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陳平安在祖師堂里邊打盹那會兒,門外眾人就安安靜靜等著山主的現(xiàn)身。
修道之人,休歇酣眠,是頭等大事。人生不過是醒睡二事,一輩子,來時大醒,去時大睡。
崔東山雙手籠袖,瞥了眼雙鬢霜白的姜尚真,微笑道:“日月磨蟻,老子婆娑?!?br />
姜尚真原本正在言語羨慕米劍仙的無事一身輕,米裕就在那兒由衷佩服周首席的鐵肩擔(dān)道義。
聽聞崔東山的感嘆,姜尚真笑道:“好個醉宿逆旅,挑燈看劍,問君有無不平事?!?br />
米裕聽得比較迷糊,吃了讀書不多的虧,只是沒來由想要假扮豪客,走一趟山下的江湖,白衣策馬,好結(jié)識些活潑可愛的女俠。
崔東山開始轉(zhuǎn)去埋怨曹晴朗在福地連中三元,到了大驪科場,才是個新科榜眼,只當(dāng)了個大驪從六品的翰林編修。害得他這趟中土神洲的功德林之行,都沒怎么好意思跟師祖吹噓。文廟的董老兒,舊魚鳧書院山長周密,這倆臭棋簍子,看過你的幾篇科舉制藝文章后,評價都不算太高,師祖一個秀才功名的,還能怎么辦,只好讓董老兒和周山長幫你圈畫批注,拿去。
曹晴朗接過大驪禮部那幾張“失竊”的答卷,哭笑不得,上邊果真有董老夫子和周山長的朱批,圈畫不少,批注極多,批評有,但是不多,更多還是極有講究、分寸的溢美之詞。
其實(shí)不光是曹編修的答卷,本屆殿試一甲三名和二甲進(jìn)士的殿試答卷,都被崔東山席卷一空,搬去了功德林。董老兒閱卷完畢之后,有句感慨,云蒸霞蔚,鱗集大驪,濟(jì)濟(jì)一堂,山川之美。
曹晴朗問道:“小師兄,我那翰林編修一職,什么時候辭去?”
其實(shí)參加大驪科舉一事,也不是曹晴朗的本意,是朱斂攛掇的,種先生也覺得可行,曹晴朗這才府試、鄉(xiāng)試、會試、殿試,按部就班,一路考到了個榜眼。好像文圣一脈,只說科舉功名一事,擔(dān)子全部落在了曹晴朗一人肩頭,而曹晴朗也確實(shí)沒有讓人失望,大驪王朝哪怕歸還了半壁江山,依舊是半洲士子在爭搶著鯉魚跳龍門,尤其是大驪朝廷開創(chuàng)先河的陪都會試、京城殿試兩場,更是俊彥無數(shù),無一例外都是一等一的讀書種子,所以曹晴朗的這個新科榜眼,分量極重。
崔東山笑道:“辭官做什么?回頭小師兄幫你弄個編撰史書的差事,吏部考核,也會幫你擋下。就當(dāng)是一位翰林郎,先坐幾年冷板凳?!?br />
隋右邊跟夫子種秋站在一起,一個是毅然決然舍了武道,轉(zhuǎn)去修行練劍,立志以劍修身份,仗劍飛升。一位竟然能夠中途修習(xí)儒家神通,與書上圣賢道理相契,最終結(jié)金丹。都不是常人。
隋右邊雖然在畫卷其余三人那邊不茍言笑,但是對種夫子卻很敬重,說了一番道賀言語:“種夫子以儒家書院的正人君子氣象結(jié)金丹,難能可貴?!?br />
種秋笑道:“但問耕耘,莫問收獲。你我共勉?!?br />
其實(shí)隋右邊在他們家鄉(xiāng)的那位先生,種秋是知道的,種國師歷來看書駁雜,江湖秘聞,稗官野史,什么都看。那位讀書人,在藕花福地一直被視為儒圣一般的存在,同時還是玄之又玄的劍仙之流,反正文人筆記、野史上邊的大抵路數(shù),無非是張嘴一吐,一口劍丸,白光一閃,人頭滾落。而種秋那個“文圣人武宗師”的說法,所謂“文圣人”,其實(shí)可以算是隋右邊那位先生的后世模子。
盧白象問魏羨,“怎么還不收個弟子?”
魏羨答道:“等你的弟子收弟子,我再收。年紀(jì)小,輩分高,白占一份便宜。這要是還沒出息,打死拉倒?!?br />
裴錢突然說道:“老魏,你說那沙場廝殺,么得什么一字長蛇陣、龍門陣,不過是定行列、正縱橫六個字,最后各憑本事,亂刀殺來,亂刀砍去。以前我不信,總覺得你是在胡謅,等我去過了金甲洲,好像真是這樣的?!?br />
魏羨沉默片刻,揉了揉下巴,“這么有學(xué)問的話,我平常說不出,莫不是我喝酒后的言語?”
裴錢說道:“麻煩老魏你見好就收啊。”
盧白象哈哈大笑,“海量,海量。”
周米粒在與暖樹姐姐竊竊私語,偷偷比拼各自袖子里的瓜子多寡。
陳平安走出祖師堂大門后,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有些沉默,望向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陳平安左看右顧,并無異樣,疑惑道:“怎么了?”
崔東山小聲道:“大師姐?”
言下之意,這種緊要關(guān)頭,是該大師姐出馬了。
裴錢疑惑道:“嘛呢?”
崔東山哀嘆一聲,惋惜不已??上T龍巷的那位賈老神仙不在場,不然開了個好頭,門風(fēng)一起,可就擋不住了。
陳平安快步上前,問道:“等下咱們怎么個安排,總不能鬧哄哄一大堆人沖進(jìn)去吧?”
朱斂笑道:“還是公子決定好了?!?br />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不好太鬧騰,等下回禮,每處宅邸,一兩人陪我登門就行了。先一起下山,到時候我點(diǎn)名。忙完正事的人,就可以先回了。”
其實(shí)小鎮(zhèn)大年三十夜有那“問夜飯”的習(xí)俗,家家戶戶,都會走門串戶,吃過年夜飯后,天黑之前,就會重新在桌上擺滿酒菜。青壯漢子劃拳,喝酒吃菜。孩子們不與大人們湊熱鬧,自己玩自己的,成群結(jié)隊(duì),去每家每戶蹭糖、蹭瓜子,都會帶上個小布袋子。只要不是結(jié)仇的門戶,孩子們都會一哄而上,喊著叔伯嬸姨,上了歲數(shù)的老人,那晚都會坐在火爐旁。孩子們的稱呼,亂了輩分,喊高了,還是喊低了,老人也不會去管。若是關(guān)系不好的街坊鄰居,某些孩子就會在門外的巷子里等著。
按照小鎮(zhèn)方言,問與夢兩字同音。所以陳平安第一次出門游歷的時候,還專門與小寶瓶討論過這個問題,到底是問夜飯,還是夢夜飯。
在那十余處客人下榻的宅邸當(dāng)中,有兩位劍仙在書房欣賞一副楹聯(lián)。
繞屋梅花三十樹,書架滿眼兩千書。
邵云巖贊賞道:“滿紙煙霞?xì)猓@才是仙家府邸。”
有個小財(cái)迷蹲在廳堂里邊,繞著一對勾云紋太師椅緩緩轉(zhuǎn)圈,小姑娘這才發(fā)現(xiàn)椅子背后有那篆文,分別是“風(fēng)和日麗”,“云開月明”。椅子是新的,字卻極具古韻。
有兩位夫人走在一處青竹廊道中,酡顏夫人抬頭望去,有一串檐下鐵馬,作薄玉鳥雀數(shù)十枚,以青色纖細(xì)縷線,懸掛于檐外,風(fēng)起鳥飛,叮咚作響。
桂夫人在望向廊外的一塊風(fēng)水石,銘刻有“峭壁孤立,若登天然”八字,行草。大概是意猶未盡,有人又在右下角題刻了四個隸書小字,石即我也。
一處宅子涼亭內(nèi),彩雀府柳瑰寶在煮茶,有一把底款“寒雨”的紫砂茶壺,專門用來喝冰茶,花押不言侯。
一幅巨嶂山水,懸在中堂,長達(dá)兩丈,氣魄極大,疑似天邊仙家景,飛入此君彩屏里。
一看就是中土那位山上丹青圣手的范氏手筆,細(xì)細(xì)再看還是如此,沒有半點(diǎn)不對的地方,落款、鈐印、花押,都是極好的佐證。
可事實(shí)上,是那摘了圍裙的老廚子,回了自己書房,雙手持筆不說,嘴里邊再叼一支,落筆生花,隨手畫出。
無非是案頭幾本購自紅燭鎮(zhèn)書肆的名家畫譜而已。
霽色峰的三十六處待客宅邸,從法式圖稿,山水格局,到所有細(xì)節(jié),每一副楹聯(lián)、字畫的書寫,每一件文房清供的揀選,每把竹木椅子的打造,每一把茶壺的燒造,每一片竹葉書簽,都出自忙里偷閑的朱斂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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霽色峰第一處宅邸,陳平安只是帶著掌律長命一起跨過門檻。
這撥觀禮客人,是龍泉劍宗的開山大弟子董谷,劉羨陽。風(fēng)雪廟的魏晉。而龍泉劍宗與風(fēng)雪廟的關(guān)系,一洲皆知。
精怪出身的董谷,對落魄山自然印象極好。而且價格昂貴的劍符一物,就數(shù)落魄山購買最多。一個供奉周肥,一個長命道友,都跟上癮似的。
陳平安與董谷禮節(jié)性寒暄一番,禮數(shù)周到。
至于劉羨陽,不需要說什么客套話,所以落座后,陳平安更多是與魏晉閑聊。
魏晉說他不會在落魄山久待,很快就會走一趟海外,妖族還有不少逃竄入海的漏網(wǎng)之魚,正好拿來練劍。
魏晉還說如今的浩然天下,天時更迭,諸多仙家機(jī)緣應(yīng)運(yùn)而生,只說寶瓶洲就憑空出現(xiàn)了一座懸空湖泊,湖心島嶼上,有祠廟一般的古老建筑,匾額三字,“秋風(fēng)”二字清晰可見,但是最后一字,只余一半,是個司字。完整說法,多半是秋風(fēng)祠了。但是尋訪此地仙緣的練氣士,沒頭沒腦進(jìn)去,沒頭沒腦出來,人人毫無收獲。只知道里邊棲息著一群虛無縹緲的社鼓神鴉,嘴銜落葉。
除此之外,南海之上,還出現(xiàn)了一條至少是半仙兵品秩的仙家渡船,足可跨洲遠(yuǎn)游,規(guī)模極大,如雄城巨鎮(zhèn),渡船之上,只有一位好似大道顯化而生的古怪僧人。只是這條渡船行蹤不定,能否登船,只看機(jī)緣,但是登船之人,全部泥牛入海,無一人能夠離開。在那之后,一位流霞洲仙人女修蔥蒨,與一位中土劍仙聯(lián)袂登船查探,不曾想依舊無法將渡船留下,還差點(diǎn)被那位仿佛無境的年輕僧人,“挽留做客一百年”,雙方只能強(qiáng)行破開小天地,才得以重返浩然天下。
寶瓶洲的秋風(fēng)祠,在南海漂泊不定的無名渡船,金甲洲的山市觀海樓……
浩然天下與蠻荒天下接壤之后,仙家機(jī)緣,如雨后春筍紛紛涌現(xiàn)。
陳平安對那秋風(fēng)祠自然沒什么興趣,但是如果落魄山有人下山歷練的話,倒是可以去試試看,碰碰運(yùn)氣,反正不似那渡船兇險。
劉羨陽親自將陳平安送到門口,猛然掄起胳膊。
陳平安一個低頭,彎腰,前沖,行云流水。
第二處宅子,老龍城桂夫人,倒懸山酡顏夫人。
陳平安帶上了裴錢和陳暖樹,登門致謝,在那青竹廊道的長椅上,雙方相對而坐。
桂夫人依舊溫婉,喊了裴錢坐在她一旁,暖樹還被桂夫人拉在身邊。
所以陳平安就只好單獨(dú)坐在一邊。
與桂夫人聊起了青鸞國的金桂觀,因?yàn)榍嘁缴系睦瞎饦?,是月宮種無疑,有點(diǎn)類似披云山青竹與竹海洞天的淵源。
如今雙方身份都已經(jīng)水落石出,就不算什么忌諱了。
桂夫人微笑道:“青要山的六棵桂樹,確實(shí)是出自我那桂花島一脈,金桂觀的開山祖師爺,算是那仙槎的不記名弟子,現(xiàn)如今的觀主張果,按照輩分,能算是仙槎的三代弟子,小水桶都該是張果的師伯。仙槎與范氏老祖有過一樁密約,又幫忙煉制竹蒿,渡船得以安然駛過蛟龍溝,桂花島就送了他幾枝桂花?!?br />
范家那位隱姓埋名的老舟子,真名仙槎,早已舍了姓氏不要,自號星舟道人。老舟子算是白玉京三掌教的不記名大弟子。
陸沉不認(rèn)這個資質(zhì)魯鈍的弟子,但是曹溶、賀小涼在內(nèi)的嫡傳弟子,卻都認(rèn)這位大師兄。
而這個仙槎,對桂夫人癡心不改。陳平安當(dāng)年乘坐桂花島去往倒懸山,就領(lǐng)教過那人對桂夫人的癡情,雙方還切磋過“道法”。
陳平安其實(shí)對仙槎那個不記名的弟子,印象更好。
不過要論名氣大小,只是玉璞境的仙槎在浩然天下,卻比飛升境還要大。
跟白帝城柳赤誠是一個路數(shù)的修道之人,當(dāng)然自家落魄山的陳靈均,也不差了。
在金桂觀內(nèi),一棵最為高齡的“月宮種”老桂下,石桌桌面被某位劍仙以劍氣刻畫為棋盤。
當(dāng)時聯(lián)袂云游道觀,臨時起意的對弈雙方,正是道人仙槎和風(fēng)雷園園主李摶景。
桂夫人今天算是為陳平安解開了一個長久的“仙跡”疑惑,看來與那騎鶴城差不多。
陳平安看著裴錢,突然笑了起來。
金桂觀曾經(jīng)有個好客的小道童,變著法子也要送給一個登山做客的黑炭小姑娘,一把挺值錢的仙家桂枝傘。
裴錢疑問道:“師父?”
陳平安笑道:“還記不記得那個小道童?”
裴錢想了想,點(diǎn)頭道:“記得,跟在那個叫許伯瑞的年輕道士身邊,是個煩人精?!?br />
酡顏夫人有些羨慕桂夫人,能夠與這個心黑手辣的隱官大人,如此言語無忌。
只是想著邵云巖暫借給她的那枚養(yǎng)劍葫,酡顏夫人就略微心安幾分,伸手不打笑臉人不是?
陳平安為何要將她安置在陸芝身邊,無論是避暑行宮的初衷,還是隱官大人的用意,酡顏夫人都心知肚明。是希望性情直爽的陸芝,到了浩然天下之后,自己能夠幫著出謀劃策。
桂夫人以心聲問道:“陳公子,月老紅繩一事,是否知曉根腳?”
陳平安笑道:“只聽說柳七有本姻緣簿子,曾經(jīng)是月老翻檢之物,選中兩人,再牽連紅線,就是一對良人美眷了。能否白頭偕老,就看那紅線的長短?!?br />
柳七。
天底下曾經(jīng)有兩撥最被低估、高估的山巔大修士。
其中飛升境柳七,因?yàn)樵~寫得太好,流傳太廣,但是“柳筋境”為何而來,為何會有一步登天的仙緣,卻并未在浩然天下傳開,
所以柳七在山上,尤其是山頂,被譽(yù)為最被低估的修士之一。
在柳七從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家鄉(xiāng)之后,證明了他確實(shí)是最被低估的飛升境修士,甚至沒有之一。
柳七在大海之上,攔下王座大妖仰止,傳聞以三百六十五種術(shù)法,完全碾壓仰止的水法本命神通。
最終再聯(lián)手一位文廟副教主,將試圖遠(yuǎn)遁的仰止,成功拘押到了中土神洲一處秘境。
曾經(jīng)被高估的修士當(dāng)中,有那“可以一人攻城,能夠獨(dú)自守城”的墨家巨子,還有一直不曾真正與裴旻問劍一場的左右。
只不過墨家巨子在據(jù)守南婆娑洲一役過后,以及左右與十四境劍修蕭愻問劍多場,就不再屬于“高估”之列了。換成了拼了性命、毀去肩頭日月的醇儒陳淳安,因?yàn)槟呐氯绱耍徽f什么與劉叉換命了,好像劉叉甚至都未曾跌境,只是將劉叉攔截在南海一處通往蠻荒天下的歸墟之畔。
桂夫人正色說道:“要小心?!?br />
陳平安點(diǎn)頭道:“已經(jīng)很小心?!?br />
桂夫人瞥了眼陳平安的手腕。
陳平安笑道:“不一樣。”
起身告辭。
陳平安突然微笑道:“酡顏夫人,回頭我再與你詳細(xì)詢問南婆娑洲那邊的戰(zhàn)事?!?br />
酡顏夫人臉色僵硬,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
第三處,都是北俱蘆洲人氏。
陳平安帶上了曹晴朗,周米粒和陳靈均。
小米粒來自啞巴湖,陳靈均是在北俱蘆洲走瀆。
白首在門口親自迎接好兄弟陳好人。只要裴錢不在這邊,陳好人就是自己的好兄弟。
到了一處院落,陳平安一腳跨過門檻,就要收回腳,溜之大吉。
劉景龍,柳質(zhì)清,徐杏酒,圍坐一桌,桌上擺滿了酒水。
不曾想白首得了師父的授意,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
陳平安無奈道:“喝酒可以,點(diǎn)到為止,不然醉醺醺待客,不成體統(tǒng)。實(shí)在不行,等我逛完,我再來陪你們喝個痛快?!?br />
劉景龍微笑道:“先喝,喝酒嘛,喝開了就都好說?!?br />
陳平安轉(zhuǎn)頭望向曹晴朗,曹晴朗搖頭道:“先生,你知道,我是不喝酒的。”
陳靈均拍胸脯震天響,立下軍令狀,“喝酒?先過我這一關(guān)!老爺你放心,我等會兒負(fù)責(zé)將劉先生他們背回屋子?!?br />
老真人桓云與陳平安打了個道門稽首。
陳平安笑著抱拳還禮。
雙方最早相逢于云上城,一個擺攤賣符,一個慧眼獨(dú)具。
一切盡在不言中。
好聚又好散,山水又重逢。
陳平安與徐杏酒道了一聲歉,錯過了徐杏酒的婚宴不說,還錯過了對方繼承城主之位的山上慶典。
徐杏酒很善解人意,笑道:“今天與陳先生先喝一頓酒,回頭在云上城,再補(bǔ)上一頓酒?!?br />
徐杏酒腰間懸佩長劍,是落魄山贈送的那把“細(xì)眉”法劍,徐杏酒輕拍劍柄,“贈劍之恩,我找機(jī)會再與陳先生回敬一頓酒?!?br />
陳平安只是裝傻,轉(zhuǎn)去與柳質(zhì)清道賀。
相貌極其俊美的柳質(zhì)清微笑道:“躋身元嬰境而已,不值得大肆宣揚(yáng),一頓酒?!?br />
陳平安只是微笑,不言語。
酒酒酒,酒你們大爺?shù)木?,你們仨酒鬼,自己喝去?br />
白首嘆了口氣,道:“我就不如柳先生了,小小劍修,只是金丹開峰,那就半頓酒?”
陳平安說道:“半頓酒?不夠吧。我拉上裴錢陪你喝夠一頓?”
白首一聽到裴錢兩個字就覺得腦闊開花,立即見風(fēng)轉(zhuǎn)舵,臨陣倒戈,與師父幾個大義凜然道:“你們幾個怎么回事,我這位好人兄弟今兒多忙,有那么多遠(yuǎn)道而來的客人要招待,喝酒耽誤事。”
陳平安落座,坐在劉景龍和柳質(zhì)清之間,與春幡齋邵云巖問道:“邵齋主,陸先生在南婆娑洲,可還好?陸先生有無開宗立派的意思?如果有,不嫌棄的話,我可以擔(dān)任供奉?!?br />
邵云巖笑著點(diǎn)頭,“陸先生雖然接連在數(shù)場戰(zhàn)事中受傷,佩劍都已經(jīng)換了三把,本命飛劍也有些折損,但是劍心砥礪極多。已經(jīng)見著了瓶頸?!?br />
邵云巖嘆了口氣,沒有遮掩,“只是陸先生沒有開宗立派的念頭,倒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齊老劍仙,擔(dān)任宗門客卿?!?br />
陳平安點(diǎn)頭道:“齊老劍仙愿意在浩然天下扎根,是好事,又是憑著實(shí)打?qū)嵉膽?zhàn)功開宗立派,更是好事。陸先生答應(yīng)擔(dān)任客卿,于公于私,于情于理,都是應(yīng)該的。邵齋主如果愿意跟隨陸先生,一起擔(dān)任客卿,其實(shí)最好,于齊老劍仙的宗門而言,又是一樁雪中送炭。當(dāng)然,這只是我的個人建議。”
邵云巖笑著點(diǎn)頭,“既然隱官大人都這么說了,那我就好好考慮考慮。”
柳質(zhì)清提醒道:“都別光說話,喝酒?!?br />
陳平安無奈道:“好歹容我先把過場走完,在自家山頭,我又跑不掉。”
柳質(zhì)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越慫。”
陳平安道:“我,邵齋主,桓真人,杏酒,陳靈均,還有小米粒,喝你們兩個,不跟玩兒似的?”
徐杏酒一頭霧水。
陳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們落魄山的客卿,我們倆又算是你和趙姑娘的半個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嘆了口氣。
柳質(zhì)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個?反正劉先生酒量好?!?br />
劉景龍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壺上,“今天就算了。”
陳平安險之又險地離開此地,出了門,再帶著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處宅子。
其實(shí)徐杏酒最后想要與陳平安說件心事,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滿臉愧疚。
陳平安卻笑著心聲答復(fù),別擔(dān)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劉劍仙。
院子那邊。
邵云巖好奇問道:“景龍,怎么就放過他了?”
劉景龍開始喝酒,輕聲笑道:“天底下從來不缺酒水,只欠一場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劉先生此說,好像有些答非所問?!?br />
劉景龍抿了一口酒,無奈道:“杏酒,質(zhì)清,你們一個比一個講義氣,我能怎么辦?”
見到徐杏酒憂心忡忡,劉景龍笑道:“陳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會妥善解決的,你還擔(dān)心個什么?”
徐杏酒點(diǎn)點(diǎn)頭,抓起一只酒壺,“劉先生,那我先走一個!”
劉景龍揉了揉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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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四處宅子,米裕的感覺,就是好不容易從霽色峰祖師堂留下半條命,剩余半條命,好像又懸乎了。
而在寶瓶洲戰(zhàn)事當(dāng)中出劍凌厲的崔嵬,好像比米裕還要心情沉重,跨過門檻之前,竟然深呼吸一口氣。
女子劍仙酈采的兩位嫡傳,陳李,高幼清。同樣是女子劍仙謝松花的兩位愛徒,舉形,朝暮。
這四位最早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性情,飛劍,境界,家世,陳平安一清二楚。
還有九個年紀(jì)更小的孩子。
隱官陳平安,小隱官陳李,小小隱官白玄。
白玄雙手負(fù)后,“呦,這不是紅顏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劍仙嘛,久聞不如見面,這張臉果然就是飛劍啊,專克一切女子?!?br />
米裕擺手道:“過獎了過獎了。”
陳李笑瞇瞇道:“落魄山不開辦鏡花水月,真是太可惜了?!?br />
陳平安會心一笑。
米裕,姜尚真,崔東山。此外還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質(zhì)清。
在自己那幾件私事都塵埃落定,落魄山就把一場場鏡花水月辦起來?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為落魄山略盡綿薄之力。
納蘭玉牒看著那個崔嵬。
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傳道恩師,是寧府的納蘭夜行。
而納蘭夜行,確實(shí)出自太象街的納蘭家族,其實(shí)與家主納蘭燒葦還是平輩兄弟。只不過早年有一樁各有對錯的私人恩怨,脫離了家族,斷絕關(guān)系了。
所以元嬰劍修崔嵬,與小姑娘納蘭玉牒,七彎八拐,是有些關(guān)系的。
納蘭玉牒仰起頭,問那崔嵬:“在家鄉(xiāng)不出劍,在異鄉(xiāng)才拼命出劍,為什么?”
氣氛一下子就劍拔弩張起來。
因?yàn)樗械膭ο膳咦樱枷胍来掎偷拇鸢浮?br />
崔嵬面無表情,答道:“以前是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br />
納蘭玉牒哦了一聲,趴在桌上,把玩一塊木質(zhì)的福壽牌。
米裕輕輕拍了拍崔嵬的肩膀,心聲言語道:“孩子都還小?!?br />
孩子們看待這個世界,很純粹,非黑即白,好壞分明。
崔嵬以心聲答道“我不怪他們。孩子們能夠這么問,才是劍氣長城的劍修?!?br />
陳平安岔開話題,笑問道:“孫春王呢?又在練劍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個那個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勁點(diǎn)頭,憂心忡忡,壓低嗓音道:“曹師傅,孫春王好像練劍練瘋了,你勸勸她啊?!?br />
陳平安無奈道:“回頭我會讓崔東山找她談?wù)勑??!?br />
是崔東山造的孽,解鈴還須系鈴人。
陳李眼神熠熠光彩,“隱官大人,我很快就會是元嬰!”
舉形坐在臺階那邊,嘖嘖嘖。
陳李斜眼道:“不服?”
舉形道:“某人年紀(jì)比我大幾歲,這種事情,我不服氣也沒辦法啊?!?br />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隱官說話呢,不知道陳李是出自我們天下獨(dú)有的隱官一脈嗎?”
不曾想陳李說道:“就你是自封的,半個都不算?!?br />
白玄立即翻臉,跳起來罵道:“陳李你這么牛氣,怎么不壓境跟舉形干一架???”
陳李嗤笑道:“壓境問劍有什么難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搖頭道:“我最近開始練拳了,暫時是純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年輕隱官后,有些畏懼。不如其余所有劍修顯得那么親近,或者刻意表現(xiàn)得不在乎。
她到底是歲數(shù)大一些,比九個更晚離開家鄉(xiāng)的孩子,其實(shí)要更加清楚“隱官”二字的含義。
不說隔了一座天下的飛升城,陳平安就是蕭愻之后的劍氣長城最后一任隱官。在劍氣長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權(quán)的存在。
她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龐元濟(jì),又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算是陳平安的下屬?
&n nbsp; 只是高野侯跟隨那座飛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龐元濟(jì)好像去了西方佛國。
陳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
米裕和崔嵬都站著。
陳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說了一句話,“等到你們長大了,一起回劍氣長城看看?!?br />
至于飛升城,還有七十多年就會開門,每一位劍仙胚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座天下的。到時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時候再說。
哪怕是賀鄉(xiāng)亭和虞青章,這樣都未與隱官大人說過一句話的孩子,都信得過陳平安,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座天下,相信隱官大人不會阻攔。
陳平安帶著首席供奉周肥,以及隋右邊,來到一處全是女子的宅子。
彩雀府府主孫清,嫡傳柳瑰寶。真境宗李芙蕖,周采真。
當(dāng)年托孫道長的福,陳平安離開那處險象環(huán)生的仙府遺址后,小有收獲,曾經(jīng)與彩雀府做了一筆大買賣,陳平安用辛辛苦苦背去云上城的一口大藻井,換來了一件咫尺物。
因?yàn)閯⒕褒埖年P(guān)系,仙子孫清有些笑容,又因?yàn)橛嗝祝瑢O清又實(shí)在笑不出來。
自己師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這個陳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孫清也會埋怨弟子柳瑰寶,喜歡余米那么個花花腸子做什么,學(xué)師父也好啊,劉景龍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被姜尚真取名為周采真的真境宗譜牒女修,在書簡湖長大,從昔年襁褓中的嬰兒,已經(jīng)成長為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
周采真笑著與姜尚真喊了一聲爹。
姜尚真笑臉溫柔,拍了拍少女的腦袋。
少女再與陳平安施了個萬福,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diǎn)頭,送了她一份見面禮,是個小木盒,里邊裝著十二張竹葉書簽,一塊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天下太平無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關(guān)文牒了,還有一枚龍泉劍宗劍符。
少女雙手接過木盒,在她道謝后,陳平安猶豫了一下,笑問道:“書簡湖風(fēng)景還好?”
周采真施了個萬福,“陳先生,書簡湖風(fēng)景極好。”
陳平安說道:“以后出門歷練,可以走一走北俱蘆洲?!?br />
周采真猶豫了一下。
其實(shí)她并不太愿意游歷北俱蘆洲的那個“家鄉(xiāng)”,不想去那座隨駕城。
只是好像自己這么說,顯得太過性情涼薄。少女又不愿說謊,所以她就有些局促不安。
陳平安笑道:“沒事,愿意去,不著急。不愿意去,也沒什么?!?br />
周采真松了口氣。
她悄悄瞪大一雙眼睛,看著這位在書簡湖有過很多故事的陳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峽島做客,都會路過渡口那邊的賬房,只是一直鎖著門。紅酥姐姐,湖君姐姐,她們說起陳先生,都是不一樣的說法。師父李芙蕖,現(xiàn)任真境宗宗主劉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劉志茂,還有隋姐姐,每個人說起陳先生,也都是不一樣的。
孫清抱拳,豪爽道:“陳山主,與你做買賣,虧不了。反正我們彩雀府能不能在未來百年,躋身宗門,就全靠落魄山了,學(xué)那鰲魚背的珠釵島,成為你們的藩屬山頭,也是可以談的。到時候落魄山租借給咱們幾個供奉、客卿,好幫咱們撐撐場面。彩雀府別的不說,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憑本事……不是靠臉啊,誰能與她們結(jié)為山上道侶,我樂見其成,絕不阻攔!”
陳平安笑道:“好的?!?br />
可惜鄭大風(fēng)沒在山上,不然這會兒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這座以煉制法袍作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為孫清她們帶去了一件出自蠻荒天下金翠城的極佳法袍,光線映照下,金翠兩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陰陽”的美譽(yù),就連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龍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煉制織造手段。所以憑借反復(fù)拆解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藝,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在太徽劍宗、云上城、龍宮洞天在內(nèi)眾多仙家的支持下,北俱蘆洲極多的山水神靈,尤其是城隍閣和文武廟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對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睞。最關(guān)鍵的是彩雀府通過與披麻宗合作,再次為法袍錦上添花,在披云山魏檗的牽線搭橋之下,彩雀府最后都與大驪王朝做成了一樁天大買賣,一次性與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這十多年來,連同府主孫清、掌律武峮在內(nèi),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沒幾天在修行,全是當(dāng)那紡織娘了。
這筆財(cái)源滾滾并且旱澇保收的山上大買賣,連那瓊林宗都眼饞,心動不已,幾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從中分一杯羹,瓊林宗許諾只要答應(yīng)雙方合作,會先給出一大筆谷雨錢,作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開價高。只是孫清都拒絕了。不說與落魄山的秘密盟友,她真要財(cái)迷心竅,點(diǎn)這個頭,她自己都沒臉再去見劉先生。
孫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門見山道:“春露圃那邊,陳山主是打算把他們徹底晾一邊了?”
這次觀禮,落魄山都沒有邀請春露圃。
事實(shí)上,如果不是那樁法袍生意,在北俱蘆洲,春露圃是落魄山一個僅次于披麻宗的商貿(mào)盟友,別說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邊站。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這樣的打算,我會走一趟春露圃。”
孫清大大方方說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陳山主自個兒煩心去,我是幫不上忙了。至于那個老婆姨,我懶得與她計(jì)較。”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
落魄山三條商貿(mào)財(cái)路,其中兩條都與北俱蘆洲牽連極深,一條是東南路線,起始于骸骨灘披麻宗,終點(diǎn)在大瀆入??诘拇郝镀?,只是稍稍有所延伸,與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關(guān)聯(lián)。另外一條,路線從南往北,還是通過披麻宗,不過主要是與浮萍劍湖、龍宮洞天合作。涉及到大大小小的八十余座仙家山頭,絕大多數(shù),落魄山都不會直接與其對接,甚至許多小山頭,至今還誤以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貨物南下,是與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聯(lián)手,再憑此遠(yuǎn)銷寶瓶洲南方。
在這期間,春露圃那邊出現(xiàn)了兩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jīng)Q定壓價,減少利潤,春露圃依舊不會虧錢,但是掙錢極少,這使得春露圃祖師堂,爭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嬰境的山主,還是希望落魄山那邊,能夠更換一個更折中的價格,總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掙那點(diǎn)根本不夠看的蠅頭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璽,老金丹宋蘭樵,與他的傳道恩師老婦人,原本鐵板一塊共進(jìn)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現(xiàn)了內(nèi)部爭執(zhí),唐璽與山主是一樣的看法,只有一對師徒,在祖師堂那邊,以撤掉座椅威脅春露圃,最終春露圃權(quán)衡利弊,還是不愿失去落魄山這條未來可期的財(cái)路,選擇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無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貿(mào)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寶盆,好像只差一個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躋身宗門,這讓財(cái)大氣粗卻始終不是宗字頭的春露圃,難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額分發(fā)給春露圃的法袍,在本該最早賣完的春露圃那邊,反而不知為何積壓頗多,其實(shí)這源于祖師堂的一場議事,春露圃與唐璽不對眼的那位財(cái)神爺,說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話,老婦人也聽得惱火萬分,說那彩雀府那幫花里花俏的小娘們,是在打發(fā)叫花子嗎?
當(dāng)時祖師堂交椅最為靠后的宋蘭樵,倍感無奈,師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經(jīng)不住些有心人的言語拱火。當(dāng)面幾句原本不該當(dāng)真的好話,偏偏就能讓師父什么都不管不顧。而且春露圃這邊,也確實(shí)想希望通過自己的師父,能夠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劍仙,說幾句“自家話”,好幫著春露圃多掙些神仙錢。在這件事上,唐璽反而與宋蘭樵是一個心思,覺得老婦人不該如此,情分是情分,買賣歸買賣。只是宋蘭樵私底下說了沒用,唐璽勸了,反而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而落魄山這邊,同樣是念著那位老婦人與自家山主的關(guān)系,做出了兩次不大不小的退讓,只是春露圃依舊覺得不夠。
還有不少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比如落魄山幫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連這個都看不順眼,不樂意了,飛劍傳信落魄山,要求將那渡口搬遷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屬山頭。
寫信人,正是那個老婦人,收信人當(dāng)然是陳平安。
拿著那封信后,朱斂和魏檗相視無言,哭笑不得。
這些風(fēng)波,陳平安都已知曉,所以才會親自走趟春露圃,不過是順路。
隋右邊坐在李芙蕖身邊,在書簡湖,隋右邊與第二任宗主韋瀅勢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與劉老成和劉志茂,也都沒什么交集,唯獨(dú)李芙蕖,還算聊得來。
李芙蕖感慨萬分,曾經(jīng)那個青峽島的年輕賬房先生,好像不過幾個眨眼功夫,就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氣定神閑,游刃有余,并且與之相處,令人如沐春風(fēng)。
孫清在陳平安告辭離去時,突然說道:“陳山主,你該不會大鬧春露圃吧?和氣生財(cái)啊?!?br />
陳平安忍住笑,“有數(shù)的?!?br />
在陳平安離開后,孫清問道:“芙蕖,瑰寶,你們覺得這種事情不棘手嗎?”
李芙蕖說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牽扯到各自山頭和錢財(cái)買賣,其實(shí)很棘手?!?br />
孫清說道:“那他怎么跟沒事人一樣?”
柳瑰寶說道:“師父,你難道忘記當(dāng)年仙府遺址的過程了?陳山主這種人,天生就擅長解決麻煩事吧?!?br />
孫清想了想,“我只記得他抱住竹子說‘錯了錯了’的樣子啊?!?br />
周采真好奇問道:“有山水故事嗎?柳姐姐可以說嗎?”
柳瑰寶便揀選一些能說的,與少女大致說了遍那場兇險的仙緣之爭。
周采真聽得神色別扭,怎么都無法將溫文爾雅的陳先生,與那個黑袍老者的形象重疊。
柳瑰寶忍俊不禁,打趣道:“你家陳先生,掙錢特別兇?!?br />
周采真搖搖頭,“肯定是你們誤會陳先生了。”
————
陳平安帶著崔東山,魏羨和盧白象,走到一處氣氛極為微妙的府邸。
這邊有一條溪澗潺潺流過,兩撥人憑欄而立。
李二,李柳,韓澄江。
林守一,于祿,謝謝,董水井。
于祿在看那溪魚,打算親手做一根魚竿。
謝謝看到了崔東山后,她就再無半點(diǎn)閑適神態(tài)了。
果不其然,在陳平安與李二抱拳稱呼了一聲李叔叔后,李二笑著點(diǎn)頭。崔東山就立即跑到謝謝身邊,踮起腳跟,伸長脖子,在她耳邊大聲嚷嚷道:“謝大金丹,謝大仙子!”
謝謝身體僵硬,心弦緊繃,一動不動。
于祿朝陳平安擺擺手,“我找根竹子去?!?br />
于祿腳尖一點(diǎn),翻過竹欄和溪澗,一個人跑去對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
陳平安與林守一說道:“先前去了趟大瀆祠廟,當(dāng)時你剛離開沒多久?!?br />
林守一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并沒有顯得如何熱絡(luò),還是老樣子。估計(jì)再過個幾百年一千年,林守一還是這么個脾氣。
陳平安與董水井說道:“回頭去州城府上找你喝酒,請教生意經(jīng)。”
董水井笑道:“有的聊?!?br />
陳平安與李柳和那韓澄江抱拳,笑著沒說話。
不然林守一和董水井估計(jì)今天就要找自己喝酒。
李柳微笑點(diǎn)頭,韓澄江規(guī)規(guī)矩矩作揖道:“見過陳山主?!?br />
陳平安只得作揖還禮,“見過韓先生?!?br />
林守一扯了扯嘴角,董水井眼不見心不煩,轉(zhuǎn)身望向?qū)γ娴闹窳?。作揖作揖,你這姓韓的,怎么不直接彎腰到額頭點(diǎn)地呢,那不是更有誠意?
然后陳平安與李二散步遠(yuǎn)去。
李二問道:“桐葉洲那邊的動靜?”
陳平安點(diǎn)頭道:“是在太平山那邊躋身的止境。”
李二欣慰道:“那么我在山上多留幾天,喂拳可以不用束手束腳了?!?br />
陳平安臉色尷尬,還是點(diǎn)頭。
李二一巴掌拍在陳平安肩上,聚音成線道:“既然是李柳的意思,我這個當(dāng)?shù)?,沒啥好說的,反正澄江的人品,確實(shí)不錯。不過有句話,其實(shí)我不該說,你回家太晚,你嬸嬸還是很惋惜的,總念叨如果你早些回,她是怎么都不會答應(yīng)這門親事的?!?br />
陳平安硬著頭皮道:“李叔叔是當(dāng)老丈人的人了,確實(shí)不該說這個。”
李二笑了笑,一拳砸在陳平安肩頭,“不該是什么喂拳,同境問拳才對?!?br />
陳平安肩頭一歪,“當(dāng)然還是喂拳?!?br />
止境三重樓,氣盛,歸真,神到。
陳平安只是氣盛,李二卻已是神到。
李二說道:“只要你贏了我,是喂拳還是問拳,自然都由你說了算。”
陳平安苦笑無語。
李叔叔的喂拳,真不輕。
崔東山留下來,與謝謝敘舊。
盧白象和魏羨走向李二那邊,請教一些拳理。
之后陳平安帶著韋文龍,拜訪披麻宗財(cái)神爺韋雨松,范二,孫嘉樹,金粟。
范二就站在門口,一直等著陳平安。
陳平安快步向前,笑著抬起手,與范二重重?fù)粽啤?br />
范二與陳平安并肩而行,壓低嗓音說道:“我如今是武學(xué)五境的大宗師了,回頭咱們練練手?”
陳平安猶豫了半天,只是說道:“破境神速?!?br />
在這邊,聊的都是生意事,不是沒有香火情,而是交情,其實(shí)就在生意里邊。
真正的朋友,其實(shí)說一千道一萬,無非就是雙方關(guān)系,大得過一個錢字。
在謝松花、袁靈殿這邊,身為落魄山客人的魏山君,其實(shí)盡了半個地主之誼。
陳平安帶著朱斂和種秋登門還禮。
郁狷夫抱拳。
林君璧先抱拳,再作揖,兩種稱呼,兩個說法,“見過隱官大人,拜見陳先生?!?br />
陳平安先點(diǎn)頭致意,又只得作揖還禮,笑問道:“曹袞玄參他們可好?”
林君璧起身后,“都見過一次,比君璧更想念隱官大人。”
邵元王朝的林君璧,如今在中土神洲,不再只是名聲鵲起的少年了,而是年輕一輩里的翹楚人物,每每談及林君璧這個名字,總會給旁人驚艷之感。劍修境界,劍氣長城的履歷和戰(zhàn)功,自身的才情,儒家子弟的文脈師承,邵元王朝的儲相,出彩的皮囊,山上的仙家氣度,棋術(shù)高妙,清談風(fēng)流,為官務(wù)實(shí)……全是優(yōu)點(diǎn),簡直就是一位無瑕之人。
陳平安提醒道:“君璧,你還需熬過三關(guān)。元嬰瓶頸的心魔,躋身上五境。擔(dān)任邵元王朝的國師,靜等罵名?!?br />
林君璧神色凝重,靜待下文。想必最后一關(guān),會更加難過。
陳平安說道:“還需要我多說嗎?當(dāng)然是趕緊找個媳婦,別打光棍啊?!?br />
陳平安眼角余光瞥向一旁的女子。
郁狷夫氣笑道:“問拳?”
林君璧點(diǎn)頭道:“我押注郁姑娘贏。”
只要隱官大人答應(yīng)問拳,林君璧覺得自己賠錢看熱鬧,都是賺的。
陳平安置若罔聞,對林君璧一本正經(jīng)道:“如今我棋力大漲,回頭我讓東山陪你下幾局。”
林君璧一臉無奈,隱官大人這是什么道理?
陳平安說道:“郁姑娘,前些年多虧你照顧裴錢。”
郁狷夫搖搖頭,“金甲洲戰(zhàn)場上,裴錢救過我不止一次?!?br />
陳平安也搖頭,“賬不是這么算的,如果沒有你,裴錢的出門歷練,只會更加艱難?!?br />
郁狷夫調(diào)侃道:“明算賬的架勢?”
謝松花說道:“家里管得嚴(yán),有什么法子,郁姑娘你得體諒幾分?!?br />
陳平安很怕這個皚皚洲的女子劍仙,匆匆告辭。
之后終于不算什么還禮了,帶著沛湘和泓下去見了騎龍巷一脈。
賈晟這位龍門境的老神仙,這會兒如開天眼,“看著”山主,老道人唏噓不已,撫須感嘆道:“觀山主氣象,勢重卻氣輕,氣輕則清且貴。且不談高聳入云的境界修為,只說為人處世之道,山主仿佛人與天地合,堪稱出神入化了。”
陳平安無言以對。
虧得這里沒什么外人。
都是自家譜牒上的嫡傳或是再傳。
元寶,元來,岑鴛機(jī)。趙樹下,趙鸞。加上一個在這里說不上話的云子,化作人形后,是個眼眸狹長的黑衣青年。
陳平安與云子提醒道:“云子,以后黃湖山就是你的修道之地了。泓下在先前的祖師堂議事,主動要求將水府轉(zhuǎn)贈給你。再就是借著機(jī)會,你可以去與林君璧手談幾局,說不定可以幫你精進(jìn)道心?!?br />
最后一處宅邸,只有一個形單影只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
陳平安帶上曹晴朗和小米粒,一起登門。
在那之后,魏晉和袁靈殿,最早離開落魄山。
李二一家也下山去了,反正與落魄山離著近,祖宅就在小鎮(zhèn)那邊。
韓澄江下山的時候,腳步輕快幾分,覺得那個陳山主,是個講道理的讀書人,自己終于不被劉羨陽坑了。
其余觀禮客人,都會在山上逗留幾天。
其實(shí)對于浩然天下的一座宗門慶典而言,短短一天之內(nèi),就能觀禮還禮完畢,簡直就是個奇跡。
一般來說,短則十天半個月,長則一兩個月,都是很正常的事情。
一個不小心,什么座椅位置靠后了,給落了面子,就是麻煩,又比如東道主還禮之時,竟然不是那宗主親自露面,或是連那掌律祖師、首席供奉都沒有句話,最后只是個尋常地仙之類的負(fù)責(zé)還禮,就會讓許多老山頭的老譜牒,覺得太過失禮,是被羞辱了。或是一場慶典,竟然都沒有幾個上五境修士前來道賀,或是沒有那仙人領(lǐng)銜觀禮,簡直就是個笑話嘛……又比如開啟鏡花水月后,很快就有自家山頭飛劍傳信,說那宗門不像話,竟然從頭到尾都未能見到自家祖師的身影,倒是某某山頭的誰誰,露臉極多……
其實(shí)如果落魄山不是陳平安的落魄山,敢這么“隨意”安排那些上五境修士的宅邸,只說還禮的先后順序,就已經(jīng)犯忌諱極多。
就需要考慮袁靈殿是那火龍真人的高徒,林君璧是邵元王朝的未來國師,郁狷夫更是郁氏子弟……
之后北俱蘆洲幾撥人約好一起返回。
謝松花帶著兩位弟子,與郁狷夫和林君璧,說要一起去找那秋風(fēng)祠。
剛好與范二、孫嘉樹他們同路一程。
盧白象和魏羨都各自返回山頭和軍伍。
陳平安終于還是沒能躲過酒,之前一天明月夜,安置好了徐杏酒,陳平安,劉景龍,柳質(zhì)清三個,滿身酒氣,躺在屋頂一起看那天上明月。
崔嵬帶著那九位劍仙胚子,去了拜劍臺修行。隋右邊既然決定了將來要去桐葉洲下宗,就只是在那邊要了那座茅屋,因?yàn)樗嘀辛艘晃恍」媚?,有意收取嫡傳。不過白玄臨時改變主意,腰間懸配劍符,大搖大擺回了霽色峰,說要先學(xué)拳幾天,練劍這種事情,小爺需要著急嗎?
林守一,于祿和謝謝,對那照讀崗比較感興趣,沒跟陳平安客卿,在那邊都要了一處私人宅邸,結(jié)果都比較驚訝,每處藏書都竟然頗豐。
陳平安也絲毫不掩飾自己的偏心,為小寶瓶留下了一處地理位置最好的宅子。
陳平安獨(dú)自走了一趟灰蒙山,見到了邵坡仙和蒙瓏,以及化名石湫的春水。
曾經(jīng)的打醮山渡船少女,看著那個再不是少年的青衫男人,笑著說她已經(jīng)想通了,天底下沒有什么過不去的坎。
說這句話的時候,年輕女子眼神明亮,她手里攥著一只繡花錢袋子,輕輕揚(yáng)起,晃了晃,說就不送給陳公子了。
陳平安只說了一句話,我們能把很多苦難熬過去,可這不意味著許多苦難臨頭是對的。
那個女子,與青衫背劍的男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回了落魄山,在賬房那邊翻看記錄,習(xí)慣使然。
賬房這邊,除了韋文龍,還有張嘉貞,曾經(jīng)那劍氣長城的酒鋪少年伙計(jì),如今都是而立之年了。
曹晴朗在山門口那邊,與元來各自看書。
岑鴛機(jī)繼續(xù)走樁練拳,元寶陪著她。
看書的元來看那岑鴛機(jī),元寶看那看書的曹晴朗。
落魄山上,一行人正在巡山,崔東山打頭,兩只雪白大袖甩得飛起,身后是有樣學(xué)樣的陳靈均,再之后是暖樹,小米粒,以及一個來此點(diǎn)卯的香火小人兒。從高到低,成群結(jié)隊(duì)。
米裕陪著姜尚真在看那鏡花水月,朱斂身形佝僂,雙手負(fù)后,在一旁湊熱鬧。
老廚子有一搭沒一搭與姜尚真閑聊。
下雨是鄉(xiāng)愁的聲音。
冬天的積雪,是落在夏天的貧家子身上的一件狐裘,好看是好看,就是穿著難熬。
多年以來,她始終在一處山中,修道幽居,不來見我。
哪處山頭?
我心中。
聽得米裕佩服不已,不愧是大管家和首席供奉。
陳平安離開賬房后,再次遠(yuǎn)觀山河,終于找到機(jī)會,發(fā)現(xiàn)劉羨陽晃蕩去了小鎮(zhèn)那邊買酒。
那把長劍“夜游”,已經(jīng)掛在了竹樓一樓墻壁上。
陳平安立即去往河邊的鐵匠鋪?zhàn)?,一個圓臉棉衣姑娘,正在嗑瓜子,假裝不認(rèn)識他。
陳平安坐在另外一邊的小竹椅上,雙指并攏,仿佛捻起一輪袖珍明月,笑道:“賒月姑娘,還給你,之前都是誤會。”
劍氣長城那邊,不打不相識,陳平安收下了賒月的見面禮,半成月魄。
何況又不是蠻荒天下一輪明月的五成月魄,沒什么好心疼的。
賒月立即如臨大敵,轉(zhuǎn)過頭死死盯住這個隱官,“陳平安,你又要做什么?!”
陳平安無奈道:“我確實(shí)是將你誤認(rèn)為劉材了。”
賒月?lián)]揮手,“拿走拿走。切磋道法,愿賭服輸。”
陳平安抬起手,還是打定主意要將此物歸還她。
圓臉姑娘靈機(jī)一動,說道:“就當(dāng)是落魄山躋身宗門的賀禮了?!?br />
陳平安苦笑道:“禮太重了?!?br />
賒月滿臉怒容。
陳平安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收起月魄,剛剛正襟危坐,就被一個人蹲在背后,伸手勒住脖子。
賒月看得目瞪口呆,劉羨陽可以啊,境界不高膽子恁大啊。
劉羨陽笑道:“還敢送上門來?”
陳平安咳嗽道:“我來看看嫂子?!?br />
劉羨陽一愣,手臂力道驟然一松,好讓陳平安多聊幾句。
賒月滿臉漲紅,猛然起身,打又打不過,罵又罵不過,她氣呼呼去了屋子。
劉羨陽搬了條椅子坐在一旁,小聲道:“算你識趣?!?br />
陳平安問道:“怎么回事?”
劉羨陽撇撇嘴,“多看了一眼。其實(shí)是好事。我隨隨便便就玉璞,心魔怕我才對,躲都來不及。”
劉羨陽丟了一壺酒給陳平安,兩人一起嗑著瓜子喝著酒。
劉羨陽說道:“小鼻涕蟲如今混得不差啊。”
陳平安點(diǎn)點(diǎn)頭。白帝城城主鄭居中,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關(guān)門弟子,確實(shí)不是誰都能當(dāng)?shù)摹?br />
劉羨陽笑問道:“是你的安排?”
陳平安后仰躺去,“怎么可能。多半是繡虎的手段。我跟白城主可沒有半點(diǎn)香火情?!?br />
劉羨陽沉默片刻,問道:“怎么說?是一人一個,還是都一起?”
陳平安笑道:“那我挑正陽山好了,劍仙多?!?
明月小說網(wǎng) > 劍來全集在線閱讀 >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子婆娑
第七百六十五章 老子婆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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