiàn)世,或有遠(yuǎn)古遺落長劍,突然間就劍光氣沖云霄,或是千年古樹驀然結(jié)出仙家果,仙氣縹緲,蘊(yùn)藉氣數(shù),已經(jīng)不僅是靈氣充沛那么簡單,正是登山修道之人的仙府選址最佳地。山澤湖海之間,更有得天獨(dú)厚的草木精魅應(yīng)運(yùn)而生,關(guān)鍵是它們會孕育出一點(diǎn)天然神光,成為一種類似山神水仙、土地河伯的存在,只差封正而已,還有許多享受人間香火數(shù)百年的祠廟神像,原本就只是泥塑木胎而已,哪怕有些屬于地方淫祠,當(dāng)下都有數(shù)尊金身雛形形成,開始睜眼看人間。
崔東山施展出一門臨摹山河、畫卷鋪地的仙人大神通,好照顧某些境界不高的,看得更真切。
賬房先生韋文龍兩眼放光,雙手在袖飛快掐指,心算不止。
長命道友顯然也心情不錯,抿起嘴唇,笑瞇起眼。
曹晴朗疑惑道:“小師兄?”
崔東山閑來無事,就原地踏步,耍袖子飛起,笑嘻嘻道:“你沒有猜錯,蓮藕福地不但躋身了上等福地,還會一頭撞到瓶頸上。歷史上有此造化的福地,不多的,如果我沒有記錯,大概只有六座,都是許多山巔宗門籌備數(shù)百年的結(jié)果,比如符箓于玄一座下宗的百煉福地,為的就是讓福地額外多出些福緣。尋常山頭,小打小鬧,根本不做此奢望?!?/p>
原來除了落魄山自家人的手段迭出,加上外人的贈禮太多太大,使得一座剛剛晉升上等福地的蓮藕福地,在不到半個時辰的短暫光陰里,就已經(jīng)到達(dá)了瓶頸。
光是淥水坑青鐘夫人拿出那堆積如山的虬珠,就使得福地水運(yùn)瞬間暴漲五成。
此外,當(dāng)年天下十人之爭,國師種秋得到了一樁仙家福緣,是一幅五岳真形圖,種秋起先為了提防俞真意,還試圖銷毀此物,后來按照陸臺的授意,打消了念頭,這些年來一直交給曹晴朗保管。曹晴朗詢問過種夫子和小師兄,一個當(dāng)然愿意拿出來,一個說用了無隱患,所以蓮藕福地,就出現(xiàn)了無需四國帝王君主敕封的大五岳。至于元來的那份仙家機(jī)緣,埋藏金書玉牒在一座高山的山根,同樣擁有了浩然天下的山岳雛形,只是相較于五岳真形圖顯化山頭,品秩低些。
落魄山竹樓后的一座小池塘,變成了一座巨湖,一朵紫金蓮花搖曳生姿,一縷縷紫金光彩,緩緩流溢入湖,道氣彌漫水面。
浮萍劍湖十八座湖泊之一,與太徽劍宗的那座山峰,都已落地生根,逐漸與天地契合。
此外還有趴地峰白云一脈祖師,贈送的一座云海,桃山一脈贈送的一片桃林,太霞一脈贈送了一朵火燒云,還有指玄峰袁靈殿贈予的一盞白螺杯,落地大如島嶼,是一處天然小道場。
裴錢皺眉道:“水滿則溢,一旦到了瓶頸又破不開,會壞事?!?/p>
崔東山立即轉(zhuǎn)頭,朝裴錢豎起大拇指,“大師姐好眼光,有見地!”
周米粒終于有了用武之地,懷抱金扁擔(dān)和綠竹杖,雙手飛快拍掌卻無聲。
所謂的瓶頸,就是福地疆域,終究大小有定數(shù),而昔年的觀道觀藕花福地,在七十二福地當(dāng)中,又屬于地盤小的。
一旦福地人間的天地靈氣過多,就會過猶不及,除了會影響到凡俗夫子的體魄和命理,還會引發(fā)種種天災(zāi)人禍,例如水運(yùn)過重,導(dǎo)致山河波濤洶涌,洪澇千萬里,或是一輪大日懸而不去,日精璀璨,光照萬里,持續(xù)燒灼福地,動輒干旱個數(shù)年,煉殺萬物,月魄濃郁灑落人間,使得陰冥鬼魅叢生,成群結(jié)隊游曳夜間,或是拜月煉形一道的山澤精怪,蜂擁而起,大肆橫行人間。
月盈則虧,是大道至理。許多福地出現(xiàn)“飛升”之人,根源就在于此。這些天之驕子,是天地寵兒,氣運(yùn)加身,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不得不出,一旦強(qiáng)行滯留福地,要么被天道碾壓,視為試圖篡位的亂臣賊子,淪落到一身氣數(shù)重歸天地,要么就順勢離去,所以就有了歷史上一座座福地的水落石出,只是有些反會招來橫禍,就比如劍氣長城的最后一任刑官,就因為一人破開天地禁制,招來浩然天下的修士覬覦,最終連累整座福地給打得稀爛。
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則是出了名的地廣人多。哪怕砸錢不斷,只是因為幾場修行引發(fā)的浩劫,使得云窟福地從未到過瓶頸。而皚皚洲劉氏的寒酥福地,大概是人最少的一座福地,只有劉氏專門培養(yǎng)的一大撥采玉人,常年勞作。也有其他宗門的女子譜牒仙師,會主動找到皚皚洲劉氏,成為不記名的采玉人,不計工錢,畢竟所謂的采玉,就是常年跟雪花錢打交道,大益修行。同時劉氏又擁有人數(shù)最多的一座福地,綠蔭福地,是一座劉氏一顆神仙錢都不砸入其中的下等福地,足足九千萬人口,一有修道之人僥幸躋身洞府境,就會被立即帶離綠蔭福地,外人只知道是兩位術(shù)家祖師供奉的要求。
崔東山當(dāng)然有后手,絕不會讓福地瓶頸成為隱患,準(zhǔn)確說來,是天底下只會經(jīng)營福地的人物之一,姜尚真對此早有準(zhǔn)備。
崔東山望向腳下人間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柳樹,樹上掛有一幅卷軸。被崔東山伸手一抓,握在手中,解開纏繞卷軸的一根金色絲線,橫放身前,卷軸懸空,崔東山雙指一抹,畫卷瞬間攤開,畫面不斷橫掠出去,最終露出一幅光是畫紙本身就長達(dá)百丈的萬里山河圖。
這是姜尚真贈送給福地的一份重禮,購自白紙福地一位老祖師,原本是他為云窟福地量身打造的畫卷,落地生根之后,只要福地空余疆域,足夠廣袤,被沛然靈氣浸染個百來年,就會變成千真萬確的山水。除此之外,先前被姜尚真圈禁起來的桐葉洲流民,絕大部分都在寶瓶洲走出福地,其中練氣士幾乎全部離開,卻剩下二十余萬的老百姓,不知姜尚真用了什么法子,多半威逼利誘皆有,最終選擇留在福地,聽候“老天爺”發(fā)落。
這是兩樁名副其實的雪中送炭之舉,萬里山河畫卷是如此,二十萬魂魄齊全的凡俗夫子,更是如此,他們只要在此繁衍生息,開枝散葉,就能夠?qū)⒁蛔鞍酌琛备5刂匦虏世L幾分。
魏檗由衷贊嘆道:“比起周供奉,我自愧不如?!?/p>
身為玉圭宗宗主和姜氏家主,姜尚真為落魄山可謂鞠躬盡瘁到了極點(diǎn)。
當(dāng)供奉當(dāng)?shù)竭@個份上,就連崔東山都想要送給周肥兄一塊“義薄云天”的金字牌匾。
好像不管做什么,姜尚真只要用心,就都很出類拔萃。
唯一的“假公濟(jì)私”,就是姜尚真為自己留了一小塊地盤,一截柳枝,落地即成蔭,大概是想要以后方便攜美人來此郊游。
有了憑空多出的萬里山河之后,原本大體上趨于凝固的福地靈氣,就又開始自然流轉(zhuǎn)起來,往那些“空白”山河涌去。
朱斂笑呵呵道:“周供奉確實是個妙人,人間少有?!?/p>
然后朱斂笑望向裴錢,裴錢有些疑惑。
朱斂解釋道:“周供奉當(dāng)年與我一見如故,切磋一門道法,旗鼓相當(dāng),但是最后輸給了你,而且周供奉輸?shù)眯姆诜?。?/p>
裴錢想了想,嘀咕道:“都什么跟什么啊?!?/p>
周米粒輕輕晃著小腦袋,算是與裴錢敲了敲門打招呼,裴錢伸手按住她的腦袋,輕聲道:“別說老廚子胡說八道,沒有的事。咱們竹樓一脈,個個以誠待人?!?/p>
在裴錢早年的小賬本上,劃分出了許多陣營鮮明的小山頭,比如她和暖樹姐姐,小米粒,當(dāng)然屬于最最嫡傳的竹樓一脈,看門一脈有鄭大風(fēng)和元來,騎龍巷一脈有石柔那些看鋪子的,還有走樁散步夢游一脈……
崔東山說道:“接下來撿錢算賬一事,就有勞長命掌律和韋先生多跑幾步路了,泓下回頭帶上云子一起幫忙,身在福中不知福,躺著享福不做事,當(dāng)然不是個事。”
泓下輕聲道:“泓下領(lǐng)命?!?/p>
陳靈均說道:“算我一個。”
崔東山笑望向這位走瀆成功走路有點(diǎn)飄的陳大爺,“那就算你一個?要不要拉上你那位本家兄弟一起?”
這趟北俱蘆洲之行,陳靈均橫穿一洲往返一趟,走瀆可謂小心翼翼,可那斬雞頭燒黃紙結(jié)識好兄弟的勾當(dāng),倒是膽子賊大,半點(diǎn)不含糊。
陳靈均縮了縮脖子,一大步橫移跨出,再一大步靠去,雙腳并攏,于是就站在了暖樹這個笨丫頭身邊,試探性說道:“那還是算了,吧?”
崔東山不再理睬這個落魄山膽識所在的扛把子,先有“打架沒贏過,吵架沒輸過”的老舟子,后有“我?guī)熜质青嵕又小币约啊拔遗c陳平安是至交好友”的柳赤誠,如今又有大罵阮邛不要臉、兩次拍肩陸沉、還與斬龍之人稱兄道弟的陳靈均,一個個都他娘的是人才,還是可遇不可求的那種。
這等看遍浩然天下也寥寥無幾的豪杰人物,落魄山能夠占據(jù)其一,連崔東山都覺得挺有意思。
崔東山轉(zhuǎn)去與曹晴朗說道:“那條龍舟渡船,可以拿來此地修補(bǔ),如果你覺得劉重潤那邊合適的話,可以讓她帶著一些性子沉穩(wěn)的嫡傳弟子,來這邊揀選兩三處山頭修行,只是事先說好,甲子之內(nèi),除了劉島主可以自由出入,嫡傳們就不要隨便走動了?!?/p>
崔東山抬起雙手,抖了抖袖子,伸手指向兩處,“比如這兩個地方,水運(yùn)極多,就可以讓給珠釵島劉重潤。”
一處是濟(jì)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一條龍亭侯李源贈送的溪澗。
那條名為翻墨的龍舟渡船,先前返回牛角山渡口的時候,已經(jīng)搖搖欲墜,破碎不堪,光是修繕?biāo)枭裣慑X,其實就已經(jīng)超過龍舟本身價值。劉重潤倒是想要買走這條龍舟,當(dāng)不成山上渡船,當(dāng)是留個紀(jì)念,可以停泊在水殿內(nèi),不曾想落魄山婉拒此事,說要修舊如初,劉重潤本就是好心好意,想要讓落魄山少些錢財損失,既然落魄山不介意,她也就懶得多此一舉。
但是在落魄山的賬房議事,對于遠(yuǎn)在別洲的云上城,以及近在眼前的珠釵島,哪怕雙方都是小仙家,可其實落魄山相當(dāng)念人家的好。
曹晴朗點(diǎn)點(diǎn)頭,沒有異議。
落魄山想要在大爭亂世和太平盛世都屹立不倒,想要有一份千秋基業(yè),不但要與大宗門結(jié)盟,互利互惠,還要盡量讓珠釵島、云上城以及彩雀府這些暫時氣候不顯的仙家,跟隨落魄山一起壯大起來。而且絕對不能只以利相交,落魄山,錢要掙,香火情要掙,人心更要掙!
崔東山說道:“我今天比較指手畫腳,是例外,關(guān)于這座蓮藕福地,以后都只會由著你拿大主意了。你愿意與人商量就商量,不愿意就自己放開手腳去做。既然先生相信你,我就相信你,所以你不用介意我如何想,咱們平輩,沒必要,只是你就不要讓先生失望了。”
曹晴朗與小師兄作揖致謝,其實心情并不輕松。
崔東山突然對朱斂笑問道:“我今兒行事比較出彩,老廚子不會不高興吧。”
朱斂笑道:“能者多勞嘛。做多錯多尚且人莫怪,何況崔小先生是做多對多?!?/p>
崔東山收回視線,俯瞰人間,“一直砸錢又砸錢,總算可以掙錢嘍,時來運(yùn)轉(zhuǎn),好兆頭,大好兆頭!”
世間每一座到達(dá)瓶頸的上等福地,就真是一個財源滾滾的聚寶盆了,手握福地的“老天爺”宗門、豪閥,只管盡情搜刮那些應(yīng)運(yùn)而生的天材地寶,帶離福地。
一些福地本土修道之人,也可以順勢打破樊籠,被帶離福地,成為“天外”仙府的祖師堂譜牒仙師,這就是許多福地書籍上所謂的“得道飛升,位列仙班”。
這就是福地持有者,以天地靈氣,或者說實打?qū)嵉纳裣慑X,用來換取一位位貨真價實的神仙。
而且此舉,不損大道,不壞地利,不傷人和。
最后,朱斂拉著反正無事可做不如在此散心賞景的魏山君,一起繼續(xù)坐鎮(zhèn)天幕,負(fù)責(zé)盯著那幅畫卷,長命道友和賬房先生韋文龍開始遠(yuǎn)游撿錢。
崔東山帶著裴錢,米老劍仙,以及一個可有可無的泓下,一起離開福地。
曹晴朗悄然去往南苑國京城。
童生,秀才,舉人,狀元,都是曹晴朗的功名。
曹晴朗昔年參加南苑國科舉,一路勢如破竹,鄉(xiāng)試得解元,會試得會元,殿試得狀元,成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連中三元的讀書人。
連夫子種秋都哭笑不得,這可是曹晴朗憑自己本事掙來的一連串功名。
所以曹晴朗后來離開,成為南苑國京城官場的一樁天大懸案。
當(dāng)年在那中土神洲禮記學(xué)宮,遇到師祖身份的文圣老先生,老秀才從種夫子那邊聽聞此事,大喜過望,差點(diǎn)沒當(dāng)場燒三炷香,說了不得了不得,好一個青出于藍(lán)而勝于藍(lán)。咱們文脈牛氣沖天啊,做學(xué)問的,下棋的,喝酒的,練劍的,寫字的,練拳的,言語得體的,哪個不天下無敵,然后如今連唯一美中不足的功名一事上,都揚(yáng)眉吐氣了!
崔東山留在了落魄山,泓下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在一旁。
裴錢和米裕則一起徒步去往牛角山渡口,一南一北,裴錢要乘坐渡船去南岳地界戰(zhàn)場,米裕則走一趟北俱蘆洲彩雀府。
到了越來越商貿(mào)繁華的牛角山渡口,曾是一個正兒八經(jīng)名為包袱齋的仙家山頭,大小建筑綿延成片,閣樓坊市皆有,
當(dāng)年包袱齋看走了眼,不看好大驪鐵騎的南下,等于是半賣半送給披云山和落魄山,事后包袱齋不是沒有后悔,想要高價買回去,魏檗剛好以一場夜游宴款待包袱齋貴客,在那之后就沒有下文了。
米裕稍后會讓魏山君先幫忙送到北岳邊境,然后隱藏氣息,獨(dú)自御劍跨洲北去,剛好順路游覽那座牽連兩洲的跨海長橋。而裴錢這次出門遠(yuǎn)游,沒有手持行山杖背竹箱,也將那把狹刀祥符留在了落魄山,只是腰懸一塊大驪刑部玉牌,以及另一側(cè)腰間的疊放雙刀,她會乘坐一條大驪邊軍渡船南下,化名鄭錢。
裴錢打算先壓境在金身境,皚皚洲口音,拳法近似馬湖府雷公廟一脈。
米裕對裴錢說道:“自己小心?!?/p>
裴錢點(diǎn)點(diǎn)頭,“米劍仙也一樣?!?/p>
米裕無奈。
如今他一聽到“劍仙”二字,就渾身不自在。
崖畔石桌那邊,崔東山翹著二郎腿,隨手施展術(shù)法,石桌畫卷之上,是大師姐與米老劍仙的身影,白衣少年悠哉悠哉嗑著瓜子,泓下都沒敢落座。
崔東山斜眼這條元嬰水蛟,“是不是要我跪地上求你挪步,才肯把云子大爺請來這里?”
泓下施了個萬福,趕緊御風(fēng)去往灰蒙山。
先前離開福地重返落魄山的路上,泓下依舊一直沒敢說話,其實她相中了一條位于松籟國境內(nèi)偏遠(yuǎn)地帶的江河,相較于沛湘當(dāng)時選址狐國落腳處,大大不如,畢竟后者還依著一條龍脈,只是潛龍不顯。
泓下作為一條元嬰水蛟,若蓮藕福地只是一座中等福地,或是跌跌撞撞躋身的上等福地,泓下不宜在福地修行,會瓜分走太多當(dāng)?shù)仂`氣和山河氣數(shù),如今則無妨了,崔東山一眼看破泓下心思,也沒如何刁難她,如今福地水運(yùn)濃郁到了令人發(fā)指的地步,若是不加約束,沒有水裔水仙、水族精怪之流,汲取靈氣在人身小天地,反而不妥。
所以崔東山才會讓泓下去將那條金丹境云子一并帶來,省得每天在灰蒙山青泥坡打滾,烏煙瘴氣的,搞得別家仙師御風(fēng)路過,瞧見了此景,誤以為落魄山是個做那剪徑勾當(dāng)?shù)馁\窩。
藕花福地當(dāng)初被老觀主一分為四,除了南苑國好似彩繪,其余人物山河,皆如白描手法。
崔東山心知肚明,這是臭牛鼻子老道送給他的一份重禮,好讓繡虎借此“補(bǔ)道”,但是崔東山根本就沒打算接受饋贈。
崔東山輕聲道:“就看老廚子的解謎本事嘍?!?/p>
福地那邊,長命道友比較眼尖,找到了一個先前連仙人山河畫卷都未能顯現(xiàn)的有趣存在,是個身形縹緲不易察覺的婀娜女子,是文運(yùn)書香凝聚,大道顯化而生,當(dāng)下那女子正在腳下城池一處書香門第的藏書樓,偷偷翻書看。雖然暫時不成氣候,但是只要稍稍栽培,對于福地而言,都是一本萬利。
韋文龍心中驚喜不已,以心聲與掌律長命說道:“這等應(yīng)運(yùn)而生的稀罕存在,價值連城,七十二福地,有據(jù)可查的,只有十七位?!?/p>
長命說道:“主人不會答應(yīng)的。”
事實上,她也不答應(yīng)。
作為金精銅錢的祖錢顯化,長命與這位文運(yùn)顯化的女子,大道相近,天然相親。
就像在落魄山上,長命對暖樹丫頭是從不掩飾自己的偏愛親近。
韋文龍笑道:“長命掌律想岔了。”
長命笑而不言。
其實沒想岔。不然你這韋賬房,小心走路撞錢崴了腳。
陳靈均盤腿懸空,以此御風(fēng)遠(yuǎn)游,跟在兩人身后,這會兒沒了那只大白鵝,陳大爺渾身舒坦,老氣橫秋道:“掌律姐姐,如今這藕花福地的修道之人,有無金丹客啊?唉,就算有,如今也跟我差輩了。”
長命隨口說道:“至多三十年,就會出現(xiàn)五六金丹吧?!?/p>
漸次登山的修道之人,塑造金身的山水神靈,英靈鬼魅,山野精怪,都會大道爭先,各有福緣。
只不過如今就算有誰率先躋身金丹,也沒有額外的大道福緣饋贈,因為藕花福地歷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修道之人,湖山派俞真意,在一分為四之前,就已結(jié)金丹。此人身在一座下等福地,卻能接連破境,躋身金丹地仙,可謂天才中的天才。所以如今的蓮藕福地,哪怕有新的金丹出現(xiàn),可以關(guān)起門來偷偷自得幾分,至于自夸,就免了。
按照昔年落魄山供奉“周肥”的說法,那俞真意就是臭不要臉,一個跑上山去修煉仙法的,下山欺負(fù)習(xí)武練拳的,有這么欺負(fù)人的嗎?
陳靈均突然一拍腦袋,“我得去趟狐國幫好兄弟探路,長命姐,韋算盤,告辭告辭。”
陳靈均說走就走,他當(dāng)真要去游覽一趟狐國。障眼法他也會啊。陳大爺?shù)脑獘刖秤植皇菙[設(shè)。
去看看能否幫那個最新結(jié)交的好兄弟陳濁流找個媳婦。
云霞山,狐國,和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都以女修眾多著稱。
尤其是這座昔年清風(fēng)城許氏砸下重金經(jīng)營已久的狐國,更是出了名的英雄冢溫柔鄉(xiāng)。
只不過被那沛湘施展神通,從清風(fēng)城搬遷到落魄山后,就天地隔絕,落地扎根福地,再被那個掉錢眼里爬不出來的魏大山君加固了禁制,使得游歷狐國、或是在此修行的外鄉(xiāng)人,一個個無頭蒼蠅亂撞,狐國好不容易才安撫下來。那些狐魅尤物又癡情,擅長吹枕頭風(fēng)唄,哪個豪杰敵得過。
陳靈均作為一個最早讓年輕山主見識到鏡花水月的“老前輩”,其實早早對狐國大小山頭,門兒清。
狐國有一山一廟,文運(yùn)濃厚,歷史上讓許多繞路來此燒香的窮書生,當(dāng)真就科場得意,金榜題名了,陳靈均打算以后帶著陳濁流一起來這邊燒香,將那名字不太靠譜的“濁流”換成“清流”得了,多吉利,如今大驪官場的清流身份,值錢得很。至于如何先幫著兄弟討要一個大驪本土士子身份,再去求魏山君唄,又不是沒求過,披云山上有座林鹿書院,陳靈均什么都想好了,找個月黑風(fēng)高山上人少的時分,他就去披云山偷偷拜會魏山君。
大概這就是陳靈均心心念念的“行走江湖,義字當(dāng)頭”,哪怕成為了一條元嬰水蛟,可在朋友那邊打腫臉充胖子的臭毛病,這輩子都改不了。
好兄弟陳濁流什么都好,錢沒幾個,偏偏出手闊綽得顧頭不顧腚,比自己更舍得打腫自己臉,唯獨(dú)一件事太看不開放不下,就是沒當(dāng)成官老爺,平日里還喜歡文縐縐扯那酸文,什么座上豪客,醉倒三千,頹然一老,書劍茫茫。
聽聽,一看就是個對科舉功名還賊心不死的落魄書生,他陳靈均能不幫忙?
朱斂臨時起意,只留下魏山君一個留在天幕那邊,與沛湘一同去往狐國境內(nèi),朱斂還喊上了陳暖樹和周米粒。
沛湘為一行人施展障眼法,落在一處屬于沛湘私人花圃,名為越女腮。
古蜀地界多蛟龍,古越女子最多情。而天下多情,誰又比得過狐魅?
在一座觀景亭,鋪有一幅雪白顏色的象牙竹席,沛湘身穿一件貼身錦袍,不過外罩一件竹絲衣,此刻她跪坐在地。
周米粒有樣學(xué)樣,只是覺得別扭,還是學(xué)那老廚子盤腿而坐。
陳暖樹征得主人沛湘的同意后,在旁煮茶,茶具齊備。竹爐湯沸火初紅,清香熏袖小粉裙。
周米粒瞥了眼老廚子,一手持杯,一手虛托,低頭喝了一口,一不小心喝多了,趕緊吐回去大半,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故作內(nèi)里行家,“好喝?!?/p>
大概是覺得太過言簡意賅,顯現(xiàn)不出自己的學(xué)問,周米粒趕緊加重語氣,補(bǔ)了兩個字,“極了!”
陳暖樹莞爾一笑。
朱斂伸手去揉小姑娘的腦袋,小米粒一個歪頭,抱怨道:“嘛呢嘛呢,個兒都是給老廚子你摸矮了去的。我以前就是太好說話,以后除了好人山主,誰敢耽誤我長個兒,我就兇誰!”
朱斂哈哈大笑。
沛湘神色蕭索,不理會落魄山大管家和右護(hù)法的嬉戲打鬧,這位原本應(yīng)該驚喜萬分的狐國之主,反而心有幾分戚戚然,此刻轉(zhuǎn)頭望向亭外,有些神色恍惚。
朱斂只是笑著飲茶。
沛湘收回視線,輕聲喊道:“顏放。”
朱斂微笑道:“飲酒要有豪杰氣,喝茶得是平常心?!?/p>
沛湘惱羞道:“說得輕巧!”
朱斂問道:“那你覺得小米粒輕不輕巧?”
周米粒趕緊挺直腰桿,雖然完全聽不懂老廚子和沛湘姐姐在說什么,但是黑衣小姑娘這會兒剛要皺起眉頭,就趕緊舒展眉頭。
沛湘無奈道:“小米??梢孕臒o旁騖,我是狐國之主啊,又是狐魅出身,紅塵浸染多少年了,你如何讓我平常心常在?顏放莫要強(qiáng)人所難。”
朱斂點(diǎn)頭笑道:“劍仙左右,北俱蘆洲火龍真人,淥水坑青鐘夫人,太徽劍宗劉景龍,浮萍劍湖酈采,齊瀆靈源公沈霖,龍亭侯李源,桐葉洲玉圭宗宗主姜尚真,就連裴錢都是山巔境武夫,還有仙人境崔東山,至于蓮藕福地的舊主人,更是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十四境大修士……沛湘沒有被嚇得花容慘淡,其實已經(jīng)很平常心了。”
沛湘臉色慘白,呼吸不穩(wěn),一只手的掌心,輕輕抵住席子。
周米粒剛要說話,給老廚子使眼色,卻發(fā)現(xiàn)暖樹姐姐朝自己輕輕搖頭,小米粒趕緊閉嘴,繼續(xù)低頭喝茶。曉得嘞,老廚子是與沛湘聊碗口大的事情哩。
陳暖樹給沛湘遞過去一杯茶。
沛湘接過茶杯,與朱斂問道:“落魄山是不是一早就清楚,為何我要選中那條龍脈?”
原本她以為落魄山不會多想,只當(dāng)是自己替狐國,相中了一塊山水相依、氣運(yùn)濃厚的風(fēng)水寶地。但是現(xiàn)在沛湘知曉落魄山的真正底蘊(yùn)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那點(diǎn)城府心機(jī),簡直就是蒙學(xué)稚子大談圣賢理,可笑至極。
落魄山太深藏不露了,太不顯山不露水了,經(jīng)營一座得手沒幾年的下等福地,層層遞進(jìn),環(huán)環(huán)相扣,毫無缺漏,瞬間就將一座中等福地提升到上等福地的瓶頸。那么多的神仙錢,到底從哪里來?那么多的山巔人脈香火,又從何而來?一樁樁仙家福緣不要錢似的,如雨落福地。
朱斂點(diǎn)頭道:“狐國替清風(fēng)城許氏暗中收攏了不少文運(yùn),而許氏又以嫡女與上柱國袁氏庶子聯(lián)姻,我猜測多半會是一對雙胞胎,男孩扶龍,女孩攀龍。許渾當(dāng)然沒膽子大到要去牽扯國運(yùn)的地步,與繡虎比拼謀劃,那是純粹找死,但是這等錦上添花的事情,大驪宋氏即便知道了,也會樂見其成。反正文運(yùn)依舊落在大驪王朝,若是能夠落在宋氏,當(dāng)然更好。這件事情,你其實不擁有太多負(fù)擔(dān),在落魄山賬房那邊,這就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沛湘腦子一片空白,她只能是癡癡看著這個朱斂,原本以為自己與他已經(jīng)近在眼前,原來朱斂還是遠(yuǎn)在天邊的一個人。
周米粒聽也聽這些,就是不去記住,估計很快就會忘。聽是右護(hù)法職責(zé)所在,記不住是啞巴湖大水怪,眼界高,心比桌兒大。
朱斂收斂笑意,放下茶杯,“沛湘,既然入了落魄山,就要入鄉(xiāng)隨俗,以誠待人。”
朱斂指了指自己,“比如我可以理解你的防人之心,所以一直等著你自己開口道破內(nèi)幕。但是你沒有?!?/p>
伸手指向沛湘,“等你至今,再幫你主動說破,兩次了,我們落魄山還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叫做‘事不過三’?!?/p>
沛湘一臉疑惑,皺緊眉頭,然后搖搖頭,表示自己不理解。
朱斂笑道:“暖樹,米粒,你們先離開片刻?!?/p>
兩個小姑娘立即告辭離去,毫不含糊。
朱斂緩緩起身,身形佝僂,拳架依舊松松垮垮,笑瞇瞇道:“崔小先生臨行之前,說狐國藏著個小謎題,他要考考我,看我能否破解?!?/p>
沛湘抬起頭,身后出現(xiàn)一條條狐尾。尋求自保而已。身在狐國小天地,是她的地盤不假,可別忘了,這座福地大天地又是歸誰。
朱斂說道:“沛湘,最后給你一次機(jī)會,不然以后狐國之主就要換人了。放心,我們落魄山絕不過河拆橋,不但你不會死,可以依舊修你的道,狐國運(yùn)勢一樣會蒸蒸日上,只是有些屬于你自找的罪受,也別怪我拳重?!?/p>
沛湘眼眶通紅,咬著嘴唇,以至于滲出血絲,她渾然不覺,只是委屈萬分道:“朱斂,你到底想要我與你說什么,可是我又能說什么?”
朱斂一語道破天機(jī),“狐國和清風(fēng)城的真正幕后牽線人!與那正陽山祖師堂是否有牽連?!”
沛湘頹然倒地。
只是當(dāng)她心意微動,心念一起,就神魂震顫,竟是全然無法開口,痛苦不已,絕非作偽。
她雙手抱住腦袋,仍是竭力穩(wěn)住道心和魂魄,抬頭望向朱斂,眼神復(fù)雜,戀戀不舍,愧疚悔恨,自怨自艾……
一位白衣少年突然出現(xiàn)在涼亭內(nèi),雙指并攏,輕輕一戳沛湘眉心處。
少年背對朱斂,嬉笑道:“老廚子,還真舍得辣手摧花啊,多學(xué)學(xué)我先生不行啊?!?/p>
沛湘如釋重負(fù),如獲大赦一般,一位元嬰境,竟會大汗淋漓。她重新跪坐在涼席上,好似犯錯的學(xué)塾蒙童,突然一下子需要面對兩位夫子的責(zé)罰。
崔東山對沛湘施展了一門定魂術(shù),只是相較一般的山上仙家定身術(shù),講究多些,不是什么針對練氣士的氣府封山手段,而是專門壓勝一位元嬰境狐魅的心念,使得遠(yuǎn)在千萬里之外的幕后人,不至于循著脈絡(luò)推衍出真相。
崔東山轉(zhuǎn)頭笑道:“老廚子你差一丟丟,就要打草驚蛇了?!?/p>
朱斂笑道:“謎題已解一半?”
崔東山點(diǎn)點(diǎn)頭,“老廚子難怪能燒出一桌子好菜?!?/p>
將一座狐國拐騙到落魄山,隔絕在蓮藕福地,既是無理手,手段下作得確實過分了,也算神仙手,畢竟實打?qū)崝嗳デ屣L(fēng)城一半的財源。但如果朱斂沾沾自得,始終被蒙在鼓里,無法察覺到真正的隱患,長遠(yuǎn)來看,就會是勝負(fù)關(guān)鍵手,落魄山看似賺大,實則辛苦藏拙多年,卻主動給對手遞出一記昏手,說不定就會贏了小塊地利,最終滿盤皆輸。不但輸?shù)粢蛔系绕款i福地,極有可能還要動搖落魄山根本,曹晴朗對家鄉(xiāng)的愧疚,對自己的失望,一位文圣人武宗師的種秋,更會失魂落魄,而一直放不下一座心相寺的裴錢,會很憤怒,裴錢的心境,又會影響到暖樹,米?!淦巧綍稽c(diǎn)一點(diǎn),人心大潰。
“想跑?”
崔東山轉(zhuǎn)頭望向一處,伸手一抓,從狐國邊境地帶的虛空處,抓取一物,將一粒神魂念頭凝為一顆棋子,以雙指輕輕碾碎,再伸手一握,往那沛湘額頭重重一拍,重歸原位,又有些許細(xì)微變化,“開玩笑,敢在我眼皮子底下耍那心念神通,給老子乖乖回去!”
崔東山最后雙指彎曲,輕輕一記板栗敲在沛湘眉心處,“”
朱斂默不作聲。
難怪世人都羨神仙好,術(shù)法駁雜神通高。
那個以秘術(shù)禁制沛湘心念的幕后人,是神仙中人,崔東山能夠?qū)⑦h(yuǎn)遁無形的一粒心念拘回手中,玩弄于鼓掌間,并且重新交還沛湘,當(dāng)然更是仙人手段。
朱斂突然聚音成線,與崔東山說道:“顧璨寄過一封密信到披云山,托付魏檗轉(zhuǎn)交落魄山。說他身邊那個柴伯符,與清風(fēng)城許氏婦人,是師兄們的身份,柴伯符還知道他那師妹,其實另有隱秘師傳,但到底是誰,顧璨在信上說柴伯符確實不清楚。所以我猜測許氏婦人,與沛湘,都是同一個人的棋子,只不過雙方都不清楚此事,幕后人也由著她們內(nèi)斗內(nèi)耗多年,作為一層障眼法。”
崔東山笑瞇瞇不說話。
朱斂笑道:“人心如水,所以與人交心,就是涉水而行,或小河溪澗,清澈見底,或江河滾滾,渾濁不堪,或古井深淵,深不見底,一著不慎,就會淹死人?!?/p>
崔東山感嘆一聲,抬手用袖子擦拭臉頰,“有些事情,我曉得卻說不得,更做不得,老廚子你廚藝好,多擔(dān)待些。不然只會將原本脈絡(luò)清晰的一樁事情,變得混淆不堪。一旦潭水渾濁,就再難察見淵魚了?!?/p>
從朱斂,到鄭大風(fēng),再到魏檗,三人對于一件事情,極其默契,既放心崔東山此人的做事,又要小心此人的真正心思。
崔東山對此心知肚明,不覺得有任何不妥。
事實上,崔東山反而歷來堅信一座山頭,本該如此,理該如此。
大家都是好人,標(biāo)榜道德圣賢,或者大家都是勢利小人,心中城府比仙府更深,都大不妥當(dāng)。
崔東山望向亭外山水,喃喃道:“風(fēng)起何地,雪落何處?”
朱斂隨口笑道:“芙蓉山中?”
蓮藕福地當(dāng)中,有一座芙蓉山,與那鳥瞰峰,春潮宮和湖山派,并稱為天下四大看云賞雪勝地。
崔東山無奈道:“我先前盯了那邊半天,可惜沒半點(diǎn)動靜啊。老廚子你說愁人不愁人?!?/p>
————
第五座天下,在仙杖派和兵解山勢力范圍接壤處的僻靜山水中,一個在青冥天下沒有道官身份的山澤野修,找到了另外一個暫無譜牒的同道中人。
一個年輕人,儒衫文士模樣。
一個名為俞真意,貌若稚童,是在嶄新天下悄悄躋身的玉璞境,卻來自浩然天下,先去的青冥天下,再來的此地。
年輕文士,找到俞真意,后者正盤腿懸在一把長劍之上,緩緩呼吸吐納,鼻孔和雙耳,如垂有四條白蛇。
俞真意睜眼問道:“道友入山,所為何事?”
雙方如今都身在道家地界,眼前男子卻敢身穿儒衫,獨(dú)自一人云游四方,已經(jīng)很不合常理,看似不過龍門境修士的氣象,卻能夠一路破開數(shù)道山水禁制,找到自己,當(dāng)然更不合理。
那人笑道:“道友?喊我鄭緩就行了,你我其實同鄉(xiāng),所以直呼其名,不用客氣?!?/p>
俞真意神色淡然道:“速速離開?!?/p>
自稱鄭緩的文士笑問道:“不走又怎樣,打打殺殺,就不怕血濺一地,污了這一方水清凈水土?”
俞真意默不作聲,仔細(xì)打量起這個膽氣十足的陌生人。
當(dāng)初福地,因為一個年輕謫仙人的關(guān)系,變故極大,丁嬰身死,俞真意則趁勢而起,最終成為藕花福地當(dāng)之無愧的第一人,然后不再管任何山下事天下事,只是繼續(xù)登高修道,放眼天下,能算敵手之人,不過魔教新教主陸臺一人而已。
至于那個與他分道揚(yáng)鑣、愈行愈遠(yuǎn)的武夫種秋,不過是俞真意沒空去找南苑國的麻煩而已,他結(jié)出一顆金丹之后,三次閉關(guān),兩次都被陸臺打斷,最后一次,成功飛升藕花福地,只不過當(dāng)時福地已經(jīng)翻天覆地,山河變色,俞真意就更懶得理睬南苑國,至于什么唐鐵意、程元山之流,更不值得俞真意上心。
在俞真意最后一次閉關(guān)之時,天下悄然多出了一位籍籍無名的少年武夫,用劍,卻不是劍修。
山中練劍數(shù)年,俞真意破境躋身元嬰之時,就是少年攜劍下山之際。
少年初出茅廬的第一戰(zhàn),就是不知天高地厚,直接問劍整座湖山派。
只不過這些風(fēng)波,都可算俞真意的身后事了。俞真意根本不在意一座湖山派的榮辱存亡。
俞真意站起身,竟是打算直接御劍離去,“既然道友來了,那么我走便是。”
那鄭緩語不驚人死不休,微笑道:“走什么,你能走到哪里去,我只是順便來看看老觀主的手段之一,不針對你俞真意。此行真正目的,是看一位徒子徒孫去的,你認(rèn)得他,是你們福地的謫仙人之一,陸臺,或者叫陸抬也成,出息不大,口氣不小。我是擔(dān)心到時候見著了個不肖子孫,沒話可聊,所以拉上你,好與他敘舊,幫忙暖暖場?!?/p>
俞真意已經(jīng)飄落在地,打了個稽首,低頭彎腰,久久不愿起身,甚至沒敢言語一個字。
文士鄭緩。
白玉京三掌教的五夢顯化之一。
與那修道之人的什么陰神遠(yuǎn)游出竅,或是陽神身外身,都不一樣,要更加玄妙不可言。
如今這個鄭緩,大概可算一位無境之人。
俞真意對謫仙人最是憎惡,所以對桐葉洲和浩然天下的了解并不粗淺。
只是先前聽聞對方自稱鄭緩,俞真意根本就往這條脈絡(luò)去想,畢竟俞真意根本不覺得自己值得一位白玉京掌教,入山尋訪。
“在小小福地,你這神仙老爺,是那一萬,當(dāng)然不用多想什么萬一,只是這習(xí)慣,以后得改改了。不然站得高死得快?!?/p>
那個作為陸沉化身之一的鄭緩,笑了笑,抬起手,憑空多出了一頂蓮花冠,隨手?jǐn)R放在自己腦袋上,問道:“我如今戴著不合適,不如借你戴一戴?”
俞真意彎腰更多,輕聲道:“不敢?!?/p>
陸沉笑道:“打了個稽首就可以了,道門傳下此禮,又不是讓后世修道人膝蓋軟的一道法門,俞真意啊俞真意,你境界越高越怕死,難怪老觀主瞧不上你,只是元嬰境就讓你滾蛋,好給個旁人騰出位置。沒關(guān)系,老觀主不看好你,我倒覺得你是一塊可造之材,回頭我送你一樁機(jī)緣,不大不小,你剛好能接住?!?/p>
俞真意默不作聲,盡量讓自己心如止水,所行術(shù)法很簡單,就是只牢牢記住對方是陸沉,其余一切言語都趕緊忘記。
陸沉見他應(yīng)對之策,還算不錯,就不再為難一個辛辛苦苦修行出來的玉璞境,帶著俞真意下山遠(yuǎn)游,去往靠近天地中央的一處地方。
俞真意感慨萬千。
相傳此人先后有五夢,分別夢儒師鄭緩,夢中枕骷髏復(fù)夢,夢櫟樹活,夢靈龜死,夢化蝶不知誰是誰。
后世為此解夢千萬種。
俞真意在得到一塊通關(guān)文牒離開青冥天下之前,老觀主只是讓他在第五座天下潛心修道,隨遇而安。
但是去往那道大門途中,俞真意翻閱過不少出自天下各大道脈的典籍,其中就有白玉京三掌教的諸多大道解析,唯一的共同點(diǎn),大致都離不開陸沉的虛舟逍遙游。其中一本來自大玄都觀的道書,描述陸沉更是奇怪,說陸沉此人,從不是任何人眼中所見的真正此人。在俞真意看來,有點(diǎn)類似佛家的見如來即非如來。又是一句典型的道家籠統(tǒng)語,讓俞真意頗為無奈。至于此后,一路跟隨書生鄭緩或者說是掌教陸沉,一起縮地山河,遠(yuǎn)游去往天地中央,更是讓俞真意無奈至極。
俞真意都不敢御劍,只敢跟隨陸掌教一起御風(fēng)。免得不小心落個大不敬。白玉京三位掌教,大掌教被譽(yù)為道法最自然,道老二當(dāng)然是那真無敵,而陸沉則被說成天心最無常,按照大玄都觀一貫不喜歡給白玉京半點(diǎn)面子的說法,就是陸沉腦子里在想什么,其實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這一天陸沉終于停下腳步,伸出一根手指,畫了一個最尋常的破障符,身前便出現(xiàn)一道大門,轉(zhuǎn)頭笑道:“馬上就要重返家鄉(xiāng)了,辛苦兜轉(zhuǎn),重新團(tuán)圓,開不開心?!?/p>
俞真意說道:“對家鄉(xiāng)并無牽掛?!?/p>
陸沉搖搖頭,眼神憐憫,“其出彌遠(yuǎn),其知彌少。”
俞真意誠心誠意道:“受教了?!?/p>
不出戶知天下,不窺牖見天道。
陸沉帶著俞真意走入這座尚未有人“飛升”的福地,突然一臂橫掃,手背拍在俞真意面目上,后者臉上瞬間多出一張精瑩耀眼的符箓,一閃而逝,以至于讓一位玉璞境修士呼吸不暢,好像直接跌境為洞府境,俞真意一個身形踉蹌,好不容易才站穩(wěn)腳跟,幾座本命氣府大門緊閉,不但如此,俞真意稍稍神念內(nèi)視,驚駭萬分,人身小天地內(nèi)的多處洞府靈氣,先是凝滯為水,再結(jié)為金玉一般,紛紛墜地,所以才會使得俞真意腳步沉重,如同孱弱稚子背負(fù)巨木,行走如負(fù)重登山。
兩人身后那道大門已經(jīng)自行合攏,陸沉緩緩前行,懶洋洋道:“老觀主到底還是護(hù)短的,送給我那徒子徒孫的福地,只是中等品秩,你這玉璞境,龐然大物涉水而過,動輒牽引天象,豈不是要驚濤駭浪,咱們就倆人,你嚇唬誰呢。趕緊適應(yīng)一下洞府境,如果與山下凡夫俗子一般,由奢入儉難,還當(dāng)什么修道之人。”
俞真意立即開始穩(wěn)固道心,跟在陸沉身后。
陸沉問道:“知不知道為何圣人們親水,要多過親山?”
俞真意搖頭道:“懇請掌教解惑?!?/p>
陸沉說道:“佛觀一缽水,四萬八千蟲。老夫子臨水而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我那師父,也說水幾于道,道無所不在。為什么呢?你看看,一說到水,三教祖師都很和和氣氣的,半點(diǎn)不吵架。你再回頭看看,什么‘夫禮者,亂之首’。三教爭辯,嚇不嚇人?那你知不知道,在三教爭論之前,青冥天下其實就已經(jīng)西方佛國各說各道、各講各法?白玉京和七大道脈宗門,輸?shù)米顟K的一場,聽說過吧?”
俞真意一離開藕花福地,就盡可能多翻閱青冥天下的道門典籍,當(dāng)然知曉此事,說道:“十七場辯論,青冥天下全輸了。那十七位真人,全部摘冠剃發(fā)為釋,最終成為‘戊午十七僧’?!?/p>
陸沉為俞真意道破天機(jī):“早年天庭五至高,其中江湖共主,除了掌管五湖四海所有大瀆江河,其實真正管轄的,還是那條光陰長河,每當(dāng)有神靈消逝,尸骸化作天外星辰,神性融入光陰,匯聚成河。而我們?nèi)俗寤昶牵鋵嵕蛷拇怂猩?。所以天地間,才唯有人族體魄,最近神靈,一旦修行,登高最快,讓那些比人族歷史更為悠久的妖族,眼饞得只會吃吃吃,見人就吃。實則吃來吃去,還不是個一,不增不減,意義何在。就算吃出半個一,又能如何?!?/p>
陸沉只是在山林間緩行,并不御風(fēng),緩緩道:“我當(dāng)年到了青冥天下,不著急去白玉京,只是閑來無事,專門收集佛家的偈子,文采斐然,既精瑩駭目,又美不勝收。我曾親眼見過青冥天下所剩不多的所有寺廟,也曾親耳聽過一位老僧佛唱一句‘花落水流去,寂然天地空’,再擲下拂子,斂目而逝。好一個生死晝夜,無有有無?!?/p>
說到這里,陸沉轉(zhuǎn)頭看著那個稚童模樣的俞真意,嗤笑道:“再看看你,能比嗎?你我道心之差,當(dāng)真只是境界高低之別嗎?”
俞真意虛心受教,細(xì)細(xì)咀嚼其中意思。
再看眼前這位書生鄭緩,只覺得對方悠游山林,一身古樸道氣,如霽月光風(fēng),終然灑落。
陸沉使勁揮動袖子,響聲清脆。
福地此時此景,約莫是小雪時節(jié),地寒未甚。
俞真意小心翼翼說道:“陸掌教,我們是要去芙蓉山?”
貌若童子的俞老神仙,因為不敢御劍,只好背劍,個頭矮,但是長劍長,就顯得十分滑稽。
若是斜背長劍,倒也還好,只是那位暫時化名“鄭緩”的三掌教,偏要幫他背劍筆直在后。
說一把劍都背不正,如何心正,心不正道不明,還練什么劍,修什么大道。
先前陸沉隨手將那蓮花冠丟給俞真意,說幫忙戴著。陸沉說自己要以白云當(dāng)冠冕,比較野逸脫俗。
這頂蓮花冠,是白玉京掌教信物,俞真意當(dāng)然不會傻乎乎真去頭戴蓮花冠,只是雙手捧住。
陸沉說道:“不然你以為?”
俞真意點(diǎn)點(diǎn)頭。修仙之后,俞真意孑然一身,御劍遠(yuǎn)游四方,所以天下比較著名的風(fēng)水寶地,都在腳底劍下出現(xiàn)過。
估計陸掌教自有深意。
陸沉問道:“咱倆方向走錯了?”
俞真意愣了愣,繼續(xù)點(diǎn)頭。
陸沉轉(zhuǎn)身一袖子打在俞真意腦袋上,訓(xùn)斥道:“那你不早說?”
陸沉開始御風(fēng)升空,讓俞真意帶路,去往遠(yuǎn)在數(shù)千里之外的芙蓉山。
只不過俞真意并不清楚,眼前這位白玉京三掌教,既然并非真陸沉,俞真意手中懷抱蓮花冠,自然也非實物。
陸沉將“書生鄭夢”留在第五座天下,一樣要按照文廟規(guī)矩來,得壓在玉璞境之下,就像當(dāng)初去往驪珠洞天,就需要壓境在飛升境巔峰。
陸沉有些懷念楊家藥鋪的那個老頭兒,忍不住念道:“溪斜又山遮,花開又花落,云海掩日月,總賴東君主?!?/p>
陸沉搖搖頭,“公沉黃泉,公勿怨天?!?/p>
俞真意早已習(xí)慣了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念念叨叨。
比如陸沉?xí)f那一個人的有些言語,是插秧,是種樹,是離離原上撒下的一大把草種子。
陸沉突然問道:“他喜歡隱姓埋名,在你眼皮子底下當(dāng)個松籟國的秘書省校字郎?還開了間賣折扇、印章的鋪子?”
俞真意答道:“確實如此,陸臺此人,古氣高標(biāo),風(fēng)流無雙,所以被譽(yù)為朱斂之后的第二位謫仙人,貴公子?!?/p>
陸沉揉了揉眉心,“聽得我腦瓜子疼。”
藕花福地一分為四,落魄山那座,被改名為蓮藕福地,下等福地。
俞真意所在,卻是上等福地。被老觀主擱放在了青冥天下。
陸臺所在福地,以及少年、小白猿和年輕道士結(jié)伴游歷的那座福地,兩者都是中等品秩。
當(dāng)下陸沉和俞真意做客的這座,被那個背著巨大養(yǎng)劍葫的燒火小道童,在春嘉元年帶到了第五座天下。
兩人掠過青山綠水,高過白云黃鶴,終于瞧見了那座被譽(yù)為“云水天間”的芙蓉山,山脈似蓮花,峰如株株芙蓉。
陸沉落地在芙蓉山地界外,繼續(xù)帶著俞真意徒步跋山涉水,每逢云霧天氣,行走在芙蓉山的山崖棧道上,使得游人恍若置身仙境,仙人身在白云中。
繼魔教太上教主丁嬰之后,橫空出世的謫仙人陸臺,用了不到十年時間,就一統(tǒng)魔教各脈勢力。陸臺相中這座芙蓉山,開辟了一處避暑別業(yè),成為藕花福地最負(fù)盛名的一處禁地。今天山上小雨淅瀝,水霧朦朧,陸沉剛走上一條棧道,剛念完一句小雨纖纖風(fēng)細(xì)細(xì),四肢由我任舒伸。
就有三人攔住去路。
武夫陶斜陽,道士黃尚,術(shù)法武學(xué)兼修的桓蔭。
每一個在這福地天下,都是當(dāng)之無愧的頭等梟雄豪杰。
他們都是陸臺在飛鷹堡收取的嫡傳弟子,然后被帶入這座福地,先成為雄踞一方的魔道巨擘,不僅傲視山下王侯,連那修道登山的神仙,二十余年來,一樣斬殺極多。而且上一輩的天下十人,獲得仙緣的,如春潮宮周肥,磨刀人劉宗等人,得以去往三人家鄉(xiāng)所在的桐葉洲,此外哪怕留在福地當(dāng)中的,真正算得上威脅的,也古怪萬分,先有種秋突然消失無蹤,后有天下第一人的俞真意,也破境躋身元嬰,得以飛升離去。最后使得一座天下,再無誰能夠與魔教抗衡。江湖門派不行,山上仙府不行,山下君主也不行。
三位陸臺的嫡傳弟子當(dāng)中,道士黃尚相對手段收斂,如今已是南苑國京城的國師,獲封沖虛真人。
事實上陸臺百無聊賴,就讓天下道門推舉出四大真人,分別道號通玄,沖虛,南華,洞靈。
除了黃尚,湖山派一位俞真意嫡傳,也獲得其中之一。
天下沒了俞真意,師尊陸臺就真正再無敵手,退隱山林,閑云野鶴一般,對福地根本沒什么興趣,完全交給三位嫡傳去打理天下,只會偶爾去一趟南苑國京城,喜好雨雪天色,獨(dú)自撐傘散步街巷中,哪怕是弟子當(dāng)中,身為護(hù)國真人的黃尚都不得靠近,絕不會去打攪師尊的散心。只聽說師尊又收了一位嫡傳弟子,但芙蓉山對所有人而言都是禁地,踏足即死,陶斜陽三人也不例外,所以他們至今未能見到那個小師弟,如今有小道消息,說那一人問劍湖山派的少年,就是教主陸臺的關(guān)門弟子。
陶斜陽三人各在一國,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被教主師尊飛劍傳信,說讓他們來這芙蓉山待客。
如今已是中年面容的道士黃尚,與那俞真意打了個稽首,畢恭畢敬道:“晚輩黃尚,拜見俞仙師?!?/p>
陶斜陽伸手按住刀柄,斜靠棧道木欄,笑問道:“俞仙師這是衣錦還鄉(xiāng)?”
至于始終少年面容的桓蔭,興趣不在俞真意身上,而是那個笑意盈盈不知死活的儒衫書生。
俞真意不敢有絲毫的輕舉妄動,就只是背劍捧道冠,呆若木雞一般。
當(dāng)然不是因為忌憚眼前三個晚輩,而是不清楚身邊陸沉到底何種心思,俞真意不愿畫蛇添足。
陸沉卷起袖子,大步前行,哈哈大笑道:“小生鄭緩,僥幸得見俞仙師,隨侍一旁多年,學(xué)成一身好武藝不說,還習(xí)得幾門道法仙術(shù),剛好拿來與你們切磋切磋,你們是一起上,還是一個個來……”
給那陶斜陽收斂力道極多,出手依舊快若閃電,一巴掌隨隨便便就拍在了那書生腦袋一側(cè),直接從棧道摔落懸崖外,夾雜著那書生漸漸嗓音低去的一長串連綿慘叫聲。
以至于連出手的陶斜陽都有些摸不著頭腦。就這就完事了?
俞真意依舊紋絲不動,感慨道:“小子運(yùn)氣好,足可名垂青史。”
一瞬間,俞真意心知不妙,這會兒他才是洞府境修為!
而那白玉京三掌教,好像完全沒有現(xiàn)身的跡象,就這么“墜崖摔死自己”了?
山中小雨,半山腰棧道云霧彌漫,但是芙蓉山之巔,卻是天清氣朗的景象。
一位白衣玉帶的風(fēng)流人物,姿容極其俊美,雌雄難辨,手持一把并攏起來的玉竹折扇,竹骨兩側(cè)以行草分別銘文《還鄉(xiāng)貼》和《黃花貼》,站在山頂賞景石臺上,當(dāng)真是玉樹臨風(fēng)。山中修道之士,修養(yǎng)已成,神氣清爽,絕無半點(diǎn)塵俗。
身后立著兩位珠翠滿頭的嬌俏美人。
其中一人捧劍,金色劍穗墜系有一枚荔枝凍質(zhì)地的藏書印,邊文“石出青田,我在青天”,天款“抬升”,底款“挽天傾”。
古人有那解石之難難于上青天的說法,但是松籟國京城有一位年紀(jì)輕輕的篆刻大家,刀工精湛,超妙無雙,好似劍仙以飛劍落筆。
另外一位侍女懷抱一只雪白瓷枕。是浩然天下的無憂枕樣式,又名長命枕,寓意高枕無憂。有趣之處,在于白瓷枕除了燒造有一篇文字極多的賦文外,在“夏日景長世道平,天轉(zhuǎn)暑光心長安”的文字附近,竟然留有一抹腮紅印痕,約莫是那美人側(cè)臥酣睡,腮紅印瓷枕,這等風(fēng)流婉轉(zhuǎn)的旖旎畫面,哪怕不曾親見,也足夠讓人浮想聯(lián)翩。
陸臺揮了揮折扇,兩位符箓美人身形消散。
陸沉出現(xiàn)在山巔,笑道:“可憐可憐。”
陸臺微笑道:“可望不可即,真正可恨。”
然后陸臺別折扇在腰間,畢恭畢敬作揖行禮,“陸氏子弟,拜見老祖?!?/p>
陸沉問道:“就是你要讓陳平安當(dāng)那中流砥柱?”
陸臺直起腰,重新拿起折扇,一臉無辜道:“后世子孫的幾句無心之語,有等于無的老祖都要怪罪幾分?”
陸沉此刻,與那個驪珠洞天擺攤解簽的算命先生,或是隨手丟給外人一個蓮花冠的鄭緩,都截然不同,神色淡然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陸臺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fēng),上邊寫有一句“子孫陸抬來見祖師陸沉”。
早知道就該將兩個名字的位置顛倒。
陸臺沉默片刻,笑問道:“都說老祖有五夢,各有大道顯化無窮盡。此外又有心相七物,木雞,椿樹,鼴鼠,鯤鵬,黃雀,鹓鶵,蝴蝶。不知道老祖能否讓我見識其一?”
陸沉置若罔聞,只是轉(zhuǎn)身走到觀景臺邊緣崖畔,雙手負(fù)后,眺望遠(yuǎn)山遠(yuǎn)水,“可憐綠蔭福地男子劉材,可憐正陽山女子流彩。彩鳳雙飛翼,靈犀一點(diǎn)通,與你相見之時,就是別離之際,不過蓬蒿走馬隨風(fēng)轉(zhuǎn)。鄒子不該拿你與我問道?!?/p>
陸沉驀然而笑,轉(zhuǎn)頭嬉皮笑臉道:“什么祖孫不祖孫的,你太在意,我毫不在意,剛好抵消之。走走走,去你茅舍飲酒,太平民樂不愁米,豐年村酒味最佳?!?/p>
陸臺說道:“你再不現(xiàn)身相救,俞真意就要被人活活打死了。我那弟子桓蔭,可是個頂能撿漏的人物?!?/p>
陸沉一拍腦袋,“差點(diǎn)忘了這茬?!?/p>
只是嘴上這么說,陸沉卻全無出手相救的意思,只是跟著陸臺去往芙蓉山別業(yè),其實與外界想象完全不同,就只是柴扉茅舍三兩間。
柴門有犬吠聲。
陸臺抬頭看了眼天色。
陸沉則踮起腳跟,雙手趴在柴門上邊,對那條看門狗笑嘻嘻道:“蜀犬吠日。咄咄怪事?!?/p>
陸臺對那條狗說道:“陸沉,閉嘴?!?/p>
看門狗立即乖乖匍匐在地。
陸沉哈哈大笑,“妙也妙也。不孝子孫肖祖師。”
這天芙蓉山好巧不巧,下雪了,陸沉就干脆雪宿芙蓉山。
陸臺去了山巔賞雪,陸沉坐在一條竹椅上,微笑道:“好個風(fēng)雪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