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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小說網(wǎng) > 劍來全集在線閱讀 > 第九百零六章 補(bǔ)缺

第九百零六章 補(bǔ)缺

    上山之前,姚仙之想要將狐裘給爺爺披上,陳平安笑著搖頭,眼神示意不用如此麻煩。之后姚仙之就發(fā)現(xiàn),在這化雪時分,積雪皚皚,銀裝素裹,山凍不流云,偏偏山風(fēng)和煦,讓人不覺得絲毫寒意,而且腳下這條山路的積雪,早已自行消融,就像有山神在

    無形中在為三人“凈街”開道。

    老人興致頗高,笑道:“上大山?!?br />
    一輩子戎馬生涯,在大泉邊關(guān),除了偶爾幾次入京覲見皇帝,幾乎就沒怎么挪窩,既不曾負(fù)笈游學(xué),也不曾與誰訪勝探幽,老人真正踏足的名山大川,屈指可數(shù)。

    遙想當(dāng)年,邊關(guān)少年斥候,輕騎逐敵,雪滿弓刀。每逢河面冰凍,馬蹄踩在其上,有碎玉聲響。

    姚仙之小聲提醒道:“陳先生,我們就只走一段山路,不能由著爺爺?shù)男宰?,一直走到青萍峰?!?br />
    就像陛下私底下與他跟姚嶺之說的,如今爺爺就是個老小孩。

    陳平安笑道:“放心,我來把關(guān)?!?br />
    老人難得沒有說些倔強(qiáng)話,只是緩緩登山,隨口問道:“平安,你說凡俗夫子登高山,是不是就跟你們仙師御風(fēng)差不多,都是一再高舉,看那天地方圓?”

    陳平安說道:“本質(zhì)上差不多吧,不過傳聞青冥天下的某些山巔大修士,很有閑情逸致,還會相約上高寒,酌酒援北斗,不像我們浩然天下,白玉京那邊也不太管。”

    老人笑問道:“你小子呢,以后會不會如此作為?”

    陳平安笑道:“只要境界足夠,也想去看一看?!?br />
    姚仙之記起邸報上的拖月一事,好奇問道:“蠻荒天下的那輪皓彩明月,很大嗎?”陳平安說道:“其實(shí)近距離看那輪明月,大地之上一片蒼涼,倒是也有山脈,可惜枯寂無生氣,無水無草木,跟志怪小說里邊的描述,很不一樣。不過按照中土文廟和避暑行宮那邊的秘檔記錄,萬年之前,這些懸月,其實(shí)頗為熱鬧,甚至?xí)蟹菜追蜃泳幼∑渲?,跟如今山下的市井沒什么兩樣,他們被統(tǒng)稱為月戶,就是個戶籍。負(fù)責(zé)營造宮

    殿的能工巧匠,則被譽(yù)為‘天匠’?!?br />
    姚仙之聽得咋舌。

    陳平安笑道:“對了,我如今手上就擁有一座遠(yuǎn)古月宮,還沒有送出去,姚爺爺要是有興趣,回頭我們可以游歷一趟?!?br />
    老人搖搖頭:“偌大宮殿,廣袤無垠又如何,都沒個人,無甚意思,跟咱們大晚上逛那宵禁的蜃景城有啥兩樣。”

    姚仙之倒是很感興趣,聽爺爺這么說,便有些惋惜。

    陳平安看了眼府尹大人,你是不是傻,姚爺爺在這兒跟咱倆犟呢,你就不知道幫忙搭個梯子?

    得了陳先生的眼神暗示,姚仙之到底是在官場歷練多年,頓時心中了然。

    老人突然問道:“聽說那位大伏書院的程山長,來自寶瓶洲黃庭國,還曾在落魄山鄰近的披云山林鹿書院,擔(dān)任過副山長和書院主講?”陳平安點(diǎn)頭道:“與程山長算是舊識了,年少時跟人一起游歷大隋山崖書院,途中經(jīng)過黃庭國山野,湊巧經(jīng)過程山長的山林別業(yè),受過一場盛情款待,一大桌子山珍野味,

    時令蔬菜,至今想來,還是有幾分嘴饞?!?br />
    除了位于一洲中部的大伏書院,還有桐葉洲北邊的天目書院,跟南邊的五溪書院,兩位山長人選,分別來自禮圣、亞圣一脈。

    此外各有兩位副山長,聽說四人都是極其年輕有為的君子,都曾置身戰(zhàn)場。姚鎮(zhèn)看似隨意說道:“雖然不太清楚山上的規(guī)矩,可有些道理,想必是相通的,比如遠(yuǎn)親不如近鄰,如果我沒有記錯,離著仙都山最近的,是那個舊大源袁氏王朝吧,朝野上下,可謂滿國英烈。來時路上,我閑著也是閑著,聽姚仙之聊過幾句,說這大源王朝如今一分為三,各自稱帝,都亂成一鍋粥了,以至于境內(nèi)鬼城林立,還沒能有個好

    結(jié)果。”

    姚仙之倍感無奈,哪里是我隨口聊的事情,分明是爺爺你主動討要了大量仙都山周邊的情報。陳平安立即心領(lǐng)神會,說道:“姚爺爺放心吧,不會各掃門前雪的,我們仙都山不會對此視而不見,畢竟歸根結(jié)底,做事千百件,還是做一個人,山中修真亦然。我的學(xué)生崔東山,也就是下宗首任宗主,他已經(jīng)暗中將那些鬼城全部走遍,布下陣法,能夠聚攏天地間的清明之氣,幫助各大城中的鬼物維持一點(diǎn)真靈,不至于淪為厲鬼,只等舊

    大源王朝統(tǒng)一,新帝封正文武英靈,那些暫時廢棄的大小城隍廟,立即就可以補(bǔ)缺赴任,若非如此,哪敢邀請姚爺爺來仙都山做客,討罵不是?”

    姚仙之身體后仰,朝陳先生悄悄伸出大拇指。

    這馬屁功夫,送高帽的本領(lǐng),真是爐火純青,陳先生要是愿意混官場,還了得?

    行了約莫三四里山路,路邊有一座歇腳行亭,老將軍在此停步,眺望山外雪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

    老人有感而發(fā),忍不住與陳平安說了些邊關(guān)時的故人故事。

    其實(shí)姚仙之早就聽過無數(shù)遍了,但只是繼續(xù)聽著,不去打岔。

    老人一老,就會說些翻來覆去的車轱轆話,三十歲之前的年輕人,聽著往往倍感厭煩,來一句“說過了”,便讓老人陷入沉默。

    只是等到年輕人自己變成了中年人,尤其是等到有妻有子了,在面對自家老人嘮叨的時候,耐心又往往會變得越來越好。

    等到爺爺停下話頭,姚仙之眼神暗示陳先生。

    陳平安便伸手抓住老將軍和姚仙之的胳膊,打趣道:“嘗試一下御風(fēng)滋味?!?br />
    轉(zhuǎn)瞬之間,三人便來到了青萍峰之巔。

    師侄鄭又乾,鐵樹山的談瀛洲,正在那邊忙著堆雪人。

    小姑娘竟然堆了個丈余高的大雪人,金雞獨(dú)立狀,手持竹劍。

    這會兒談瀛洲正在洋洋得意呢,至于鄭又乾堆出的那個雪人,胖乎乎的,讓她不忍直視。

    見著了突然現(xiàn)身山巔的隱官大人,談瀛洲立即板起臉。

    陳平安笑著與兩人打招呼,為他們介紹過了老人和姚仙之。

    鄭又乾作揖行禮,“小師叔!見過姚老將軍和府尹大人?!?br />
    談瀛洲只是與那兩個陌生人靦腆一笑,與隱官大人施了個萬福,不過換了個稱呼,“陳山主!”

    很淑女。

    陳平安笑著與老人介紹道:“瀛洲是中土鐵樹山龍門仙君的高徒,又乾是我君倩師兄的嫡傳弟子?!?br />
    讓兩個晚輩繼續(xù)堆雪人,陳平安帶著老人開始逛這青萍峰。

    老將軍彎腰攥了個雪球,在手中不斷壓實(shí),突然問道:“以后仙都山免不了要跟書院往來的,你與那天目書院和五溪書院,熟不熟?”

    陳平安說道:“跟兩位山長都很陌生,但是跟其中一位書院副山長,在劍氣長城那邊接觸過,是君子。等到慶典結(jié)束,就走一趟五溪書院,拜訪對方。”

    陳平安所謂的“君子”,當(dāng)然不是說對方的君子頭銜,而是說對方的為人。

    君子王宰。

    王宰的儒家文脈道統(tǒng),屬于禮圣一脈的禮記學(xué)宮,恩師正是如今的禮記學(xué)宮大祭酒。當(dāng)年在劍氣長城,才會與陳平安開誠布公,說自家先生,與茅先生是摯友,雙方曾經(jīng)一起游學(xué),故而在文圣一脈幾乎香火斷絕時,一直希望茅小冬能夠轉(zhuǎn)投禮圣一脈,自

    然不是挖墻腳,而是希望茅小冬能夠找機(jī)會重振文圣一脈道統(tǒng)。

    除此之外,王宰其實(shí)出身圣賢之家,家族祖師,正是劍氣長城的上任儒家圣人。

    離任之前,這位陪祀圣賢,私底下與上任隱官蕭愻,有過一場道法切磋,當(dāng)然輸了。當(dāng)年王宰這樣的儒家君子賢人,在劍氣長城,能做的事情不多,一種是擔(dān)任戰(zhàn)場記錄官,類似監(jiān)軍劍師,再就是參與避暑行宮諜報事務(wù),不過類似浩然天下的朝廷言官,

    并無實(shí)權(quán),這也實(shí)屬正常,那會兒的隱官大人,還是蕭愻,當(dāng)時住持避暑行宮事務(wù)的,還是女子劍仙洛衫和竹庵劍仙,最后他們都跟隨蕭愻一起叛逃蠻荒。

    當(dāng)時王宰在劍氣長城待了小十年,幾乎沒什么名聲。

    老將軍說道:“關(guān)系熟有熟的好處,熟悉也有熟悉的難處。一般來說,跟讀書人打交道,很麻煩的。君子儒,小人儒,迂腐儒,三者各有各的脾性?!?br />
    陳平安嗯了一聲,笑了起來,“不過王宰既是君子,又不迂腐,做事情極為變通,為人處世都很有學(xué)問的。”

    老人笑道:“評價這么高?難怪能夠擔(dān)任書院的副山長?!?br />
    如今王宰正好是五溪書院的副山長。原本王宰這位既在劍氣長城歷練多年、又在戰(zhàn)場殺妖頗多的正人君子,按照文廟的既定議程,是來桐葉洲的五溪書院,還是寶瓶洲的觀湖書院,在兩可之間,全看王宰自己的意見。文廟本身傾向于讓王宰來桐葉洲,但是在功德林那邊,陳平安聽自己先生說王宰最早的想法,是要去寶瓶洲擔(dān)任書院副山長,哪怕他不要副山長的頭銜都沒問

    題。

    所以陳平安在功德林那邊,就私底下找到了已經(jīng)擔(dān)任學(xué)宮司業(yè)的茅師兄,幫忙引薦,又找到了那位禮記學(xué)宮大祭酒。

    看得出來,劉大祭酒來時心情并不輕松,估計(jì)是擔(dān)心陳平安這個劍氣長城歷史上最年輕的隱官,會不會獅子大開口,提出什么過分要求。一聽說是看看能不能說服王宰去桐葉洲書院,劉祭酒顯然松了口氣。因?yàn)樗@個當(dāng)王宰先生的人,最清楚不過了,王宰之所以想去觀湖書院,就是奔著眼前這個年輕隱官

    去的。

    文圣一脈,從老秀才這個當(dāng)先生的,到昔年那幾個嫡傳弟子,再加上年輕隱官在劍氣長城那邊的“風(fēng)評”,由不得劉祭酒不去提心吊膽。

    別看如今去過倒懸山春幡齋的跨洲渡船管事,一個個眼高于頂,其實(shí)當(dāng)年與一排劍仙對峙,全跟待宰的雞崽子似的,一個個縮在椅子上,大氣都不敢喘。

    文廟諜報上邊,其實(shí)記錄得一清二楚。

    那位大祭酒最后微笑道:“就當(dāng)隱官欠我一個人情?”

    茅小冬立即不樂意了,薅羊毛薅到我小師弟身上了?老劉你這是沒喝酒就開始說醉話了?

    欺負(fù)我們小師弟好說話是吧?

    大祭酒只得作罷,“玩笑話,莫當(dāng)真。”

    天下修士,就數(shù)劍修最難約束,學(xué)宮和書院,很容易就遇到這類刺頭,比如早年周神芝這樣的老劍仙,再加上流霞洲蒲禾之流,各地書院就沒少頭疼。

    天底下有幾個躋身上五境的劍修,是好相與的?

    書院不是管不了,按照規(guī)矩行事,半點(diǎn)不難,只是就怕遇到一些個模棱兩可的麻煩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處理起來,教人最為耗神。

    若是有個劍氣長城的年輕隱官,幫忙居中調(diào)度,為學(xué)宮或是書院斡旋,某種時刻可能有奇效。

    不過陳平安還是作揖致謝,然后滿口答應(yīng)下來,但是只保證自己愿意出面調(diào)解矛盾,卻絕對不保證某位劍修一定聽自己的。

    如此一來,反而讓劉祭酒覺得最好。

    老人拍了拍身邊青衫的胳膊,輕聲說道:“平安,以后不要因?yàn)槟钆f情,就不知道如何跟大泉王朝打交道,還是要該如何,就如何?!?br />
    陳平安點(diǎn)頭答應(yīng)下來,“會的。”

    暮色里,夕陽西下。

    在這座未來青萍劍宗的青萍峰之巔,老將軍站在崖畔,輕拍欄桿。

    看了眼身邊的兩個晚輩,老人其實(shí)都很滿意了,好像恍惚之間,想起了第一次見到的白衣背劍少年,那會兒,仙之更是少年郎。

    策馬上國路,風(fēng)流少年人。白發(fā)向何處,夕陽千萬峰。

    ————

    舊龍州正式改名為處州,槐黃縣城。

    李槐返回家鄉(xiāng),身邊還跟著一個寸步不離的貼身扈從,黃衣老者模樣。

    正是來自十萬大山的蠻荒桃亭,如今則是在鴛鴦渚一戰(zhàn)成名的浩然嫩道人了。嫩道人在牛角渡下了渡船,環(huán)顧四周,“公子,你這家鄉(xiāng)真是塊風(fēng)水寶地,果然是一方水土養(yǎng)育一方人,公子又是其中翹楚,只說這槐黃縣,就是個好名字,槐花黃時,人

    間舉子忙?!?br />
    有點(diǎn)意思,很有嚼頭。

    昔年一座驪珠小洞天落地生根,從洞天降為福地,小鎮(zhèn)年輕一輩,就像都迎來了一場悄無聲息的大考。

    爹娘和姐姐姐夫,回了北俱蘆洲,娘親還是放心不下獅子峰山腳的那個鋪?zhàn)印?br />
    陪著自家公子到了小鎮(zhèn),嫩道人瞥了眼遠(yuǎn)處,咦了一聲,嫩道人招手喊道:“這條……呸,這位小兄弟,過來一敘?!?br />
    那條騎龍巷左護(hù)法,猶豫了一下,抬頭瞥了眼李槐,再看了眼黃衣老者,一番權(quán)衡利弊,還是夾著尾巴,屁顛屁顛小跑過去。

    嫩道人低頭彎腰,和顏悅色問道:“小兄弟既然早已煉形成功,為何依舊如此的……鋒芒內(nèi)斂?”

    黃狗耷拉著腦袋。

    一言難盡。有口難言。

    煉形成功了又如何?什么叫神仙日子?就是裴錢不在騎龍巷和落魄山的日子!它哪里想要當(dāng)什么騎龍巷的左護(hù)法,是當(dāng)年那個小黑炭硬生生丟給自己的頭銜,最慘淡歲月,還是那個小黑炭去學(xué)塾上課的那段日子,每次學(xué)塾下課,路過路邊茅廁,小

    黑炭都要眼神古怪,笑容玩味,問它餓不餓。

    李槐蹲下身,揉了揉黃狗的腦袋。

    看得出來,這位騎龍巷左護(hù)法好像比較緊張,李槐就沒讓嫩道人拉著這位道友客套寒暄。

    一座舊鄉(xiāng)塾,李槐去衙門戶房那邊找熟人托關(guān)系,才要來一把鑰匙。

    這座昔年稚童開蒙的學(xué)塾,名義上依舊歸屬槐黃縣衙。

    上次在中土文廟附近的鴛鴦渚那邊,李槐跟陳平安討論過一件事,得知陳平安確實(shí)有那當(dāng)教書先生的想法后,只是卻不在家鄉(xiāng)當(dāng)夫子,李槐就問為什么不跟大驪朝廷開口討要這個地兒,名正言順的事情,又不過分,大不了跟龍尾溪陳氏

    各開各的學(xué)塾。

    陳平安的回答,讓李槐有些傷感。

    如今的小鎮(zhèn)老宅里邊,就沒剩下幾個當(dāng)?shù)匕傩樟?。大年三十晚上,還有幾戶人家會走門串戶夢夜飯?毫不夸張的說,家鄉(xiāng)百姓十去九空了,幾乎早就都搬去了州城那邊,用一個高價、甚至是天價賣出祖宅后,都成了龍州治所的有錢人,以前是除了福祿街和桃葉巷之外,

    除了那些龍窯老師傅,老百姓見幾粒碎銀子都難,在那段做夢都不敢想的發(fā)跡歲月里,家家戶戶,是那見顆銅錢難,誰兜里還揣銅錢呢,多跌價。只不過將近三十年過去了,真正守住家業(yè)的,就沒幾個,錢財(cái)如流水一般來又走,其中半數(shù)都還給了賭桌,青樓,酒局,很快就糟踐完了家底,不少人連州城那邊的新宅子都沒能守住。不然就是心比天高,喝了幾兩酒,認(rèn)識了一些所謂大戶人家和官宦子弟,胡亂跟人合伙做生意,什么錢都要掙,什么買賣都覺得是財(cái)路,什么偏門財(cái)都敢

    掙,可是小鎮(zhèn)出身的,哪里精明得過那些人精兒,一來二去,也就聽了幾個響,打了水漂。

    冬末的陽光,曬在身上,讓人暖洋洋。

    小鎮(zhèn)有個老話俗語,要是轉(zhuǎn)為大驪官話,意思約莫就是日頭窟里,或者說是日頭巢里。

    李槐走過螃蟹坊和鐵鎖井后,停下腳步,以前這里有個算命攤子。小時候有次跟著姐姐李柳上街買東西,李柳在店鋪討價還價的時候,李槐不耐煩,就一個人跑出鋪?zhàn)?,在這里順便求過簽,主要是想要求一求明年的學(xué)塾課業(yè)簡單些,背

    書不要再那么記不住了,挨板子到還好,只是經(jīng)常被騎龍巷的那個羊角辮子笑話,難受。誰還不是個要面兒的大老爺們啦?

    反正李槐當(dāng)時就是一通亂晃,結(jié)果從簽筒里邊摔出一支竹簽,年輕道士一驚一乍的,說是一支上上簽。

    李槐當(dāng)時年紀(jì)小,聽不懂簽文內(nèi)容,記也記不住,李槐只聽那個年輕道士,信誓旦旦說這是最好三支好簽之一了,可以不收錢。

    因?yàn)閾?dān)心道士反悔,要跟自己討要銅錢,李槐得了便宜就跑路,找姐姐去了,真要錢,找我姐要,錢不夠,認(rèn)姐夫總成能了吧?

    所幸那個年輕道士只是雙手籠袖,坐在攤子后邊,笑得還挺像個未過門的便宜姐夫。

    回家一說,把娘親給高興壞了,一頓晚飯,大魚大肉,跟過年差不多了。

    果然是好簽。

    隔了幾天,因?yàn)橛窒肟须u腿了,李槐就又偷摸去一趟算命攤子,假裝自己是第一次來,結(jié)果又是一支好簽,年輕道士說又是那三支好簽之一。

    李槐再屁顛屁顛回家跟娘親一說,油水比上次稍微少點(diǎn)。

    在那回家路上,還有只在李槐身邊亂竄的小麻雀,差點(diǎn)被孩子一個蹦跳撈在手里,帶回家一起那啥了。

    婦人在飯桌上問了一嘴,算命花錢不?

    李槐搖搖頭,我哪來的零花錢,都存著了。

    以后李柳要是嫁不出去,估計(jì)就得靠他那只從老瓷山那邊撿回來的儲錢罐了。

    只是這種話沒必要說,李柳再嫁不出去,總也是自己的親姐姐,而且娘親確實(shí)太偏袒自己了,哪怕年紀(jì)再小,李槐也覺得這樣不太好。

    婦人就有些懷疑,轉(zhuǎn)頭跟自己男人聊,那個姓陸的年輕道長,該不會是個騙子吧?

    李二咧嘴一笑,反正也沒能騙著錢,騙不騙的無所謂。婦人揉了揉眼角,曉得了,那個聽說喜歡嘴花花、摸小媳婦手兒的年輕道長,估摸著是瞧上自己的姿色了,打算拐彎抹角,放長線釣大魚呢。婦人既得意,嘴上又不饒人

    ,真是個不學(xué)好的色胚玩意兒,既然認(rèn)得些字,怎也不去福祿街那邊給有錢人家當(dāng)賬房先生。

    李二只是埋頭吃飯,不搭話,還是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德行。婦人倒是沒啥歪心思,自家男人再窩囊,嫁雞隨雞嫁狗隨狗,這點(diǎn)道理,要是都守不住,會被街坊鄰居和嘴碎婆姨,拿閑話戳斷脊梁骨的,她只是想著還能不能給娘家人

    的一個女孩,當(dāng)個媒人。

    再說了,李二只是別人嫌棄掙不著錢,她不嫌棄啊。婦人就跑去那算命攤子一瞧,瞧著年紀(jì)輕輕,細(xì)皮嫩肉的,得嘞,一看就不頂事啊,身上就沒點(diǎn)腱子肉,真能下地干農(nóng)活?關(guān)鍵還窮,聽說一年到頭,只能借住在扁擔(dān)巷

    一個喜事鋪?zhàn)优赃?,好像隔壁就是毛大娘的包子鋪?br />
    不然也不至于擺個長腳的攤子討生活,誰家女子嫁給他,日子長久著呢,能落著好?算了,還是不禍害娘家那個丫頭了。

    李槐帶著嫩道人,再去了一趟小鎮(zhèn)最東邊,孤零零杵著個黃泥房子,這里就是鄭大風(fēng)的住處了。

    其實(shí)李槐從小就跟鄭大風(fēng)很親近,鄭大風(fēng)經(jīng)常背著穿開襠褲的孩子亂逛,那會兒李槐也沒少拉屎撒尿。

    鄭大風(fēng)在家鄉(xiāng)的時候,混日子,得過且過,反正就是縫縫補(bǔ)補(bǔ)又一年,有錢買酒,沒錢蹭酒,還好賭,賭技又差,哪有正經(jīng)姑娘,瞧得上這么個游手好閑的浪蕩子。

    如今鄭叔叔不在家了,反而春聯(lián)對聯(lián)樣樣不缺,也打掃干凈得不像多年沒人住的地方,

    李槐知道緣由,肯定是鄭叔叔留了鑰匙,給落魄山的那位暖樹小管事。

    想到了粉裙女童, 就跟著想到了陳平安,李槐笑了起來,雙手抱住后腦勺,晃蕩起來,去找董水井吃碗餛飩?cè)サ耐局?,隨口說道:“咋個還不是大劍仙,太不像話了?!?br />
    ————

    大驪京城,一條小胡同。

    林守一回到家中后,來找父親。

    林守一來到偏屋,站在門口。

    父親盤腿坐在炕上,案幾上隔了一壺酒,一只酒碗,幾碟佐酒小菜,都不用筷子,自飲自酌。

    雙鬢微霜的男人,斜眼門口,單手提著酒碗,神色淡漠道:“有事?”

    林守一點(diǎn)頭道:“有事!”

    看那男人的架勢,這個兒子要是沒事,就干脆別進(jìn)屋子了,而且要是沒大事,在門口站著說完就可以走。

    若是有外人在場,瞧見了這一幕,估計(jì)能把一雙眼珠子瞪在酒碗里打旋兒。

    生了林守一這么個“麒麟兒”,任你是上柱國姓氏的高門,不一樣得好好供奉起來?林守一的父親,是昔年驪珠洞天那座督造衙署,一個極其不起眼的佐官,管著些胥吏,而且先后輔佐過三任督造官,宋煜章,藩王宋長鏡,曹耕心。只是當(dāng)年的小鎮(zhèn)百姓

    ,老老小小的,對官場都毫無概念,甚至都分不出官、吏的區(qū)別。加上督造署的官吏,一年到頭只跟那些龍窯、窯工瓷器打交道,跟一般老百姓其實(shí)沒什么交集。

    但是師伯崔瀺,曾經(jīng)為林守一泄露過天機(jī),自己的這個名字,都是父親開口,請師伯幫忙取的。

    一個督造衙署的胥吏,能夠讓大驪國師幫忙給兒子取名?

    傻子都知道這種事情,絕對不合情理。

    ;  何況是自幼早慧的林守一,更不覺得父親就只是個督造署的芝麻官。

    男人問道:“是不是需要我光腳下地,跑去大門口,把你一路迎進(jìn)來?”

    林守一這才跨過門檻,斜坐在炕上,只是沒有脫了靴子,學(xué)父親盤腿而坐。

    擔(dān)心又要挨幾句類似刻薄言語。

    林守一問道:“陳平安父親那件事,你當(dāng)年到底有沒有參與其中?”男人扯了扯嘴角,提起酒碗抿了一口酒,“翅膀硬了,不愧是當(dāng)了山上神仙的,飛來飛去的不著地,口氣就大了,怎么說來著,餐霞飲露?還是在外邊認(rèn)了野爹,教你的為

    人子之道?”男人離開窯務(wù)督造署后,就離開家鄉(xiāng),在大驪京城兵部車駕清吏司任職,只不過是車駕司下邊的一個附屬衙門當(dāng)差,官七品,還帶個“從”字,由于不是科舉正途出身,所以是個濁官,加上也非京城本土人氏,如今年紀(jì)又大了,所以別說是混個郎官,就是摘掉那個“從”字都難了,這些年,勉強(qiáng)算是管著一個清水衙門的驛郵捷報處,這還是因?yàn)橐话咽?,是個不太管事的世家子弟,平時見著了男人,都是一口一個老林。各州郡驛遞奏折入京,得到皇帝朱批后,兵部釘封馳遞去往地方,都要通過這個不起眼的

    衙署,此外由京城分發(fā)給地方的邸報,也是此處管轄。想必那些衙署同僚,都無法想象一年到頭的悶葫蘆林正誠,會是那個名動兩京林守一的父親。

    林守一從小就怕這個爹。

    其實(shí)這些年也好不到哪里去。

    離鄉(xiāng)多年,遠(yuǎn)游求學(xué),辛苦修行,好像就是為了在男人這邊證明一事。

    有沒有你這個爹,我有沒有這個家,林守一都可以混得很有出息。

    娘親偏心,寵愛弟弟。父親冷漠,萬事不管。

    只是到了弟弟林守業(yè)那邊,再沒個笑臉,總好過在林守一這邊的要么不開口、一開口就是刻薄言語。

    所以林守一的整個童年歲月,一直到離鄉(xiāng)遠(yuǎn)游,都是名副其實(shí)爹不疼娘不愛的。

    曾經(jīng)傷透了少年的心。

    以至于當(dāng)年一起求學(xué)大隋,沉默寡言的清秀少年,林守一首次與陳平安吐露心扉,就有那么一句“不是天底下所有為人父母的,都是你爹娘那樣的”。

    但是今天的林守一,好像不太一樣。林守一沉聲道:“要不是因?yàn)槲?,陳平安在查詢本命瓷碎片這件事的真相上,絕對不會故意繞路,刻意繞過我們林家,甚至上次陳平安都到了京城,還是假裝什么都不知道

    。爹,你今天得給我一個交待,因?yàn)槲乙驳媒o自己朋友一個交待!”

    男人看了眼這個兒子。

    林守一神色沉穩(wěn),眼神堅(jiān)定,就那么與父親直直對視。

    是件破天荒的事情。

    男人倒是沒有惱火,點(diǎn)點(diǎn)頭,“終于稍微有點(diǎn)帶把爺們樣子了,不然我還一直以為生了個女兒,愁嫁妝。”

    林守一有些茫然。

    這能不能算是一種夸獎?

    男人抬了抬下巴。

    林守一疑惑不解。

    男人問道:“你不是會喝酒嗎?還是個元嬰境修士,如今身上就沒件方寸物,擱放酒壺酒杯之類的雜物?”

    林守一有些尷尬,“一直沒有方寸物傍身?!?br />
    男人紋絲不動,卻問道:“那我這個當(dāng)兒子的,是幫你這個爹去拿酒杯,還是酒碗啊?你發(fā)個話,免得我到時候拿錯了,當(dāng)?shù)牟桓吲d?!?br />
    林守一深呼吸一口氣,默默起身,腳步匆匆,離開屋子去別處拿來一只酒碗。

    這個男人,要么不說話,一開口就喜歡戳心窩子,歷來如此。

    宅子里邊,是有幾個婢女的,不過都是膀大粗圓的,而且都是娘親使喚,父親這邊,大事小事,從來都是親力親為,從不讓婢女仆役伺候。

    林守一回到屋子后,給自己倒了一碗酒,都沒敢倒?jié)M,默不作聲,雙手持碗,一飲而盡。男人提了提酒碗,只是抿了口酒,捻起一顆鹽水花生,輕輕一擰,丟入嘴中嚼著,緩緩說道:“如果說你跟陳平安是朋友,那么我跟陳平安的父親,也算是朋友,嗯,不能

    說什么算不算的,就是了?!?br />
    林守一點(diǎn)點(diǎn)頭。

    陳平安的父親,是一座龍窯的窯工,手藝極好,為人又厚道,是個沒是非的老實(shí)人,原本如果不出意外,過不了幾年,就可以當(dāng)那龍窯窯頭師傅。而林守一的這個父親,負(fù)責(zé)具體的窯務(wù)監(jiān)工,管著燒造成果,鑒定瓷器勘驗(yàn)品相,由于早年督造官宋煜章,又是個最喜歡跑窯口的勤勉官,所以林守一的父親,要跟著那

    位主官上司一起外出,經(jīng)常需要與窯工師傅們相處。

    林正誠緩緩道:“兩個男人,除了聊些枯燥乏味的窯務(wù)正事,還能聊什么,等到各自有了兒子,再喝著小酒,不過就是聊些各自家常了?!?br />
    “其實(shí)早早都說好了的,要是我跟他兩家人,剛好是一兒一女,就定個娃娃親。好巧不巧,都是兒子,就沒戲了?!?br />
    林守一疑惑道:“陳叔叔也喝酒?”林正誠點(diǎn)頭道:“也喝,能喝,就是不好酒,所以每次被我拉著喝酒,在龍窯那邊還好,大不了倒頭就睡,要是在鎮(zhèn)上,他就跟做賊似的,我當(dāng)年也納悶,他又不是那種妻

    管嚴(yán),那個弟妹,是出了名的性情溫婉,總覺得不至于,一直沒機(jī)會問,總覺得將來有的是機(jī)會,結(jié)果到現(xiàn)在也沒能想明白?!薄澳菚?,我是吃公糧的,我們林家比不得那些福祿街和桃葉巷的大姓,也算家底殷實(shí),比他有錢多了,可只要是喝酒,我請了一頓,他肯定會掏錢,回請一頓,而且不會

    刻意買多好的酒,就是個心意。”

    “老實(shí)人,不是笨。本分人,不是呆板。分寸感一事,光靠讀書是讀不出來的,即便在公門里邊修行,熬也未必熬得出來,不是多吃些虧就一定能有分寸感的。”“我那會兒說自己兒子聰明,早慧,一看就是個讀書種子,說不定將來長大了,當(dāng)個教書先生都沒問題。他就說自己的兒子懂事,而且模樣、性子都隨他娘親,以后跟你一

    起去學(xué)塾念書,讀書識字了,將來要不要當(dāng)燒瓷的窯工,看孩子自己的意思。”

    林守一聽得聚精會神。

    除了父親是在聊那些從未提起的過往故事。

    更是父親第一次跟自己聊天,說話不那么難聽。

    林正誠輕輕放下酒碗,“是有人給他泄露了本命瓷一事的內(nèi)幕。”男人瞇起眼,“此人用心險惡,肯定是故意只說了部分的真相。不然所有孩子誕生起就擁有本命瓷一事,在我看來,并非全是壞事。甚至說得難聽點(diǎn),在當(dāng)年那么個形勢之

    下,只有保住本命瓷,有那修行資質(zhì),才有一線生機(jī)?!薄昂髞砟嗥肯锬莾蓤霭资?,我都沒有露面,不合適。這里邊有些事情,你不用知道。不過楊家鋪?zhàn)幽沁?,我是暗中打過招呼的,只是后院那個楊老頭的規(guī)矩重,我能幫的,

    畢竟有數(shù)。在這件事上,我是有愧疚的,的確是我這個當(dāng)朋友的,心有余力不足,沒能照顧好他的兒子?!?br />
    男人嘆了口氣,皺著臉,又臉色舒展,多說無益,一口喝完碗中酒水,準(zhǔn)備趕人了。

    林守一說道:“我準(zhǔn)備閉關(guān)了?!?br />
    “缺不缺錢?”

    “之前有一百顆谷雨錢的缺口。”

    “當(dāng)我沒問。”

    男人立即說道,“不管是偷是搶,要錢,也別去我那個清水衙門, 戶部那邊,也別去,管得嚴(yán),禮部,倒是存了一筆不小的私房錢?!?br />
    男人說得一點(diǎn)不難為情。

    林守一聽得目瞪口呆。

    林正誠瞥了眼兒子,本以為一個元嬰境修士,閉關(guān)消耗天材地寶,折算成神仙錢,至多也就是四五十顆谷雨錢,

    不曾想攤上這么個悶聲花錢的敗家子。

    瞧瞧陳平安,再看看董水井,哪個不是燕子銜泥,年年往自家添補(bǔ)家當(dāng),夯實(shí)家底,

    唯獨(dú)自己,生了個好兒子啊。

    林守一輕聲道:“既然如此,為何不早點(diǎn)說?害他白白憂心了這么多年。想必陳平安心里,這些年不會好受的?!?br />
    男人扯了扯嘴角,道:“我怎么都算是陳平安的半個長輩,他不來找我,我難道主動找他去?這小子不懂禮數(shù),難道我這個當(dāng)長輩的,也不要臉了?”按照小鎮(zhèn)習(xí)俗,正月里相互間走親戚,誰輩分高,或是同輩份里邊誰更大,誰給誰拜年,先后順序半點(diǎn)不能亂,不然就會被人看笑話,一籮筐的閑話,關(guān)鍵是年年都能提

    起。這種看似說大不大的“禮數(shù)”事情,在家鄉(xiāng)那邊,很多時候甚至要比誰爬了寡婦墻、哪個婆姨偷漢子了,更讓人津津樂道。

    何況這種事情,早說就一定是好事嗎?

    林守一知道自己該走了,憋了半天,只是喊了聲“爹”。

    男人習(xí)慣性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的,先呵了一聲,再說道:“我這個當(dāng)?shù)?,還以為養(yǎng)了個祖宗?!?br />
    林守一只當(dāng)沒聽見,與父親告辭一聲,下炕離去,走到門口那邊,男人突然說道:“既然今天已經(jīng)說開了,等你出關(guān),就去跟陳平安說清楚?!?br />
    林守一點(diǎn)點(diǎn)頭。

    男人看了眼林守一,就是個不開竅的榆木疙瘩,見兒子根本沒有領(lǐng)會自己的意思,只得板著臉說道:“一定記得讓他來這邊登門拜年。”

    林守一忍住笑,立即答應(yīng)下來,今天跟父親談心一場,讓林守一如釋重負(fù),只覺得一身輕松。男人最后說道:“既然你們倆都是朋友,逢年過節(jié)的,別談禮物不禮物的,跟家鄉(xiāng)那邊差不多,不欠了禮數(shù),意思意思就成了。再有,借給朋友的錢,最好當(dāng)成潑出去的水

    ,別想著對方還?!?br />
    林守一無言以對。是讓自己轉(zhuǎn)告陳平安這么個道理?

    姜還是老的辣。

    男人問道:“杵那兒當(dāng)門神呢,還是要我送你出門,要不要容我先去借八抬大轎?”

    林守一離開后,桌上空酒碗,男人倒?jié)M酒水,自言自語道:“我兒子也不算差?!?br />
    ————

    一老兩少遞交了關(guān)牒,順利進(jìn)入虞氏王朝的京城。

    過了城洞,視野豁然開朗,走過了一段京城繁華路程,少年與那位老道士和年輕女冠笑著作揖告辭離去,雙方就此分道揚(yáng)鑣。先前那位負(fù)責(zé)京城門禁的城門校尉,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形漸漸遠(yuǎn)去的白衣少年,嘖嘖稱奇,竟然有幸碰著了個來自寶瓶洲老龍城的仙師,準(zhǔn)確說來,應(yīng)該尊稱為上師了

    。至于“上師”這個說法,是怎么在朝野流轉(zhuǎn)開來的,已經(jīng)無據(jù)可查,極有學(xué)問了,既是“山上仙師”的簡稱,又透著一股天然敬意。

    披甲佩刀的校尉,不知道桐葉洲別處王朝,是怎么個光景,反正在自家洛京這邊,寶瓶洲修士,尤其是來自老龍城的修道之人,的的確確,高人一等。

    至于另外那兩個道士,不值一提,來自梁國,就是個屁大的小地方,小小池塘,出不了過江龍。

    龍虎山外姓大天師,老真人梁爽這次出門,換了一身不那么扎眼的樸素道袍,外人光憑道冠道袍,是分不出道門法統(tǒng)的。

    身邊的女弟子,雙手虛握拳在身前,作捧香狀,事實(shí)上確有一炷清香,這是梁爽獨(dú)創(chuàng)的一門道門課業(yè)了,寓意一炷心香洞府開,不過老真人幫弟子施展了障眼法。

    年輕女冠對這洛京,頗為好奇,四處張望,她如此分心,卻也不會耽誤修行。老真人也不去刻意拘著弟子的性子。

    師尊這次外出云游,據(jù)說是要見一個老朋友的嫡傳弟子,來自北俱蘆洲的趴地峰。

    她對山上事,并無了解,只知道北俱蘆洲是浩然九洲之一,在桐葉洲北邊的北邊。

    來這洛京,只是順路,而且半道又遇到了那個下棋挺厲害的少年郎,姓崔名東山。

    對方說自己這次前來洛京做客,是師命在身,來找兩個德高望重的山上朋友敘舊。

    梁爽沒有跟弟子多說什么,其實(shí)這次離開梁國,是崔東山主動邀請,說這虞氏王朝有樁小功德,等著老真人去撿取。

    老真人只是喟嘆一聲,國運(yùn)大于人運(yùn),天運(yùn)大于國運(yùn)。別看如今洛京繁花似錦,車水馬龍,一幅太平盛世的景象,其實(shí)人心鬼蜮,稀爛不堪,都是那場大戰(zhàn)的后遺癥了。只說那些僥幸活下來的“前朝”臣子,早年在他們門戶之內(nèi),誰家沒點(diǎn)難以啟齒甚至是慘劇人寰的腌臜事?禮樂崩壞,綱常粉碎,梁爽當(dāng)下置身于這座京城,其實(shí)并無太多陰沉煞氣,此間的冤魂不散,甚至不如舊大源王朝的任

    何一座鬼城,但是那種撲面而來的污穢氣息,讓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老真人都要徒呼奈何,唯有嘆息復(fù)嘆息了。

    梁爽自認(rèn)哪怕?lián)芜@個虞氏王朝的人心裱糊匠,三代人,最少甲子光陰,甚至一百年之內(nèi),都休想真正恢復(fù)到戰(zhàn)前的人心氣象。

    那個同為外姓人的年輕人,他會怎么做?

    反正還要在桐葉洲待上一段時日,大可以拭目以待。

    在宮城和皇城之間,有座歲月悠久的古老道觀,皇家官窯燒制的碧綠琉璃瓦,名為積翠觀。

    老真人與道觀知客投貼,關(guān)牒上邊的身份,是梁國道士梁濠,道號“爽真”,弟子馬宣徽,她暫無道號。

    不比城門校尉那么見識淺陋,積翠觀知客道士,曉得梁國如今的護(hù)國真人就叫梁濠。

    不過多半是來自家積翠觀打秋風(fēng)來了。

    只不過天下道友是一家,道門中人云游四方,不比一般的譜牒仙師,往往會在當(dāng)?shù)氐烙^落腳歇息。

    對方好歹是一位護(hù)國真人,知客道士就立即通知了自家觀主,也就是如今虞氏王朝的女子國師。

    一位瞧著年歲約三十的貌美女冠,頭戴太真冠,腳踩一雙綠荷白藕仙履,手捧拂塵。

    行走時香風(fēng)陣陣,身邊縈繞有蘭桂之氣,芬芳馥郁,沁人心脾。

    正是積翠觀的觀主,如今虞氏王朝的國師,呂碧籠,道號“滿月”。

    這位貴為王朝國師的女子觀主,神態(tài)雍容,乍一看,若非一身道袍表明了身份,不然她更像是一位母儀天下的娘娘,笑問道:“不知爽真道友登門,有何賜教?”

    老真人抬了抬腳,哈哈笑道:“貧道能夠跨入積翠觀這么高的門檻,得虧滿月道友好說話。”

    主人客人,雙方湊巧都是護(hù)國真人。

    只不過相較于疆域廣袤的虞氏王朝,梁國只能算是個不起眼的蕞爾小國。

    呂碧籠一笑置之,呦,聽口氣,還有點(diǎn)陰陽怪氣呢,莫不是來者不善?不太像是個與積翠觀拉關(guān)系的主兒。

    老真人搖頭嘖嘖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賊?!?br />
    呂碧籠神色自若,一晃拂塵,換手?jǐn)R放,笑道:“道友何出此言?”

    老真人感嘆道:“修真幽居,陰陽造化,乾坤方圓,雖非規(guī)矩之功,可既然你我皆身在紅塵,砥礪道心,那就要講一講無規(guī)矩不方圓了?!?br />
    呂碧籠啞然失笑,如此大言不慚,一開口就是大道,只是你一個梁國道士,這般說大話,是不是來錯地方找錯人了。老真人笑道:“貧道如今也就是在龍虎山天師府掛個名,混口飯吃,不用擔(dān)心貧道有什么搬不動的靠山,嚇唬人的師承,今天造訪洛京積翠觀,就只是與滿月道友討要個說

    法,再問個事情?!?br />
    呂碧籠哭笑不得,裝神弄鬼,也不找個好由頭,有些不耐煩,一摔拂塵,就準(zhǔn)備送客了。

    若是來積翠觀這邊討要些神仙錢,或是求自己幫忙在洛京內(nèi)尋些大香客,也就隨便打發(fā)了。誰不知那天師府的黃紫貴人,下山游歷,除了皆會背一把桃木劍,道袍樣式也極有講究,就算不身穿黃紫道袍,也是一眼便知的裝束,從不刻意遮掩道統(tǒng)身份。歷史上,不是有那不怕死不信邪的修士,偏要與那些下山劾治妖魔的龍虎山天師過不去,甚至有不少龍虎山天師,就此客死他鄉(xiāng),但是無一例外,很快就會有天師府新天師前去追

    查到底,不計(jì)代價。所以后來不管是各路妖魔鬼怪,還是行事猖狂的各洲野修,但凡是遇到下山歷練的天師府道士,能躲就躲,能跑就跑。梁爽稍稍放開一些禁制,道氣茂盛,仙氣縹緲,剎那之間,一座京城龍氣瞬間被壓制得好似一條小小土蛇,戰(zhàn)戰(zhàn)兢兢匍匐在地,老真人自嘲道:“同為龍虎山外姓天師,看

    來貧道到底不如火龍道友那么名氣大啊。”

    呂碧籠就像挨了一記晴天霹靂,臉色慘白,顫聲道:“梁大天師,碧籠當(dāng)年不過是帶著虞氏皇族一同避禍,罪不至死?!?br />
    老真人笑容玩味,“哦?你說了算啊,那貧道說一記雷法就拍死周密,周密怎么不死去。”呂碧籠狠下一條心,既然是一位龍虎山外姓大天師駕臨積翠觀,是絕對沒法子善了了,竟是竭力穩(wěn)住道心,眼神堅(jiān)毅起來,“何況就算我有過錯,也輪不到一個天師府道士

    來說三道四,最終如何處置,是儒家書院事,需要交由文廟決斷!”

    梁爽收斂那份道氣,呵呵一笑,像是認(rèn)可了這個說法,轉(zhuǎn)移話題問道:“那個心甘情愿與蠻荒畜生認(rèn)祖宗的‘兒皇帝’,當(dāng)年是怎么暴斃宮中的?”

    呂碧籠沉默片刻,說道:“好像是被一名女刺客潛入屋內(nèi),割走腦袋,再丟到龍椅上,此人來去無蹤,蠻荒軍帳都未能找出線索,不了了之,只能加強(qiáng)戒備。”

    梁爽撫須笑道:“好熟悉的行事作風(fēng)?!?br />
    這類名聲不顯的刺客,只在山上,被譽(yù)為洗冤人。

    大致可以分為兩脈,按照行事的晝夜之別,一種刺客,喜歡光天化日之下,殺人都市中。

    比如那個與白也算半個家鄉(xiāng)人的女子,算是這一脈極為出類拔萃的存在了。

    另外一種,晝伏夜出,喜歡使用暗殺,匕首、軟劍和袖箭之流,用得出神入化,當(dāng)然都是山上煉制的法器了。

    劉桃枝,此外還有類似至今不知姓名的櫻桃青衣,西山劍隱這類陸地劍仙一流,都在此列。雙方多是年幼時分,被高人相中資質(zhì),帶入山中修行,少則十年,多則甲子,就會下山歷練。喜歡剪紙作符箓馬驢,行事風(fēng)格,極為果決,多是替百姓伸冤,為弱者撐腰

    ,例如德不配位的帝王將相,魚肉百姓的貪官污吏,手段暴虐卻行蹤不定的山澤野修,心思歹毒卻手段隱蔽的譜牒修士,都在被殺之列。

    只是因?yàn)檫@類刺殺,在浩然天下很容易被視為某種私怨仇殺,所以一直不被山巔修士留心。梁爽還是因?yàn)橐淮闻既?,在一處靈氣稀薄的荒郊野嶺,看到了兩個消瘦的身影,口銜匕首,在崖壁上攀援,身形矯健若猿猴,而且相互間好像還需要阻攔對方的登高,其中一個小姑娘,被同行登高者扯斷一截枯枝,擲若飛劍,躲避不及,被擊中頭顱,要不是下墜過程中抓住一根藤蔓,就要墜崖身亡了,手持藤蔓,依舊險象環(huán)生,隨風(fēng)飄

    蕩,而那同行少女,不著急登高,從腰間布袋中摸出一顆顆石子,丟擲而出。她們的年紀(jì)都在十一二歲,要說那兩個小姑娘的修士境界,不值一提,才是四境修士,尚未洞府境,但是她們的眼神,以及那種將生死全然置之度外的氣度,令老真人記

    憶深刻。梁爽便開始好奇兩個孩子的師承,反正在哪里修行不是修行,老真人就隱匿身形,在鄰近山頭,等了幾天,終于見到了一位駐顏有術(shù)的女子修士,元嬰境,她當(dāng)時身邊又帶著個約莫十歲的女孩入山,新收的弟子,看著像是個大戶人家里邊拐來的。之后元嬰女修再帶著那個搶先登頂?shù)纳倥吡艘惶藬?shù)千里之外的州城,最終少女手持那顆

    頭顱的發(fā)髻,將其輕輕抬起,與之對視。

    少女當(dāng)時眼神冷漠,一顆道心,古井不波。那一幕,看得老真人心情復(fù)雜。悄然離開之后,梁爽返回自家道場,有次龍虎山的小趙登山,老真人想起那場遭遇,就問了此事,結(jié)果那小趙也是個一問三不知的,趙天

    籟只是離開前輩的那處道場,返回龍虎山后,過了幾年,才符箓傳信一封,算是找出了一條大致脈絡(luò)。

    而且小趙還猜測這些刺客,看似松散,各行其事,相互間并無聯(lián)絡(luò),但是極有來歷,具體是誰發(fā)號施令,龍虎山還要再查一查。

    梁爽笑道:“既然正事聊完了,與你們積翠觀討杯茶喝?!?br />
    呂碧籠心如死灰,神色黯然,帶著老真人和那年輕女冠來到一處道觀雅間,魂不守舍,只得乖乖為煮茶待客。

    梁爽結(jié)果一杯茶,笑著道了一聲謝,抿了一口清茶,點(diǎn)頭道:“好喝。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便是行大道,滋味濃時減三分讓人嘗,便是真滋味?!本拖翊迻|山來時路上所說,這個積翠觀呂碧籠,也就是貪生怕死,慫恿虞氏皇帝避難而逃,倒是與蠻荒妖族并無勾結(jié),不過不耽誤自己嚇?biāo)粐?。如呂碧籠自己所說,之

    后具體如何處置她,就是書院和文廟的事情了。

    梁爽望向門外庭院內(nèi)一本歷經(jīng)數(shù)朝的古老牡丹,在這冬末時節(jié),依舊花開艷麗,再過百余年光陰,估計(jì)就可以孕育出一位花魄精怪了吧。

    老真人飲茶如喝酒,盡顯豪氣,再次遞出手中那斗笠盞,“滿上?!?br />
    你們文圣一脈的嫡傳弟子,好像做事情都這么喜歡嚇唬人?師兄挽天傾,師弟補(bǔ)地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