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圭宗位于桐葉洲南端。
峰巒疊翠,深邃幽奇,靈氣充沛,是一等一的修行寶地。
其中那座神篆峰,有那峻極于天的美譽。
加上玉圭宗英才輩出,且從無青黃不接的憂慮,憂慮的只有一代一代的天才太多,祖師堂應該如何避免出現(xiàn)厚此薄彼的事情。
從老祖荀淵,再到稍稍年輕的姜尚真,最后是那年輕一輩中的第一人韋瀅。
而與姜尚真、韋瀅差不多輩分的天才修士,如果不是被這兩人遮掩了太多光彩,其實換做其他宗門,在山上的名氣,會大許多。
一座名為九弈峰的山頭上,殿閣連綿,仙氣繚繞,仙禽盤旋,不是小洞天,勝似小洞天。
而這座時時刻刻都會從玉圭宗祖山之外所有山脈峰頭、溪澗江河汲取靈氣的山頭,之所以如此特殊,就在于玉圭宗歷史上所有的宗主,都曾在此峰修道,宗主荀淵便是如此,成為宗主后,才搬了出去。
傳聞當年姜尚真正是躋身了金丹境,覺得唾手可得的一座九弈峰,竟然成了煮熟鴨子,鴨子沒飛,老子竟然沒筷子了,由于沒能順利入住九弈峰,姜尚真這才一氣之下,撂了句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就大搖大擺離開了桐葉洲,直接去了北俱蘆洲鬧幺蛾子,遍地撒野,害得整個玉圭宗在北俱蘆洲那邊名聲爛大街。
在荀淵搬出九弈峰之后,在韋瀅上山之前,因為姜尚真沒能成為峰主,所以九弈峰一直空懸無主。
因為誰都清楚,誰能夠結(jié)丹,在此開峰,就意味著是下一任宗主的不二人選。
韋瀅一生下來,還在襁褓中,就被抱到了玉圭宗,然后在十九歲那年,就又在眾望所歸之中,合情合理地搬到了九弈峰。
然后韋瀅就喜歡時不時站在九弈峰,抬頭望向那座神篆峰,并且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打量視線。
反正是自己的下一處修道之地,只要在這期間,別畫蛇添足,安心修行,遲早就是他韋瀅的,那還有什么好藏掖的。
今天韋瀅站在一處樓頂?shù)睦鹊乐?,又仰頭望向那處神篆峰某個地方,這與早些時候,是不太一樣的。
韋瀅身邊站著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男子,與他爹不一樣,年輕人相貌普通,眉毛很淡,并且有個略顯脂粉氣的名字,但是他有一雙極為狹長的眼眸,這才讓他與他父親總算有了點相似之處。
姜蘅。
但是玉圭宗祖師堂譜牒和姜氏家譜上邊,卻改成了姜北海。
不過熟悉他的人,還是習慣稱呼為姜蘅。
能不能稱呼姜北海為姜蘅,也算是玉圭宗年輕一輩修士當中,算不算有出息的一種證明。
因為姜蘅也好,姜北海也罷,都是姜尚真的獨子。
如果說韋瀅是板上釘釘?shù)南乱蝗斡窆缱谧谥?,那么姜蘅照理而言,比不上韋瀅,卻怎么也該是下一任云窟福地的主人。
只是最近些年,有些風言風語,說那藕花福地,化名周肥的姜尚真,又折騰出來了個兒子。
這讓姜蘅這些年心情始終舒坦不起來,不舒坦也只能忍著,連那派人潛入藕花福地、宰掉那個弟弟的念頭,都不敢流露出絲毫。
理由很簡單,姜蘅最怕之人,正是父親姜尚真。
姜尚真的那種可怕,桐葉宗山上山下,路人皆知。但是姜蘅對自己父親的畏懼,要更深。
姜蘅的母親,也就是玉圭宗某位輩分極高老祖的嫡女,一輩子都知道姜尚真從未真正喜歡過她。
但是她與年幼姜蘅獨處之時,依然會流露出幸福的誠摯神色,與尚且年幼的姜蘅說些心里話,對孩子說,能夠陪在你爹身邊,已經(jīng)很知足很知足了。
而她即將離世之際,姜尚真就坐在病榻旁邊,神色溫柔,輕輕握住枯槁女子的手,什么都沒有說。
反而是姜蘅的母親,死死抓緊姜尚真的手,然后笑著說了些讓一旁姜蘅如墜冰窟的言語,“那女子,我偷偷去見過她一次,白發(fā)蒼蒼了,便是年輕時候,長得應該也不算好看。姜蘅姜蘅,取名蘅字,我猜了你的心思,遂了你的心愿,你也不與我說聲謝謝,我這么些年,只與你生氣這一件事?!?/p>
姜尚真伸出另外一只手,輕拍女子的手背,柔聲笑道:“那你知不知道,當時你偷偷看她的時候,我在偷偷看你?你當時好像什么都贏了的嬌憨模樣,傻乎乎的,好看極了?!?/p>
女子點了點頭,笑著離開人世。
姜蘅坐在床邊的一條椅子上,嗚咽不已。
然后姜尚真轉(zhuǎn)過頭,笑道:“哭死了娘親,還要把你爹也哭死啊?這可不是孝子所為?!?/p>
孩子嚇得噤若寒蟬,立即坐好,紋絲不動。
姜尚真當時說了一句讓姜蘅只能死死記住、卻根本不懂意思的話,“做不了自己,你就先學會騙自己。姜尚真的兒子,沒那么好當?shù)??!?/p>
不過撇開對父親那種刻骨銘心的畏懼,姜蘅在玉圭宗其實活得很好,甚至可以說是除了韋瀅在內(nèi)兩三人之外,再無人可以與姜大少爺媲美。
此時此刻,姜蘅順著韋瀅的視線,望向神篆峰那邊,笑問道:“就對那個隋右邊如此念念不忘?”
韋瀅搖搖頭,“是也不是,是至今仍然忘不掉,卻不是如何癡迷喜歡,她最讓我生氣的,是寧肯死了,都不來九弈峰做客?!?/p>
韋瀅斜靠欄桿,不再看那神篆峰,望向姜蘅,輕聲笑道:“這些女子心思,還是姜叔叔最知道?!?/p>
姜蘅趴在欄桿上,不愿聊這個話題。
他的名字一事,就是玉圭宗許多老祖師的樂子。
再加上雪上加霜的藕花福地一事,玉圭宗有那祖師堂座椅的,斗心斗力都斗不過他爹,所以就喜歡拿他姜蘅撒氣。
反正那些人看得更加真切,都清楚姜尚真對姜蘅這個兒子,從來不給予希望,更別提厚望二字了。
姜蘅轉(zhuǎn)移話題,“看神篆峰那邊的氣象,老宗主肯定能夠成為飛升境。”
韋瀅笑著點頭,“所以我想要成為下任宗主,就愈發(fā)遙遙無期了。還好,玉圭宗只能有一位宗主,但是桐葉洲卻能擁有兩到三位飛升境。不知道哪個幸運兒,能夠成為第三人。我看那太平山黃庭,以及那個離開扶乩宗去往書院的孩子,相對希望比較大些。”
姜蘅由衷佩服韋瀅,什么話都能講,都敢講,不是進入九弈峰之后才如此,在修行之初,韋瀅就已經(jīng)是這樣。
姜尚真就從不掩飾對韋瀅的青眼相加,說親生兒子不像兒子,所幸還有個更像自己兒子的韋瀅,住在了九弈峰。
如今玉圭宗形勢大好,而且不局限于一洲之地。
除了老宗主荀淵會躋身飛升境。
還有玉圭宗的下宗真境宗,已經(jīng)在寶瓶洲書簡湖徹底站穩(wěn)腳跟。
再就是桐葉宗、太平山和扶乩宗的一個個傷筋動骨,如今宗門里邊都開始有了那個說法,只要我們玉圭宗自己想要北上,哪怕三宗結(jié)盟,也擋不住,一洲之地,山上山下皆是我之藩屬。比那寶瓶洲的大驪王朝,一洲之地皆是國土,更加驚世駭俗。
玉圭宗當了好幾千年前的桐葉洲老二,然后啥事沒做,就成了桐葉宗的執(zhí)牛耳者,而且再往后看幾千年,好像玉圭宗繼續(xù)什么都不做,一樣能夠穩(wěn)坐頭把交椅。
估計玉圭宗老宗主荀淵,做夢都能笑開了花吧。
委實是桐葉宗倒了八輩子血霉,怨不得別人幸災樂禍。
先是飛升境老祖杜懋莫名其妙死了,不但死了,還牽連了一座小洞天,杜懋連那兵解離世的琉璃金身碎塊,都沒能全部遺留給自家宗門,加上那劍仙左右的出劍,太過縝密,影響深遠,傷了桐葉宗幾乎全部修士的道心,只有深淺不一的差別。后來便有了玉圭宗姜尚真的在云海上的大擺宴席,就在桐葉宗地盤邊緣地帶,換成以往杜懋這位中興之祖還在世,根本無需杜懋親自出手,姜尚真就給砍得狼狽逃竄了。
然后是一位上五境老祖的叛逃,攜帶宗門至寶一起投靠了玉圭宗,最后陪著姜尚真去寶瓶洲選址下宗,一起開疆拓土,只是最近些年沒了此人的消息,據(jù)說是閉關(guān)去了。
韋瀅突然說道:“先前說到了那個黃庭,其實在我看來,她的福緣比較惋惜,被拘押在了一洲之地,如果桐葉洲的劍修,少些井底之蛙的心態(tài),愿意多走走劍氣長城,哪怕桐葉洲注定成為不了北俱蘆洲,也該早早攏起一兩位仙人境劍仙的氣運了。我若是說話管用,從今天起就會讓劍修去往倒懸山,山深露重,每一次下山,多少是可以沾露而歸的,螞蟻搬家,桐葉洲的劍道氣運,年復一年,積攢家底,自然而然就充沛起來。當然這些游歷劍修,必須被蒙在鼓里,因為唯有心誠些,才能成事。”
韋瀅無奈道:“她要是留在玉圭宗,我是愿意幫她與黃庭在劍道上,爭上一爭的?!?/p>
姜蘅不知道所謂的氣運一事,是韋瀅自己琢磨出來的,還是荀老宗主泄露天機。不過姜蘅自然不會詢問。知道了事情,何必多問。
至于那個來歷不明的女子,是如何到的玉圭宗,韋瀅又為何高看她一眼,姜蘅都不在意。
韋瀅最后緩緩道:“否極泰來,月滿則虧,不可不察啊?!?/p>
姜蘅望向遠處,懶洋洋笑道:“我就是個混吃等死的,千秋大業(yè),都交由瀅哥兒想去?!?/p>
“邊頭老馬,解下韁繩便欲眠,絕無筋力可勝鞭?!?/p>
韋瀅笑了笑,竭盡目力,舉目遠眺,“好一個暮氣沉沉,千墳萬塋?!?/p>
姜蘅聽了這些奇怪言語,也就只是下意識記住而已。
姜蘅思緒飄遠,早些年游歷倒懸山,桂花島桂夫人,來自老龍城的云上一劍,倒懸山的梅花園子……
那一次遠游,姜蘅原本志在必得,想要擁有桐葉洲第一條跨洲渡船,算是為姜氏開辟出一條新的財源,錢不多,但是有噱頭,怎么也該讓那個好像永遠云遮霧繞的男人,稍微正眼看自己這個兒子一次。
結(jié)果事事不順,非但這樁密事沒成,到了倒懸山,返回玉圭宗沒多久,就有了那個惡心至極的傳言,他姜蘅不過是出趟遠門,才回了家,就莫名其妙多出了個弟弟?
今天姜蘅御風離開九弈峰,回了自己宅邸,依舊是娘親住過的那棟老宅子。
姜蘅坐在一間屋子的門檻上,轉(zhuǎn)頭望向空無一人的里邊,哽咽道:“娘親,爹是騙你的啊,當時爹還在云窟福地,如何去看的你,你到底知不知道啊……”
最后姜蘅仰起頭,喃喃道:“娘親,你那么聰慧內(nèi)秀,又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你一輩子都是這樣,心里邊最緊著那個薄情寡義的混賬,娘親,你等我,總有一天,我會讓他親口與你道歉,一定可以的,從那一天起,我就不再是什么姜蘅了,就叫姜北?!?/p>
驟然之間,有個熟悉至極、又讓姜蘅畏懼到了骨子里的嗓音,在不遠處響起,“乖兒子,這么說自己爹,可不孝順,會死的。”
姜蘅渾身緊繃,僵硬轉(zhuǎn)頭,望向那個滿臉笑意男子。
那男人唉聲嘆氣道:“好不容易回趟家,就給自己長子一通埋怨,虧得我薄情寡義,鐵石心腸,不然得直接道心炸裂,連跌數(shù)境。”
姜蘅搖晃起身,面如死灰。
那人看著姜蘅,片刻之后,笑著點頭道:“笨是笨了點,畢竟隨你娘親,不過好歹還算是個人,也隨她,其實是好事,傻人有傻福,很好。不過該有的家規(guī)還得有,今天我就不與你計較了,你長這么大,我這當?shù)?,沒教過你什么,也不好罵你什么,以后你就牢記一句話,父不慈子要孝,然后爭取兄友弟恭,誰都別讓我不省心。”
腦子里一團漿糊的姜蘅,只能是木然點頭。
姜尚真轉(zhuǎn)身離去,嘖嘖道:“怎么生出你這么個丑崽子,實在是多看一眼都糟心,你也太對不起爹娘了。以后再見到我,低頭說話?!?/p>
姜蘅這才敢抹了把臉上的汗水和淚水,恍若隔世,鬼門關(guān)走了一遭。
那個男人今天這些話,興許被外人聽了去,只會憐憫他姜蘅的境遇,可事實上,比起以往男人所說言語,都算好聽的話了。
姜尚真離開了這座宅邸后,直接去往了神篆峰祖師堂,要恭迎老宗主出關(guān),成功躋身飛升境。
韋瀅無論是境界還是地位,其實都該在這祖師堂有一席之地,位置還肯定不會靠后,只是九弈峰太特殊,反而沒有座椅。
祖上傳下來的死板規(guī)矩,沒道理可講。而宗字頭仙家,祖宗之法從來比天大。
進了門,被姜蘅壞了點心情的姜尚真,心情立即好轉(zhuǎn)幾分,就喜歡這些老王八蛋一臉吃了屎還不能說難吃的表情。
見著了一位座椅靠近大門的女修士,駐顏有術(shù),姿色是半點不差的,姜尚真立即湊近笑瞇瞇道:“劉師姐,這兒風多大,小心著涼,幾天沒見,瞧把你瘦的,心疼死我了,吃不起肉咋的,真沒錢找我啊。別坐這兒,走走走,我那位置靠前,你坐我腿上?!?/p>
女子冷冷盯住他。
姜尚真哀嘆一聲,臉上寫滿情傷二字,走了。
在這祖師堂有座椅的所有人,都清楚天底下想要將姜尚真剝皮抽筋的,她肯定算一個。
當然,大半椅子的主人,其實與她差不多。
可惜姜尚真依舊活得好好的,每天好像扛著一座糞坑亂逛,他自個兒是開心了,可其他人都惡心啊。
姜尚真落座后,癱坐在那邊,長呼出一口氣,“果然還是家里舒服啊,蹲坑都自在些?!?/p>
一位坐在對面的掌律老祖冷聲道:“姜尚真,你給我把嘴巴放干凈點!”
姜尚真愣了一下,“你誰啊,我爹啊,你教我?要是我今兒認了你爹,你就肯把那件仙兵送我,我立馬在這里磕頭認爹。以后別說是怎么說話,怎么吃飯,你都可以管我一管。再說了,只要咱倆認了父子,你那寶貝女兒、乖孫女,還怎么喜歡我?一舉三得,我要是你,別說認兒子,認爹都答應!”
那位掌律老祖開始閉目養(yǎng)神。
不能撕破臉皮打打殺殺,罵又罵不過,還能如何。
事實上,其實與姜尚真撕破臉皮過一次了,在那姜氏的云窟福地。
結(jié)局對雙方而言,都不太好。
所以那次宗主荀淵破天荒震怒。
居中那張椅子附近,漣漪微動,走出一位老人,正是破關(guān)而出的荀淵,笑道:“行了,世間所有宗字頭仙家的祖師堂,就沒像我們玉圭宗這么烏煙瘴氣的?!?/p>
姜尚真瞪大眼睛,“老荀,看架勢,這是連破兩境?。俊?/p>
反正也沒外人,荀淵立即破口大罵道:“死遠點?!?/p>
姜尚真抬起屁股,四條椅腿一晃一晃,如人瘸腿走路,往后挪了挪。
荀淵收斂神色,“說正事。第一,籌備宗門典禮一事,都停了。第二,商量一下玉圭宗新任宗主的人選。這在浩然天下,不算什么規(guī)矩,也不算什么特例。所以你們不用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心熱就心熱,眼饞就眼饞,多學學韋瀅那個孩子,沒什么好難為情的?!?/p>
姜尚真又將椅子挪到原位,一本正經(jīng)道:“我可以立即卸任真境宗宗主一職,把更重的擔子挑起來。至于韋瀅,接替我原先的位置,年輕人,還是需要再歷練歷練嘛?!?/p>
然后玉圭宗祖師堂的老祖師和大供奉們,都覺得要么是姜尚真是宗主荀淵的私生子,要么就是宗主荀淵破了境,躋身了飛升境,然后腦子壞掉了。
因為荀淵點頭道:“可以。”
所幸荀淵下一句話,稍稍算是一顆定心丸。
老人轉(zhuǎn)頭死死盯住已經(jīng)站起身的姜尚真,沉聲道:“坐了我這位置,就不再只是姜氏家主姜尚真了?!?/p>
結(jié)果姜尚真一屁股坐回了椅子。
荀淵厲色道:“跟我站起來!當年你要想要去九弈峰,我不答應,你就只能滾去別峰,今天我要你當這宗主,你不答應,也得做這玉圭宗宗主!”
姜尚真緩緩起身,低頭作揖道:“姜尚真最后說這‘謹遵法旨’四字?!?/p>
荀淵露出笑容,“讓我再坐一會兒這張椅子?!?/p>
老人坐下后,望向大門外邊的高山云海,沒來由想起了那千古名篇。
云無心出岫,鳥倦飛知還,歸去來兮。木欣欣向榮,泉涓涓始流,歸去來兮。
但是真正讓老人記住這篇文章的,其實不是這些山上神仙也羨慕的美好話語,而就只是篇首三字。
“余家貧?!?/p>
如果有那吃飽了撐著的仙人,選擇從海上蘆花島出發(fā),然后筆直一線東去桐葉洲,就會在那座扶乩宗附近登岸。
扶乩宗祖山名為垂裳,常年云??澙@。
早先與那同樣位于桐葉洲中部的太平山齊名,只是大致上算是一西一東,與那桐葉宗和玉圭宗的南北對峙,異曲同工之妙。
扶乩宗精通“神仙問答,眾真降授”,不過雖是道家仙府,卻不在青冥天下的白玉京三脈之中,與那中土神洲的龍虎山,或是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觀,都是差不多的光景。
只是在那場幾乎殃及整座桐葉洲的天大變故之前,不談真正的底蘊,只說聲勢,扶乩宗還是略勝太平山一籌,雙方曾經(jīng)積怨已久,先后兩頭大妖作祟之后,一個重創(chuàng)了扶乩宗,一個更是讓太平山元氣大傷,患難與共的太平山與扶乩宗,自然而然摒棄前嫌,成了盟友,雙方修士俱是下山,并肩作戰(zhàn)多年,如今關(guān)系緩和極多。
今天深夜時分,有一對年輕男女,登上了封山多年的扶乩宗。
封山之前,扶乩宗將半山腰那條喊天街搬遷到了山下,這條繁華異常的街道,顯然成了扶乩宗宗主嵇海的傷心地,因為多看一眼,就會想起他那位親手打造出這條街道的道侶。
在喊天街那邊,一襲儒衫的年輕男子買了些小物件,只要是價格超過十顆雪花錢的,一律不買。
男子身邊跟著一位姿容極美的背劍女子,但是無人膽敢惹事,原因很簡單,那把劍,是太平山佩劍樣式。
而如此好看的太平山女冠,就只有一個,福緣深厚冠絕一洲的元嬰劍仙,黃庭。
要知道當年連那寶瓶洲神誥宗的賀小涼、如今北俱蘆洲清涼宗的宗主,先前在福緣一事上,都只是被譽為“黃庭第二”。
而與黃庭身邊,這個落魄書生模樣的讀書人,則是沒了儒家君子身份的鐘魁。
當賬房先生,陳平安還算是最早跟鐘魁學的。
鐘魁側(cè)身而走,笑道:“我這般人不人鬼不鬼的,雖然沒了儒家門生的身份,可到底不是什么扶乩宗嫡傳,要與那嵇宗主學習獨門秘術(shù),光靠我家先生的面子,估計還是不太行,我是陳平安的至交好友,你與陳平安關(guān)系也好,那咱倆就是親上加親,你不幫我說幾句良心,說不過去啊?!?/p>
黃庭剛從北俱蘆洲游歷歸來沒多久,未能一鼓作氣打破元嬰瓶頸,回了太平山后,說是閉關(guān),其實就是懶得見人。
南下歸途,期間路過寶瓶洲的時候,還專門走了一趟大驪王朝,想要見一見那個丑乎乎的黑炭小丫頭,看她劍術(shù)刀法學得如何了,不曾想小姑娘竟然不在山上,倒是有兩個眼神不正的家伙,盛情挽留她,年紀大一點的,是想要騙她當供奉,另外那個只差沒流哈喇子了,跟市井無賴沒啥兩樣。
黃庭沒心情跟鐘魁說些玩笑話,此次出山,是山主攆人,不得不陪鐘魁走這趟垂裳山,所以說起了正事,“我有山主密信,應該能幫上忙。其他的,我都不管。如果嵇海不答應,我也沒轍,你自求多福?!?/p>
鐘魁憂愁不已。
黃庭就想不明白了,事情大,先前就該上點心,哪有到了垂裳山才當回事的道理。先前在山腳的喊天街,這位曾是書院君子的鐘魁,殺價起來,功力不淺,半點臉都不要的那種。黃庭也是走多了山下江湖的,依然自愧不如。不過鐘魁此人,黃庭不愛搭理他是一回事,心中觀感不錯,是另外一回事。太平山一役,若非鐘魁料敵先機,力挽狂瀾,對師門心懷愧疚的黃庭,估計已經(jīng)把自己窩囊憋屈死了。
這一路上,鐘魁走走停停,會在江河湖畔找那些水鬼水仙閑聊老半天,與那游蕩在墳塋中的野鬼,聊那雞毛蒜皮的老黃歷,黃庭反正就由著他,他自己不急,她一個旁人更不急。
當時鐘魁還有理了,與那差點燒黃紙拜把子的鬼魅老者道別之后,與黃庭說這叫老人不說古,后生不知譜,是那陳平安與我念叨的。
沉默的黃庭便難得頂了一句,陳平安也會與人念叨你的念叨嗎?
鐘魁就埋怨她,你們這些劍仙啊,出劍吧,殺人,說話吧,傷感情。
兩人緩緩登山,嵇海遲遲沒有露面,不是個好兆頭。
兩人雖非什么桐葉洲的通天人物,但是嵇海一向待人接物禮數(shù)周到,不是那種喜歡擺架子的前輩。黃庭從不是妄自菲薄的人,哪怕光是自己一人造訪扶乩宗,嵇海按照常理,就算不去山門那邊迎接,此刻也該在山路臺階之巔那邊露面了。
鐘魁依舊不著急,說道:“聽說那北俱蘆洲那個與你在砥礪山打過的劉景龍,不但已經(jīng)是劍仙了,后邊三場問劍,打得很精彩?!?/p>
黃庭點頭道:“那個婆媽鬼,成了劍仙有什么奇怪的。我是元嬰境的瓶頸更大更高,故而再慢他一些,修道之人,不差這幾年早晚。相比名次更高的兩個,林素和徐鉉,我更看好劉景龍的大道成就。當然,這只是我個人觀感?!?/p>
鐘魁來了興致,悄悄問道:“這趟北俱蘆洲游歷,就沒誰對你一見鐘情?”
黃庭不忌諱這些,“有啊,還不少,骸骨灘鬼蜮谷里邊,就有個披麻宗修士,人挺好的,我都想著介紹師妹給他了?!?/p>
鐘魁哀嚎道:“天底下還有比女子對男子說你人好,更讓男人感到天崩地裂、生無可戀的言語嗎?黃姑娘啊,黃仙子啊,以后求你莫要再說這種話了,哪怕當個啞巴都比這更好。”
黃庭又懶得說話了。
鐘魁望向西邊,垂裳山臨海。
鐘魁自言自語道:““真的很想去劍氣長城那邊看一看。先生不讓啊?!?/p>
黃庭瞥了眼鐘魁。
鐘魁苦笑道:“我不是你,是那劍修,萬事由心。讀書人,規(guī)矩多?!?/p>
黃庭笑道:“連君子頭銜都沒了,儒家門生都不是了,還死守著讀書人的身份不放啊。嗯,還真是死守著不放?!?/p>
鐘魁有一點極好,開得起玩笑,往他傷口撒鹽都不計較。
鐘魁扯了扯衣領(lǐng),抖了抖袖子,“當讀書人自身利益受損,還能夠保持一顆平常心,就算修身小成了。做不到,就是道貌岸然,我這會兒,屬于正大氣象。當年陳平安那小子,便是被我這些渾身浩然氣給震懾到了,佩服得那叫一個五體投地,死皮賴臉要與我斬雞頭,我都沒答應,嫌他肚子里墨水少,寫不出詩詞。”
黃庭說道:“我眼沒瞎,瞧不出來?!?/p>
鐘魁仰頭望向垂裳山之巔,有些傷感。
相傳早年曾有一位高人,游歷路過此地,送了嵇海一句不太吉利的讖語。
日出擔柴過大沖,雨后披蓑難開顏,脂膚荑手不牢固,世間尤物難留連。
鐘魁是不太信命的。
哪怕他自己也同樣是身負讖語之人。
鐘魁就是不喜歡。
可好像不認命又不行。
這讓鐘魁愁上加愁。
不知道九娘的客棧生意,沒了自己這頂梁柱的賬房先生,以后的春聯(lián)讓誰來寫。
不過據(jù)說大泉王朝那個叫姚近之的漂亮姑娘,手腕了得。
也有那童謠、讖語傍身了,是福是禍,暫時都還不好說。
想到這些,鐘魁突然轉(zhuǎn)頭說道:“黃姑娘,太平山反而先不太平,你說你們把名字取得這么好,也不負點責任,如今世道這么亂,不得怨你們一怨?”
黃庭笑呵呵道:“找砍?”
鐘魁嬉皮笑臉道:“若是劍仙姑娘,能把我這死人砍活,隨便你砍?!?/p>
黃庭收斂神色,輕聲問道:“你不怨命?”
鐘魁搖搖頭,“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生死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