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李霖驟然抬頭,不可置信地看向慶帝。
心臟狂跳,幾乎要蹦出胸腔。
父皇在說什么?
什么推倒重來?
大慶嗎?父皇竟然在和老六說,讓他把自己辛辛苦苦打下的大慶江山徹底推倒,重來一遍?
父皇這是......在教唆老六......造反?造自己江山的反?!
他下意識地看向身旁的李徹,發(fā)現(xiàn)就連一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老六,此刻也徹底失了態(tài)。
饒是李徹心志堅毅,此刻也被慶帝的計劃震得心神搖曳。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輕微抽搐了一下,腦海中瞬間浮現(xiàn)出尸山血海、烽煙遍地的慘烈景象。
慶帝說得輕巧,上嘴皮碰下嘴皮。
寥寥數(shù)十個字,為此二犧牲的那可是千萬百姓!
一股寒意直沖頭頂,他不由得脫口而出:
“那樣做......會死很多人!”
“無數(shù)人會因這場內(nèi)戰(zhàn)而家破人亡,父皇您為天下爭取十幾年的和平,將蕩然無存!”
前世的記憶涌入腦海,李徹想起自己曾聽過一種暴論:
真正的武將往往不好戰(zhàn),反倒是那些文臣更容易好戰(zhàn)。
因為將領(lǐng)親身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的殘酷,深知每一場勝利背后,都是堆積如山的尸骨和無數(shù)破碎的家庭,故而更加謹(jǐn)。
而某些文臣只將戰(zhàn)爭視為棋盤上的推演,和實現(xiàn)政治目標(biāo)的工具,故而他們往往會掀起戰(zhàn)爭。
無論這觀點是否偏頗,李徹自身的體會是真實的:
隨著奉國疆域擴(kuò)大,經(jīng)歷的惡戰(zhàn)越來越多,他內(nèi)心深處對戰(zhàn)爭的敬畏更是與日俱增。
每一次戰(zhàn)爭決策,都意味著自己要承擔(dān)萬千生命的重量,這種感覺沉重得令人窒息。
而且,按照慶帝的構(gòu)想,這將不再是對外擴(kuò)張,也不是民族生存之戰(zhàn),而是一場徹頭徹尾的內(nèi)戰(zhàn)!
是奉國與大慶之間的同胞相殘,流的每一滴血,都是華夏子民的血。
李徹心中一片冰涼,他甚至開始后悔,當(dāng)初給慶帝描繪的日不落帝國,是否過于誘人。
以至于,激發(fā)了一位開國帝王超越常理的終極野心。
自己似乎遠(yuǎn)遠(yuǎn)低估了,一位雄主的執(zhí)念能夠偏激到何種程度。
為了想象中的煌煌盛世,竟不惜以親手建立的王朝作為祭品。
察覺到李徹流于表面的抗拒,慶帝并未動怒,反而更加平靜。
他稍微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聲音輕緩地開口道:
“朕在朝陽城時,曾去你的傷兵營研習(xí)過那些戰(zhàn)場救護(hù)之術(shù)。朕親眼見過,你們的軍醫(yī)為救一名重傷士卒,是如何處理腐肉的?!?/p>
“他必須狠心剜去那些已壞死的腐肉,即便會連帶削掉一些尚且完好的血肉,甚至還會以防萬一二截去傷兵的肢體?!?/p>
“若因一時不忍而留有余毒,潰爛必將深入骨髓,最終危及性命,回天乏術(shù)。”
“治國......與之同理,甚至更為嚴(yán)峻?!?/p>
李徹目光一凝,似乎想到了什么,抬頭看向慶帝。
慶帝微微頷首,繼續(xù)道:“世家門閥,兼并土地,隱匿人口,操縱朝政,視百姓如佃仆私產(chǎn)?!?/p>
“此弊根深蒂固,已成歷代王朝的不治絕癥,他們與國、與民爭利,絕非溫和改良所能化解,遲早有爆發(fā)之日,無非早晚而已?!?/p>
“假以時日,待天下膏腴之地盡歸世家豪強(qiáng),百姓無立錐之地,而世家貪婪之口仍無法填滿之時,更大的戰(zhàn)亂與動蕩必將重臨大慶?!?/p>
“你未曾親身經(jīng)歷前朝末世那般席卷天下的浩劫,不知在真正的亂世是什么樣子?!?/p>
“人命賤如草芥,易子而食,析骸而爰,并非史書上的虛言。”
慶帝的聲音冰冷,眼中毫無感情,唯有極致理性的算計:
“誠然,朕要你行之事,宛若刮骨療毒,必有劇痛,必有犧牲,甚至?xí)斐纱罅總觥!?/p>
“但你必須明白,若不如此,未來依然會有無數(shù)百姓在世家的壓迫中煎熬死去,或在更大的動亂中灰飛煙滅?!?/p>
“人......總是要死的?!?/p>
他的目光如實質(zhì)般壓在李徹身上:“區(qū)別在于,他們的死,能為你,為朕,為這華夏兆民,換來什么?!?/p>
“若放任自流,百年之后,百姓在世家的盤剝下煎熬致死?!?/p>
“換來的不過是一個積重難返、病入膏肓,最終分崩離析的殘破山河?!?/p>
“而若在根除世家的壯烈之舉中犧牲,換來的將是一個滌蕩沉疴、足以光耀萬世,開啟前所未有之盛景的強(qiáng)盛國度!”
“徹兒,你是一國之君,未來天下的共主!”
“你的仁慈,不應(yīng)局限于眼前一隅之悲憫,而須放眼于千秋萬代之功業(yè)!”
“欲成非常之事,必待非常之人,行非常之法!”
李徹眉頭緊鎖,凝視著眼前這位冷靜的帝王。
他想要反駁,卻發(fā)現(xiàn)言語在此時是何等蒼白無力。
或許,這便是通往至高權(quán)力巔峰道路上,必須要吞咽下去的苦果。
世間安得萬全法?
每一代人,都有其必須完成的使命。
在慶帝這等雄主眼中,為了那宏大的終極目標(biāo),自己都可以當(dāng)做誘餌。
這個時代的所有人,自然也可以成為棋盤上的籌碼,隨時準(zhǔn)備為大業(yè)犧牲。
“而且?!睉c帝語氣稍緩,仿佛要給李徹一絲希望,“此戰(zhàn),也未必就如你想象的那般不可收拾?!?/p>
他緩緩抬起枯瘦的手,向后殿方向輕輕一招。
一道身影應(yīng)勢而動,手中恭敬地捧著一卷巨大的輿圖。
李徹定睛一看,來人竟是黃瑾。
一旁的李霖見狀,頓時松了口氣:“黃大伴!你竟在此,本王還以為,你早被老七那廝剁成肉糜了!”
黃瑾面容憔悴,眼中帶著血絲。
顯然,這段時日他也是歷經(jīng)煎熬。
只見他勉強(qiáng)擠出一絲笑容,聲音干澀:“勞燕王殿下掛心了,老奴......僥幸得存?!?/p>
隨即,他鄭重地向李徹和李霖行了禮,然后小心翼翼地將懷中那卷輿圖放在地面上,緩緩鋪開。
正是標(biāo)注著大慶山河險隘、郡縣分布的詳略輿圖。
慶帝想要傾身向前,更清晰地為李徹指點。
然而,腰背剛一直起,他便忍不住眉頭緊蹙,發(fā)出一聲極輕的悶哼,動作明顯地僵滯了一下。
黃瑾面露急切之色,下意識地想要上前攙扶。
卻被慶帝用手勢制止了。
他深吸一口氣,終于勉強(qiáng)坐直了身軀,只是眉頭鎖得更緊了。
李徹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心頭陰霾愈發(fā)沉重。
慶帝的身體狀況究竟怎么樣,似乎沒有他表現(xiàn)得那么輕松,不然他也不會這么急切地兵行險著。
恐怕,他真的已到了油盡燈枯的邊緣,是在用最后的心力布局這一切。
李徹剛準(zhǔn)備開口詢問,慶帝已將枯瘦如柴的手指重重地點在輿圖之上:
“你看清楚,你要面對的敵人,并非整個大慶。”
“首先,北方四郡經(jīng)你兄弟二人多年經(jīng)營,如同鐵板。那里的豪強(qiáng)大族,或被你剿滅,或已臣服,剩余些許小族,也都見識過奉軍鐵騎之威,絕不敢妄動,可傳檄而定?!?/p>
“至于西北邊軍,他們絕不會和你作對,其統(tǒng)帥馬靖是朕之絕對心腹。朕之密旨早已傳出,他會是你最堅定的支持者之一,可為你看住西線,穩(wěn)住大局?!?/p>
“再看,原秦、晉、楚三國之故地,秦王、晉王、楚王雖然被朕削弱,但其地的軍政大要之職,皆由朕之潛邸舊臣掌握。朕已布下后手,他們大多會效忠于你,至少也會保持中立,觀望待變?!?/p>
“至于其他州郡......”
慶帝的目光掃過江南、東南、中原等地。
“以你‘天策上將’之赫赫威名,加之奉軍百戰(zhàn)之兵鋒,誰人敢死命相抗?各地官員只要不是與世家勾連過深,又有幾人敢真與你死戰(zhàn)到底?無非見風(fēng)使舵,保全身家性命爾?!?/p>
“你真正需要徹底鏟除的,唯有世家門閥經(jīng)營最久的核心之地!”
隨著慶帝的指尖在輿圖上劃過,李徹清晰地看到,偌大的帝國版圖上,竟已有超過大半的區(qū)域,被朱筆標(biāo)記為可爭取、可掌控乃至已掌控的狀態(tài)。
再回想起慶帝之前的各種做法,瞬間連貫起來。
慶帝這些年來,在病榻之上,竟不聲不響地下了這么大一盤棋,只為自己鋪路!
這份愛護(hù),即便是李徹不是本尊,并非真正的六皇子,也不由得心中動容。
最后,慶帝的手指頓在幾個被濃重朱筆圈出的區(qū)域。
他抬起頭,目光如萬年寒冰:
“至于這些世家......徹兒,你要記住,面對他們,你別無選擇,唯有殺!”
“連根拔起,寸草不留!”
“任何敢于依附、效忠、乃至暗中資助世家對抗你的勢力,無論其表面上如何偽裝,如何向你求饒,你都不可心軟。”
“若想徹底清除世家這個龐然大物,唯有徹底滅亡這一條路可走!”
“或許經(jīng)此一番,史家筆下,你難免落得一個‘暴君’、‘酷烈’的名聲。”
“但這是蕩滌積弊唯一的辦法!這千古的罵名,朕......希望你能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