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篤宜心思縝密,這幾天陪著曾掖經(jīng)常逛蕩粥鋪藥鋪,發(fā)現(xiàn)了一些端倪,出城之后,終于忍不住開始抱怨,“陳先生,咱們砸下去的銀子,最少最少有三成,給衙署那幫官場油子們裝入了自己腰包,我都看得真切,陳先生你怎么會看不出,為什么不罵一罵那個老郡守?”
陳平安只是說了一句,“這樣啊。”
馬篤宜都快氣死了。
曾掖更是一臉震驚。
少年是真不知情,他哪里能夠看穿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
馬篤宜見那個賬房先生沒了下文,實在是愈發(fā)憤懣,“陳先生!你再這樣,下次我可不幫忙了!就讓曾掖這個傻小子自己忙活去,看他會不會給你幫倒忙!”
陳平安想了想,算是給了馬篤宜一個不是解釋的解釋,緩緩道:“既然是在做好事,事情大致做成了,不夠圓滿而已,就不要過多苛求了,貪墨三成的銀子,我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其實我的底線,還要更低一些,經(jīng)辦此事的官吏,中飽私囊,偷走四成,都可以接受。三成也好,四成也罷,就當(dāng)是他們做著實在好事的回報了?!?/p>
馬篤宜怎么都沒想到是這么個答案,想要生氣,又生氣不起來,就干脆不說話了。
陳平安笑道:“如果覺得心里不痛快,只要你愿意幫曾掖,我的底線,可以從四成變成兩成,怎么樣?”
馬篤宜這才心滿意足,開始策馬稍稍湊近曾掖那邊,她與榆木疙瘩的少年,耐心解釋一樁樁心得,一個個訣竅。
陳平安突然微微放緩馬蹄速度,從袖中掏出一只長條小木匣,篆文古樸,是粒粟島譚元儀贈送的一件小物件,算是作為三人結(jié)盟的一份心意,頗為稀罕,是一件品相不俗的小劍冢,僅僅一指長度,極為袖珍小巧,便于隨身攜帶,用以裝載傳訊飛劍,只是不如大型劍房那么靈活萬變,規(guī)矩死板,并且一次只能收發(fā)各一把傳信飛劍,溫養(yǎng)飛劍的靈氣損耗,要遠(yuǎn)遠(yuǎn)超出劍房,可哪怕如此,陳平安只要愿意,絕對可以輕易轉(zhuǎn)手賣出一顆谷雨錢,所以陳平安當(dāng)然不會拒絕譚元儀的這份好意。
打開一直在微微顫動的小木匣,陳平安收取了一把來自青峽島的傳訊飛劍,密信上說宮柳島劉老成得知他已經(jīng)身在石毫國后,就捎話給了青峽島,就一句話,“回頭來我宮柳島細(xì)談價錢”。
陳平安攥緊一顆雪花錢,靈氣如水滴滴入木匣其中的一條劍糟,再按下木匣一處巧妙機關(guān),那把青峽島飛劍掠出木匣劍糟,一閃而逝,返回書簡湖。
曾掖看得目不轉(zhuǎn)睛。
當(dāng)年在茅月島那座簡陋劍房,他還打過雜,可是這種只聞其名、未見其物的小劍冢,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真是妙不可言。
馬篤宜一樣好不到哪里去。
陳平安收起木匣入袖,呵手吐氣,是個很大的好消息。
如他自己對曾掖所說,世間萬事難,萬事又有開頭難,第一步跨不跨得出去,站不站得穩(wěn)當(dāng),至關(guān)重要。
陳平安與本該是仇人的劉志茂、無緣無故的粒粟島大驪諜子譚元儀,三者結(jié)盟。
又跑去宮柳島,親身涉險,跟劉老成打交道。
以及借著此次前來石毫國各地、“一一補錯”的機會,更多了解石毫國的國勢。
自然是有所求。
陳平安當(dāng)初在青峽島山門附近的屋內(nèi),與顧璨娘親有過一場對話,只是婦人那會兒也未必聽得進(jìn)去,許多陳平安看似輕描淡寫說出口的話語,她多半不會深思了,說不定都不會當(dāng)真,她的心性其實并不復(fù)雜,為她和顧璨,在突然變天了的書簡湖,希望陳平安能夠為他們娘倆保個平安,希望那個賬房先生,能夠念舊情,別辜負(fù)了“平安”這么個名字。
其中有幾句話,就涉及到“將來的書簡湖,可能會不一樣”。
婦人未必深究。
陳平安卻早已在做。
陳平安要步步為營,應(yīng)了劉老成在渡船上說的那兩句半真半假玩笑話,“無所不用其極?!薄昂么蟮囊靶?。”
因為劉老成已經(jīng)察覺到端倪,猜出陳平安,想要真正從根子上,改變書簡湖的規(guī)矩。
假物借勢,盡力而為。
陳平安先不去談人之善惡,就是在做一件事情,將所有人當(dāng)作棋子,盡可能畫出屬于自己的更大一塊棋形,由棋子到棋形,再到棋勢。
他希望能夠在未來書簡湖的大規(guī)矩之中,最少自己可以參與其中,去制定規(guī)矩
所以劉老成當(dāng)時詢問陳平安,是不是跟驪珠洞天的齊先生學(xué)的棋。
即是此理。
雙方言語之間,其實一直是在較勁拔河。
其中的暗流涌動,勾心斗角,棋盤之上,尋找對方的勺子,下無理手,下神仙手,都是各自的講究。
面對宮柳島上五境修士劉老成也好,甚至是面對元嬰劉志茂,陳平安其實靠拳頭說話,一旦越界,誤入大道之爭,阻攔其中任何一人的道路,都無異于自尋死路,既然境界懸殊如此之大,別說是嘴上講理不管用,所謂的拳頭講理更是找死,陳平安又有所求,怎么辦?那就只能在“修心”一事上下死功夫,小心翼翼揣測所有無形中的潛在棋子的分量,他們各自的訴求、底線、秉性和規(guī)矩。
如果可能的話,逃難書簡湖的皇子韓靖靈,邊軍大將之子黃鶴,甚至是裹挾大勢在一身的大驪武將蘇高山,陳平安都要嘗試著與他們做一做買賣。
難就難在,比起為了求一個心安的種種補錯,為了那些陰物鬼魅完成各自心愿,陳平安當(dāng)下秘密籌劃的另外這局棋,更加艱辛,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嘗試著以棋手身份,去打造一副棋盤,關(guān)鍵是一步都不能錯,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這等于陳平安下出一個最大的勺子。
至于前者,讓不愿知錯的顧璨止錯,自己接著來補錯,陳平安除了耗神耗力耗錢之外,其實已經(jīng)不會輸更多,反而沒有那么如履薄冰。
但是之所以極其擅長隱藏情緒的陳平安,先前竟是連曾掖都察覺到陳平安的心境微妙起伏?
就在于陳平安在為蘇心齋他們送行之后,又有一個更大、并且仿佛無解的失望,縈繞在心扉間,怎么都徘徊不去。
那種感覺,不是先前在略顯陰暗的青峽島屋子里,當(dāng)時尚未請出所有陰魂,只要看一眼桌上的下獄閻羅殿,陳平安在閉眼休憩片刻或是上床睡覺入睡之前,就像是心扉柴門外,有無數(shù)冤魂厲鬼的那種鬼哭狼嚎,在使勁敲門,大聲喊冤、咒罵。
一場場送行之后,陳平安的那種失望,來源于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一件事,一本本賬本上,那些個枉死之人的一個個名字當(dāng)中,讓他真正最感到愧疚的那些,比如一直對黃籬山和恩師念念不忘的蘇心齋,反而就那么放下了執(zhí)念,選擇徹底離開了人間。反而是許多陳平安起先心中愧疚程度,不如蘇心齋的某些名字某些陰物,訴求更多,會有獅子大開口的遺愿,會有人鬼皆常情的貪戀,更有死后皆猶然怨恨更深的許多許多陰物,都暫住在那座閻羅殿、仿造琉璃閣當(dāng)中。
其實之前陳平安在下定決心之后,就已經(jīng)談不上太多的愧疚,可是蘇心齋他們,又讓陳平安重新愧疚起來,甚至比最開始的時候,還要更多,更重。
那種感覺,一樣縈繞在心扉柴門之外,但是門外的他們,已經(jīng)決意離開人間的他們,沒有任何埋怨,沒有半點謾罵,卻像是在輕輕敲門之后,動作極輕,甚至像是會擔(dān)心打攪到里邊的人,然后他們就只是說了同樣的一句離別言語,“陳先生,我走啦?!?/p>
此時此刻。
陳平安驟然間一夾馬腹,加速向前,出了泥濘不堪的官道,繞路去往一座小山丘。
驅(qū)馬上丘垅,高低路不平。
陳平安勒韁停馬于丘垅之頂。
曾掖想要拍馬跟上,卻被馬篤宜攔阻下來。
陳平安茫然四顧。
腰間有養(yǎng)劍葫和刀劍錯,還可以縱馬江湖風(fēng)雪中。
其實呢。
孑然一身,無所依倚。
馬篤宜和曾掖在丘垅腳下停馬許久,遲遲看不到陳平安撥轉(zhuǎn)馬頭的跡象。
先前攔阻曾掖上去的馬篤宜有些著急,反而是曾掖依舊耐著性子,不急不躁。
馬篤宜最見不得曾掖這種“傻人有傻?!焙汀吧碓诟V胁恢!保瑲庑Φ溃骸澳銈€沒心沒肺的,吃飽喝足就萬事不愁?!?/p>
曾掖只是個膽小嘴笨的木訥少年,就沒敢還嘴,而且關(guān)鍵是他自己都沒覺得馬姑娘說錯了。
馬篤宜正要說話間。
陳平安騎馬下坡,落在馬篤宜和曾掖眼中,好像這位陳先生的神色不太一樣了。
不再心事重重,反而陰霾散盡,還有些高興?
馬篤宜和曾掖面面相覷。
陳平安摘下養(yǎng)劍葫喝了口酒,微笑道:“繼續(xù)趕路。”
三騎一路蜿蜒北上。
路途積雪深重,化雪極慢,山山水水,幾乎不見半點綠意,不過終于有了些和煦日頭。
這一路曾掖見聞頗多,見到了傳說中的大驪邊關(guān)斥候,弓刀舊甲,一位位騎卒臉上既沒有驕橫神色,身上也無半點殺氣騰騰,如冰下河水,緩緩無聲。大驪斥候只是稍稍打量了他們?nèi)耍秃魢[而過,讓膽子提到嗓子眼的高大少年,等到那隊斥候遠(yuǎn)去數(shù)十步外,才敢正常呼吸。
還見到了成群結(jié)隊、倉皇南下的豪門車隊,連綿不絕。從扈從到車夫,以及偶爾掀開窗簾窺視路旁三騎的面孔,人人自危。
曾掖看到了陳先生停馬路旁,等到車隊遠(yuǎn)去,才繼續(xù)趕路,然后在路上看到了一只滾落在地、主人無暇顧及的小箱子,陳平安翻身下馬,打開箱子一看,里邊裝著古籍,隨手翻開其中一本,鈐印有幾枚藏書印,不同的朝代,不同的字體,不同的讀書人。陳平安抱著箱子,回首望去,想了想,沒有將這只遺棄書箱還回去,暫時收入咫尺物中,繼續(xù)上馬趕路。
馬篤宜沒話找話,打趣道:“呦,沒有想到你還是這種人,就這么占為己有啦?”
曾掖難得有膽子說了句打抱不平的言語,“別人不要的東西,還是書籍,難道就這么留在泥濘里糟踐了?”
陳平安搖頭道:“他們是在逃命途中,你哪怕耽擱人家趕路片刻,都會有不可預(yù)知的結(jié)果?!?/p>
曾掖瞥了眼馬篤宜。
馬篤宜翻了個白眼。
此后一位寄身于狐皮美人符紙當(dāng)中的女子陰物,在一座沒有遭受兵禍的小郡城內(nèi),她用略顯生疏的本地鄉(xiāng)音,一路與人打聽,終于找到了一座高門府邸,然后一行四位找了間客棧落腳,當(dāng)晚陳平安先收起符紙,悄然潛入府邸,然后再取出,讓她現(xiàn)身,最終見到了那位當(dāng)年離鄉(xiāng)赴京趕考的英俊書生,書生如今已是年近半百的老儒士了,抱著一位微微酣睡的年幼嫡子,正在與幾位官場好友推杯換盞,眉眼飛揚,好友們連連恭賀,慶祝此人因禍得福,結(jié)識了一位大驪校尉,得以榮升這座郡城的第三把交椅,好友們玩笑說著富貴之后不忘舊友,并未身穿嶄新官服的老儒士,哈哈大笑。
狐皮女子陰物神色黯然,似乎有些認(rèn)不得那位昔年青梅竹馬的書生了,可能是不再年輕的緣故吧。
離開府邸后,狐皮美人陰物與陳先生一起走在寂靜的街道上。
陳平安突然說道:“那個孩子,像他爹多一些,你覺得呢?”
女子嗯了一聲,驀然開心起來,“好像是唉!”
在那之后,離開了那座大驪鐵騎根本瞧不上眼的小郡城,三騎繼續(xù)往北。
在一座需要停馬購買雜物的小縣城內(nèi),陳平安路過一間較大的金銀鋪子的時候,已經(jīng)走過,猶豫了一下,仍是轉(zhuǎn)身,步入其中。
其中有兩位老人,兩位少年,都是店里伙計,各自忙碌。
陳平安掏出一顆石毫國官印金錠,折算換成官銀和一堆銅錢。
兩個鋪子里邊的老師傅都沒插手,讓各自帶出來的年輕徒弟忙活,師父領(lǐng)進(jìn)門修行在個人,市井坊間,養(yǎng)兒子還會巴望著將來能夠養(yǎng)老送終,師傅帶徒弟,當(dāng)然更該帶出手腳伶俐、能幫上忙的出息弟子。兩個差不多歲數(shù)的少年,一個嘴拙木訥,跟曾掖差不多,一個眉眼靈氣,陳平安剛跨入門檻,聰慧少年就將這位客人從頭到腳,來來回回打量了兩遍。
陳平安給了金錠,按照如今的石毫國行情,取了稍稍溢價的官銀和銅錢,交談之時,先說了朱熒王朝的官話,兩位少年有些懵,陳平安再以一樣生疏的石毫國官話開口,這才得以順利交易,陳平安就此離開鋪子。
店鋪內(nèi),在那位棉袍男子離開鋪子后。
木訥少年依舊沉浸在給店鋪掙了筆錢的喜悅當(dāng)中,然后給從小一起長大的好朋友踹了一腳,順著后者的視線,木訥少年才發(fā)現(xiàn)兩位幾乎時時刻刻都要拌嘴吵架的各自師傅,破天荒坐在了一起,認(rèn)認(rèn)真真商量起了事情。
陳平安回到馬篤宜和曾掖身邊后,馬篤宜笑問道:“小小縣城,這么點大的鋪子,結(jié)果就有兩個練氣士?”
陳平安點頭道:“應(yīng)該是在挑選弟子,各自看中了一位少年?!?/p>
馬篤宜撇嘴道:“兩個撐死了洞府境的老修士,能找到多好的苗子?!?/p>
陳平安笑道:“這種話我來說還差不多吧?”
馬篤宜冷哼一聲。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說道:“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兩位老者,一位應(yīng)該是觀海境修士,一位甚至可能是龍門境修士。只不過兩位老人早早察覺到了你,所以很快就隱藏了氣機,故意讓你誤以為是洞府境,至于為何沒有干脆假裝成市井老人,應(yīng)該是覺得在這種靈氣稀薄的偏遠(yuǎn)小地方,兩位洞府境修士,足夠震懾我們這些過江龍了,又不至于太過驚世駭俗,所以說,都是老江湖了?!?/p>
馬篤宜眼睛一亮,道:“陳先生,萬一人家偏偏認(rèn)為咱們是沖著他們?nèi)サ哪??比如要挖他們的墻角?陳先生,我覺得你走入店鋪,本身就不妥當(dāng)。”
陳平安笑道:“所以我們這些外鄉(xiāng)人,買完了雜物,就立即動身趕路,還有,事先說好,咱們離開縣城城門的時候,記得誰都不要左右張望,只管埋頭趕路,省得他們疑神疑鬼?!?/p>
馬篤宜有些疑惑,因為她還是不懂為何陳平安要走入那間鋪子,這不是這位賬房先生的一貫行事風(fēng)格。
陳平安讓曾掖去一間鋪子獨自購買物件,和馬篤宜牽馬停在外邊街道,輕聲解釋道:“如果兩個老人,不是為了收取入室弟子呢?非但不是什么譜牒仙師,甚至還是山澤野修當(dāng)中的邪門歪道?所以我就去鋪子里邊,多看了兩眼,不像是什么心懷叵測的邪修鬼修,至于再多,我既然看不出來,就不會管了?!?/p>
馬篤宜嘆了口氣,眼眸含笑,抱怨道:“陳先生,每天琢磨這么多事情,你自己煩不煩啊,我可是聽一聽,都覺得煩了。”
陳平安笑道:“想這些,不會煩。可是一想到你每天死皮賴臉不肯回符紙當(dāng)中,我每天都要掰著手指頭,算一算多花了幾顆雪花錢,會煩。”
馬篤宜羞惱道:“真沒勁!”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