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徹對孔子本人并無惡感,或者可以說是很尊敬。
圣人的儒家學(xué)說歷經(jīng)千年傳承,其中難免摻入部分不合時宜的糟粕,但其核心仍是‘仁義禮智信’的思想,一直傳承到后世。
在禮崩樂壞的時代能夠提出這種思想,已是劃時代的偉業(yè),孔子的圣人之名實至名歸。
然而,對于孔圣人的后世子孫,李徹實在難以產(chǎn)生太多好感。
且不說‘世修降表’的惡行。
單說孔家作為圣人嫡脈,卻坐視后世儒生肆意曲解先賢思想,甚至主動參與其中,就已經(jīng)是數(shù)典忘祖了。
當然,李徹也明白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
孔子后人中未必沒有賢者,眼前這位孔興,眉宇間自有一股剛正之氣,倒不似奸猾之輩。
正當他思忖間,身旁的秋白、楊璇等將領(lǐng)早已按捺不住。
老將朱純更是須發(fā)皆張,厲聲呵斥:“大膽孔興!陛下早已繼承大統(tǒng),君臨天下,你怎敢仍以藩王相稱?”
孔興卻是不卑不亢,朗聲答道:“臣食的是大慶俸祿,乃大慶之臣,非奉國之臣?!?/p>
“如今南北各執(zhí)一詞,帝都稱奉王弒君篡位,奉王自稱正統(tǒng)。”
“真?zhèn)坞y辨,臣豈能輕信?”
他抬起頭,目光堅定地望向李徹:“若要臣改口稱臣,還請殿下出示確鑿證據(jù)!”
李徹微微俯身,凝視著這位老臣:“孔府尹信不過朕,難道還信不過皇考?”
他之所以特意點出慶帝,正是知道孔興是慶帝一手提拔的臣子,不然也不會派到晉國來。
說起來,孔家雖然也稱得上是世家,但他們和普通的世家還不一樣。
畢竟有一個牛掰的老祖宗,他們不會輕易參與王朝改換之事,反正不管是哪家坐上那個位子,都會拉攏他們。
無非是再寫一個降表的事,已經(jīng)熟能生巧了。
所以,孔興值得信任。
果不其然,聽到李徹的話,孔興頓時面露悲戚。
卻仍拱手堅持:“臣自然敬奉先帝,但請問殿下,如何證明先帝確將大統(tǒng)傳于您?”
李徹唇角微揚:“朕有皇考親筆遺詔為證?!?/p>
“既然如此?!笨着d毫不退讓,“懇請殿下將遺詔示于臣一觀?!?/p>
此話一出,四周將領(lǐng)頓時嘩然。
李霖手按劍柄,怒目而視:“你這酸儒,莫要得寸進尺!”
李徹卻抬手制止了眾將的騷動,對身旁的秋白淡淡道:“去,將遺詔請出來,給孔先生過目?!?/p>
他心中坦蕩,深知對付孔興這般固執(zhí)的老儒,千言萬語都不如白紙黑字來得有力。
秋白鄭重地從鎏金木匣中請出明黃卷軸,雙手奉至孔興面前。
孔興神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將遺詔展開。
只瞥了一眼,便渾身劇震。
“這、這確實是先帝筆跡......”
他聲音哽咽,拼命眨著眼,不讓淚水模糊視線。
倒是情真意切,不似作偽,的確是慶帝的死忠之臣。
似乎生怕淚滴玷污了圣旨,孔興慌忙將遺詔舉高,仔細端詳末尾的璽印。
“傳國玉璽,確是真品無疑,臣認得出!”
孔興顫抖著將遺詔交還秋白,再抬頭時,眼中已盈滿淚水:“陛下......臨走之時,可還安詳,可有受苦?”
李徹沉默片刻,緩緩點頭:“皇考去得很安詳,未曾受苦?!?/p>
孔興長舒一口氣,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dān)。
他整了整衣冠,忽然五體投地,對著李徹行了大禮:
“臣,孔興,參見陛下!”
“方才臣冒犯天威,請陛下治罪!”
李徹虛扶一把:“孔先生請起,汝為忠臣,何罪之有?”
他暗自思忖:此人雖迂腐,卻不失為忠直之臣。
放在地方為官確實是耽誤事,但若調(diào)入御史臺,或是賦予清要之職,倒是再合適不過。
也不知他和文載尹比起來,哪個更臭更硬一些。
不用李徹說,孔興站起身后,自己就代入了角色,皺眉看向李徹問道:
“既然陛下已承大統(tǒng),為何不即刻發(fā)兵帝都,為先帝報仇雪恨,反倒先來了這晉地?”
李徹?zé)o奈,只得耐心解釋:“朕揮師南下,正是要討逆?!?/p>
“至于先來晉地,乃是因為此地有朕必須借助的力量。”
孔興更加困惑:“臣聽聞奉軍精銳冠絕天下,莫非還需要借助晉軍之力?”
“非為兵力,”李徹搖頭,“朕需要的是錢糧餉械......”
孔興聞言大驚失色:“陛下莫非也要與那些操持賤業(yè)的商賈之流為伍?!”
聽到孔興這般言論,原本戰(zhàn)在后方的晉商們頓時躁動起來。
一位身著錦袍、體態(tài)富態(tài)的中年商賈率先按捺不住,立刻跨步上前。
“孔府尹,您這話說的可就不對咧!”他聲音洪亮,帶著幾分委屈,“沒有俺們這些商賈納稅通商,晉陽城哪能撐得起如今的場面?”
“早些年饑荒時,可是俺們開倉放糧,才沒餓死人的!”
另一名精瘦的商人立即接口,朝著李徹的方向拱手:“正是此理!當年晉王殿下就藩,百廢待興,是咱們出錢出力,修城墻、開市集,這才有了晉陽后來的熱鬧景象!”
又一人語帶譏諷,陰陽怪氣地瞥著孔興:“孔圣人后人自然是清高,視金銀如糞土,可咱們這些俗人還得吃飯過日子吶!”
“自打孔府尹上任,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工坊關(guān)了大半,多少百姓沒了生計?”
“莫非孔府尹您已經(jīng)成就仙體,喝西北風(fēng)就能飽?”
孔興被這番連珠炮似的搶白氣得面色通紅,花白的胡須不住顫抖。
他轉(zhuǎn)向李徹,聲音發(fā)顫:“陛下!您看看,這些商賈不通禮儀,在御前還敢如此放肆,成何體統(tǒng)?!”
他深吸一口氣,竭力維持著士大夫的儀態(tài),言辭卻越發(fā)尖銳:“治國平天下,靠的是圣人之道,是忠臣良將是,天下讀圣賢書的學(xué)子!”
“何時輪到這些錙銖必較的商賈指手畫腳了?!”
李徹只覺得額角隱隱作痛,眼前這場突如其來的爭執(zhí)實在是棘手。
也不知父皇當年是怎么想的,讓這老夫子來晉地做官。
商賈的作用,李徹再了解不過了。
晉地的地理環(huán)境何等特殊,多山又貧瘠,全靠商隊從太行八陘來來回回,和北方通商溝通。
在這種特殊的環(huán)境下,晉商地位高一點也很正常。
李徹抬起雙手,向下一壓,溫聲道:
“諸位,且安靜?!?/p>
他目光掃過憤憤不平的晉商們:“街頭非議事之所,既然各有主張,不如移步府衙,諸位可將所思所想,一一陳于朕前。”
他刻意頓了頓,給雙方一個緩和的機會,才繼續(xù)道:
“治國之道,原該兼聽則明?!?/p>
“孔先生憂國憂民之心,朕深知之;諸位商賈于地方生計之貢獻,朕亦有所聞?!?/p>
“究竟孰是孰非,豈能在這街衢之間倉促定論?”
孔興畢竟是孔圣人之后,知道在大街上和商賈吵鬧有失體面,冷哼一聲算是應(yīng)下了。
而那群商賈雖然看似據(jù)理力爭,但畢竟商人地位尷尬,對上封建社會地位最高的圣人之后,還是有些心虛的。
兩者都沒拒絕,李徹這才松了口氣,帶著眾人往府衙而去。
到了府衙之中,李徹讓諸將各自散去,只留李霖、楊璇、朱純等人陪同。
晉王坐在李徹身側(cè),左邊是一眾晉地商賈,右邊則是以孔興為首的晉陽府官員。
兩邊大眼瞪小眼,互相看著不順眼,顯然是積怨已久了。
李徹不由得啞然失笑,這一官一商,在后世明明該是最和睦的關(guān)系,怎么到這里就變成仇人了?
真是倒反天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