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陽縣的秋老虎來得格外兇猛,縣政府辦公樓前的幾棵香樟樹葉子被曬得打了卷,蟬鳴聲有氣無力地拖著長音。
市委關(guān)于華陽縣的處理決定像一塊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不到半天就傳遍了全市的機關(guān)單位。
縣教育局的小會議室里,幾個股長正圍著飲水機竊竊私語。
“聽說了嗎?白書記被雙規(guī)了!”
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壓低聲音,手里的搪瓷杯在飲水機上磕出輕響:“前天還在大會上作報告呢,今天就沒影了?!?/p>
“何止啊?!?/p>
旁邊的女同志往門口瞟了一眼,緊張地說道:“朱縣長也被免了,說是另有任用,誰不知道這是受了牽連?”
“嘖嘖,真是沒想到?!?/p>
有人搖頭嘆氣道:“白書記在華陽當(dāng)了十年縣委書記,根基多深啊,說倒就倒了。沈書記這手段,也太狠了?!?/p>
議論聲像藤蔓一樣在各個辦公室蔓延,連街頭巷尾的茶館里都在談?wù)撨@事。
開三輪車的老王一邊蹬著車,一邊跟乘客念叨:“那石紅艷我知道,整天打扮得花里胡哨,仗著公公是書記,在文旅局橫著走,這下好了,把全家都帶溝里去了。”
華陽縣政府辦公樓三樓,縣長朱少雨坐在辦公桌前,手里捏著那份免職文件,指尖都泛了白。辦公室里的吊扇慢悠悠地轉(zhuǎn)著,吹出來的風(fēng)都是熱的,他額頭上的汗珠順著臉頰往下淌,滴在文件上,暈開一小片水漬。
“縣長,這是需要您簽字的交接清單?!?/p>
辦公室主任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把一沓文件放在桌上,眼神里帶著小心翼翼的同情。
朱少雨點點頭,拿起筆,手卻有些抖。
他盯著文件上“華陽縣縣長”的落款,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fā)慌。
他知道自己算不上魄力十足的領(lǐng)導(dǎo),但五年來也算兢兢業(yè)業(yè),沒想到最后會以這種方式離開。白樂天的那些勾當(dāng),他不是沒察覺,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影響了仕途,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想來,真是悔得腸子都青了。
“放這兒吧。”
他聲音沙啞地說,看著辦公室主任退出去,反手帶上門,整個人像被抽走了骨頭,癱在椅子上。
窗外的陽光刺眼,他卻覺得心里一片冰涼。
………………
第二天上午,朱少雨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中山裝,走進了市紀(jì)委的辦公樓。
灰黑色的大樓莊嚴(yán)肅穆,門口的石獅子瞪著眼睛,看得他心里發(fā)怵。
在接待室等了半小時,被領(lǐng)進一間小會議室,兩個穿著紀(jì)檢監(jiān)察服的同志坐在對面,表情嚴(yán)肅。
“朱少雨同志,我們今天請你來,主要是了解一下你和白樂天同志工作上的往來情況。”
坐在左邊的同志翻開筆記本,語氣平穩(wěn)的問道:“白樂天在任期間,華陽縣的文旅項目審批,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朱少雨深吸一口氣,把自己知道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從石紅艷進文旅局到她弟弟的建筑公司承接項目,事無巨細。
他知道這時候隱瞞沒有任何意義,只能寄希望于坦白從寬。
問詢持續(xù)了兩個小時,走出紀(jì)委大樓時,已經(jīng)是中午。
陽光火辣辣地照在身上,朱少雨卻覺得渾身發(fā)冷。
手機響了,是妻子王慧打來的,聲音帶著哭腔:“少雨,你快回來吧,小寶在學(xué)校被人欺負了,臉上都劃破了!”
“怎么回事?”
朱少雨的心一下子揪緊了。
“我剛?cè)W(xué)校找班主任,他說那些孩子是故意的,還說……還說你被撤職了,沒人給我們撐腰了?!?/p>
王慧的聲音哽咽著:“班主任還說他沒辦法,讓我們自己解決?!?/p>
朱少雨掛了電話,只覺得一股火氣直沖頭頂,又很快被無力感淹沒。
他站在路邊,看著車水馬龍,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孤魂野鬼。
真是倒霉透頂了,工作沒了,連兒子在學(xué)校都受欺負。
他正愣神,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居然是市委秘書長胡國忠。
朱少雨愣了一下,連忙接起了電話,恭恭敬敬的問道:“胡秘書長?”
“少雨同志,你現(xiàn)在在哪兒?”
胡國忠的聲音一如既往地沉穩(wěn),開口說道:“沈書記讓你馬上到市委來一趟,他想見你?!?/p>
朱少雨心里咯噔一下,難道是紀(jì)委的問詢還沒完,沈書記要親自找他談話?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yīng)道:“我……我馬上過去?!?/p>
掛了電話,他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市委大院的地址。
車窗外的街景飛速倒退,像他這幾天跌宕起伏的人生。
他不知道沈青云找他做什么,是要批評他,還是有其他安排?
心里七上八下的,像揣了只兔子。
到了市委大院,朱少雨讓司機在門口等著,自己快步走了進去。
胡國忠已經(jīng)在辦公樓門口等他,穿著筆挺的西裝,看到他來,笑著點了點頭:“少雨同志,這邊請。”
“胡秘書長,沈書記找我……有什么事嗎?”
朱少雨忍不住問道,心里的不安越來越強烈。
胡國忠笑了笑:“沈書記沒說,去了就知道了。”
他領(lǐng)著朱少雨走進辦公樓,電梯緩緩上升,狹小的空間里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味。
到了六樓,胡國忠把他領(lǐng)到一扇掛著“市委書記辦公室”牌子的門前,輕輕敲了敲門:“沈書記,朱少雨同志來了?!?/p>
“進來?!?/p>
里面?zhèn)鱽砩蚯嘣瞥练€(wěn)的聲音。
朱少雨深吸一口氣,推門走了進去。
辦公室很大,靠窗的位置擺著一張寬大的辦公桌,沈青云正坐在桌后看文件。
墻上掛著一幅山水畫,角落里放著一盆翠綠的綠蘿,整個房間簡潔而莊重。
“沈書記?!?/p>
朱少雨站在門口,有些拘謹?shù)卣f。
“坐吧?!?/p>
沈青云抬起頭,指了指辦公桌前的椅子,笑著說道:“剛從紀(jì)委回來?”
“是?!?/p>
朱少雨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緊張得手心冒汗。
沈青云放下手里的文件,身體微微前傾,目光落在他臉上:“少雨同志,對于市委免掉你縣長的職務(wù),有沒有怨恨?”
朱少雨愣了一下,沒想到沈青云會這么直接。
他連忙搖頭,語氣誠懇:“沈書記,我沒有怨恨。說實在的,我確實沒有盡到縣長的責(zé)任。白樂天的諸多行為,我不是沒有察覺,只是因為擔(dān)心影響仕途,就選擇了視而不見,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失職。市委免去我的職務(wù),我心服口服?!?/p>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心里確實沒有怨恨,只有深深的愧疚。
如果當(dāng)初能勇敢一點,及時制止白樂天,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局面。
沈青云看著他,眼神里閃過一絲贊許。
他點了點頭:“你能這么想很好。說明你還有反思的能力,也還有救?!?/p>
朱少雨心里一動,不知道沈青云這話是什么意思。
沈青云站起身,走到窗邊,看著外面的市委大院:“市財政局現(xiàn)在缺個局長,你知道嗎?”
朱少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說:“聽說了,之前的張局長到齡退休了。”
他心里有些疑惑,沈青云怎么突然說起這個?
沈青云轉(zhuǎn)過身,目光堅定地看著他:“我決定,任命你為市財政局局長?!?/p>
“什么?”
朱少雨猛地站起來,驚訝地看著沈青云,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的看著沈青云穩(wěn)定:“沈書記,您……您說什么?”
他的心臟“砰砰”直跳,像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
怎么也沒想到,自己剛被免去縣長職務(wù),竟然會被任命為市財政局長,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
要知道,市財政局的局長可是一把手,比縣長的地位可是高太多了,堂堂的財神爺?。?/p>
“我說,任命你為市財政局局長?!?/p>
沈青云重復(fù)了一遍,語氣平靜的問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愿意!”
朱少雨連忙說道,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fā)顫:“謝謝沈書記信任!我……我一定不會辜負您的期望?!?/p>
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眼眶都有些發(fā)熱。
在他最失落、最迷茫的時候,沈青云竟然給了他這么大的驚喜,這份知遇之恩,他這輩子都不會忘。
“你不用謝我?!?/p>
沈青云擺了擺手,語氣嚴(yán)肅起來,看著朱少雨說道:“我任命你,是因為覺得你這個人雖然有些軟弱,但本質(zhì)不壞,也還算清廉。財政局是管錢的部門,關(guān)系到全市的經(jīng)濟命脈,責(zé)任重大?!?/p>
他看著朱少雨,眼神銳利:“我不需要你忠誠于我個人,也不需要你做什么表忠心的事。我只希望你能把好財政大權(quán),謹守底線,不該花的錢一分都不能花,不該碰的東西一點都不能碰。你能做到嗎?”
朱少雨的激動漸漸平息下來,他看著沈青云嚴(yán)肅的眼神,鄭重地點了點頭:“沈書記,您放心,我一定做到。我會嚴(yán)格按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絕不讓一分錢打錯了地方,絕不給組織抹黑!”
他心里清楚,沈青云這是在給他一個機會,一個重新證明自己的機會。
他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把握這個機會,不能辜負沈青云的信任。
沈青云滿意地點了點頭:“好,這幾天你先休息休息,回去等通知吧。有什么困難,可以直接來找我。”
“是,謝謝沈書記?!?/p>
朱少雨站起身,向沈青云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