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東把車停在后門的隱蔽角落,拉了拉西裝領(lǐng)口才推門進去。
潮濕的空氣里混著雪茄和檀香的味道,讓他想起十年前第一次跟著林向陽來這里時的場景。
“坐吧。”
林向陽坐在紅木太師椅上,指尖夾著支未點燃的雪茄,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像冬天的寒冰。
他今天穿了件中山裝,袖口的盤扣系得一絲不茍,與平日在省政府會議室里的隨和模樣判若兩人。
程立東在對面的梨花木椅上坐下,屁股只沾了半邊椅面。
他從公文包里掏出個燙金筆記本,指尖在封面上蹭了蹭:“老領(lǐng)導,昨天市委常委會上,沈書記提議讓我或趙書記接任市委秘書長,這事……”
“沈青云的提議?”
林向陽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在空曠的客廳里蕩開,撞在掛著的《松鶴延年圖》上又彈回來,他淡淡地看著程立東問道:“他沒說為什么突然提拔你?”
“說是看重香房區(qū)的工作實績?!?p>程立東的喉結(jié)滾動了一下,從筆記本里抽出份匯報材料,對林向陽說道:“這是我整理的老城區(qū)改造總結(jié),沈書記上午還特意夸過數(shù)據(jù)詳實?!?p>林向陽掃都沒掃那份材料,突然把雪茄往煙灰缸里一摁:“立東,你在官場混了二十多年,怎么還這么天真?”
他起身走到窗邊,雨絲斜斜地打在玻璃上,把外面的梧桐葉泡得發(fā)亮,冷冷的說道:“沈青云是什么人?從刑警隊出來的,盯案子盯了二十多年,他會平白無故給你升官?”
程立東的手指猛地攥緊筆記本,紙頁邊緣被捏出褶皺:“可他今天單獨召見我,說在濱州欣賞的干部不多,讓我進了常委會多幫他?!?p>他模仿著沈青云的語氣,連手勢都學得惟妙惟肖:“他還說,知道我被朱正華牽連,是受了委屈?!?p>“委屈?”
林向陽轉(zhuǎn)過身,眼鏡片反射著廊燈的光,看不清眼底的情緒:“朱正華是你小舅子,他的公司拿了香房區(qū)多少項目?十年前蕭明遠的案子,他是第一報案人,你敢說自己一點不知情?”
程立東的臉唰地白了,像被潑了盆冷水。
他猛地站起來,又被林向陽一個眼神按回椅子上:“老領(lǐng)導,當年的事我只是簽了拆遷文件,別的真不知道。”
他的聲音發(fā)顫,膝蓋在桌下輕輕磕碰著:“朱正華那時候就是個小包工頭,我哪想到他膽子這么大?”
“現(xiàn)在知道怕了?”
林向陽重新坐下,給自己倒了杯龍井,茶葉在熱水里打著旋,淡淡地說道:“沈青云把市委秘書長的位置當誘餌,就是想讓你放松警惕。你想想,陳光剛死,朱正華跑路,他這時候提拔你,不是把你架在火上烤?”
程立東的冷汗順著鬢角往下淌,浸濕了襯衫領(lǐng)口。
他突然想起沈青云今天遞給他的那杯茶,當時只覺得溫熱,現(xiàn)在想來,那溫度像極了刑訊室里的烙鐵:“那我該怎么辦?現(xiàn)在辭掉區(qū)長職務(wù)?”
“辭?現(xiàn)在辭就是不打自招?!?p>林向陽的指尖在茶杯沿劃著圈,冷冷的說道:“沈青云要的就是你慌不擇路。你得照常上班,該匯報工作匯報工作,甚至……”
他頓了頓,眼里閃過一絲狠勁:“得表現(xiàn)得對秘書長的位置很上心?!?p>“上心?”
程立東一臉茫然,很顯然,他沒有理解林向陽話里面的意思。
“讓他覺得你掉進了圈套?!?p>林向陽呷了口茶,喉結(jié)滾動的瞬間,窗外正好劃過道閃電,照亮他嘴角的冷笑:“你越想往上爬,他越覺得能拿捏你。等他放松警惕,我們再找機會把水攪渾?!?p>程立東的手指在筆記本上無意識地畫著圈,許久之后,他猶豫著說道:“老領(lǐng)導,朱正華不會把我牽連出來吧?”
“牽連出來又怎樣?”
林向陽的語氣突然硬起來:“他手里有什么實據(jù)?幾張轉(zhuǎn)賬記錄?那是正常的項目分紅!”
他的聲音壓低,冷冷的說道:“更何況他現(xiàn)在人都已經(jīng)不在國內(nèi)了。你記住,你是濱州市的區(qū)長,不是誰隨便說句話就能扳倒的?!?p>程立東還想說什么,手機突然在口袋里震動起來。
他看了眼來電顯示,臉色驟變。
是區(qū)政府辦公室的號碼,這個時間打來,多半是出了急事。
“接?!?p>林向陽的聲音冷得像窗外的雨。
程立東按下接聽鍵,指尖抖得幾乎握不住手機:“喂?什么事?市公安局的人在辦公室等我?”他猛地站起來,椅子腿在地板上劃出刺耳的聲響:“他們說什么事了嗎?詢問朱正華的事情?好,我馬上回去?!?p>掛了電話,他的臉慘白如紙:“老領(lǐng)導,市公安局的人找我,這……”
林向陽的眉頭擰成個疙瘩,突然抓起桌上的茶杯往地上一摔,青瓷碎片濺到程立東的皮鞋上:“慌什么,他們沒證據(jù),最多是問話。”
他從抽屜里拿出個牛皮紙信封,塞到程立東手里:“這里面是蕭明遠案的復(fù)查記錄,當年省檢察院簽過字的,你拿著,就說是正常工作交接?!?p>程立東接過信封,入手沉甸甸的,像捧著塊燒紅的烙鐵。
他轉(zhuǎn)身要走,又被林向陽叫?。骸坝涀?,什么都別認,尤其是十年前的事。等我消息?!?p>別墅的門在身后關(guān)上時,程立東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襯衫已經(jīng)濕透了。
雨越下越大,砸在車頂上噼啪作響,他發(fā)動汽車的手抖了三次才打著火。
后視鏡里,別墅的燈光像只窺視的眼睛,在雨幕中漸漸縮小成個模糊的光點。
………………
與此同時,市委書記辦公室里,沈青云正捏著聽筒站在窗前。
孫健的聲音透過電流傳來,帶著對講機特有的雜音:“沈書記,程立東的車出了別墅,正往區(qū)政府方向開。我派人故意去區(qū)政府說要見他,詢問朱正華的案子,估計是有人給他報信了?!?p>“知道了。”
沈青云的目光落在香房區(qū)的方向,那里的雨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注意分寸,不要打草驚蛇?!?p>“明白?!?p>孫健頓了頓,補充道:“朱正華的心腹司機被我們抓住了,說十年前蕭明遠死前,據(jù)說拍到了什么不可告人的東西,所以程立東才讓朱正華處理掉他?!?p>沈青云的指尖在窗臺上重重一磕:“證據(jù)呢?”
“這個不清楚,朱正華應(yīng)該知道?!?p>孫健的聲音里帶著興奮:“不過人在省紀委手里,您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申請審問他一下……”
“等等。”
沈青云打斷他:“先不要動,等省里的消息?!?p>他掛斷了電話,轉(zhuǎn)身拿起紅色專線,撥通了顧青山的號碼。
電話響了五聲才被接起,背景里有瓷器碰撞的輕響,像是在喝茶:“青云同志?”
“顧書記,程立東剛從林向陽的別墅出來?!?p>沈青云走到辦公桌前,手指在林向陽的簡歷上敲著:“孫健說朱正華手里有當年蕭明遠拍到的關(guān)鍵證據(jù),也正是這個證據(jù)給他招來了殺身之禍。”
聽筒那頭沉默了幾秒,傳來翻文件的沙沙聲。
“中紀委的同志剛到濱州,準備下午跟林向陽進行談話?!?p>顧青山的聲音突然壓低:“他們帶來了林向陽的部分罪證,涉及十年前香房區(qū)的土地出讓金挪用案?!?p>沈青云的心猛地一沉:“這么說,林向陽早就插手香房區(qū)的事了?”
“何止是插手?!?p>顧青山冷笑一聲:“朱正華的物流公司,其實是林向陽兒子在背后控股。十年前那塊地,名義上是捐建學校,實際上是林向陽讓程立東低價劃撥的?!?p>他頓了頓,語氣變得凝重:“蕭明遠的案子,恐怕比我們想的更復(fù)雜?!?p>沈青云走到地圖前,用紅筆在香房區(qū)畫了個圈:“顧書記,現(xiàn)在動手正好。程立東以為我們沒有證據(jù)?!?p>他的筆尖重重一點:“再等下去,萬一被林向陽的人通風報信,證據(jù)就毀了?!?p>電話那頭傳來茶杯放下的輕響。
“中紀委的意見是,等他們和林向陽談話結(jié)束再動手,免得打草驚蛇?!?p>顧青山的聲音里帶著猶豫:“但你說得對,夜長夢多?!?p>沈青云看著窗外漸漸轉(zhuǎn)急的雨勢,想起陳光出租屋里那張泛黃的照片。
年輕的檢察官站在老槐樹下,笑容比陽光還干凈。
他深吸一口氣:“顧書記,陳光等了三年,蕭明遠等了十年,我們不能再等了?!?p>又是一陣沉默,長到沈青云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當顧青山再次開口時,聲音里已經(jīng)沒了猶豫:“讓孫健動手,省紀委的同志會配合。記住,人贓并獲,不能給他們留下任何狡辯的余地。”
“是!”
沈青云挺直脊背,掛了電話的瞬間,抓起內(nèi)線撥通孫健的號碼。
“書記。”
孫健的聲音響起,帶著一絲嚴肅。
“抓捕程立東!”
沈青云毫不猶豫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