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宮門外,寒風(fēng)凜冽。
趙鐸在通報了值守的錦衣衛(wèi)后,便肅立在門外等候。
夜風(fēng)一吹,酒意徹底散了,心頭反而涌上一絲悔意。
自己是否太過沖動莽撞了?
陛下如今已非昔日,可隨時叩門求見。
如今,他是君臨天下的皇帝,日理萬機(jī),此刻怕是早已安寢。
此事雖關(guān)乎軍心,卻也并非需要夤夜驚駕的急事......
他正忐忑間,宮門側(c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名錦衣衛(wèi)快步走出,對他拱手道:
“趙師長,陛下有請?!?/p>
趙鐸心中微微一松,連忙還禮:“有勞了?!?/p>
跟著錦衣衛(wèi)穿過重重宮禁,遠(yuǎn)遠(yuǎn)便望見養(yǎng)心殿方向依舊燈火通明,顯然陛下尚未歇息。
踏入殿內(nèi),只見李徹正背對著他,站在一面巨大的白板前,上面用炭筆寫滿了名字,旁邊還貼著些寫有爵位名稱的紙條。
趙鐸只飛快地瞥了一眼,便看到了楊忠嗣、王三春、陳平之等核心統(tǒng)帥的名字,以及‘定國公’、‘靖國公’等顯赫爵位的標(biāo)簽。
他心頭一凜,立刻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這等涉及頂級勛貴冊封的機(jī)密,多看一眼都是大忌。
李徹卻似乎毫不在意他的到來,依舊專注地在白板上寫畫著,頭也不回地開口道:“那邊的柜子里有茶,自己去泡一杯,朕這邊還有點手尾。”
趙鐸哪敢真去動皇帝的東西,連忙躬身道:“末將不渴,謝陛下。”
李徹聞言,終于轉(zhuǎn)過身來,笑罵一聲:“你這廝,之前在軍中時沒少蹭朕的茶,今日怎么客氣起來了?”
“你不渴,朕還渴著呢,莫要婆婆媽媽的,快去泡茶!”
見陛下如此說,趙鐸心中涌起一片暖意,不敢再推辭,應(yīng)了聲‘喏’。
“記得給你自己也泡一杯?!崩顝赜盅a(bǔ)了一句。
趙鐸連忙去一旁的柜子里取出茶具茶葉,手腳麻利地泡了兩杯茶。
隨后小心翼翼地將一杯恭敬地放在御案一角,另一杯則端在手中。
李徹這才從白板前徹底轉(zhuǎn)過身,揉了揉有些發(fā)脹的額角,走到御案后坐下。
他看著趙鐸笑道:“本以為封爵授勛是件簡簡單單、皆大歡喜的事,沒想到真操辦起來,權(quán)衡功過,考量平衡,竟是如此耗費(fèi)心神,比打一場硬仗還累?!?/p>
趙鐸捧著茶杯,連忙道:“陛下日理萬機(jī),殫精竭慮,實乃臣等楷模。”
李徹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說這些套話。
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隨即眉頭微皺:“你這廝,給朕放這么多茶葉,想苦死朕啊?”
他又探頭看了一眼趙鐸杯中那寥寥幾片舒展的茶葉,不由失笑:“自己就放兩片,怎么,多放幾片茶葉,還能把朕喝窮了不成?”
趙鐸只能陪著憨笑。
李徹放下茶杯,神色稍正,問道:“好了,說正事吧,深夜匆忙入宮,可是有要緊事?”
趙鐸深吸一口氣,放下茶杯,將心中醞釀好的說辭道出:“回陛下,末將確有一事稟報?!?/p>
他隨即將晚間宴席上,部分軍官對爵位改革,特別是爵位不得世襲、以及勛爵待遇等方面流露出的不滿情緒,選擇性地匯報了一遍。
他刻意模糊了焦點,也沒提錢團(tuán)長的名字,只說是軍中有人議論,避免將同僚架在火上烤。
那樣不僅于事無補(bǔ),反而會讓自己在軍中陷入孤立。
李徹靜靜地聽著,自始至終也沒有追問具體是誰在非議。
他明白趙鐸的顧慮。
能跟自己說這些事情,代表趙鐸忠心。
而他沒有報出人名而邀功,說明他講義氣。
忠義雙全,李徹欣賞這種既顧全大局又不忘本分的做法。
待趙鐸說完,殿內(nèi)陷入短暫的沉默。
李徹輕輕嘆了口氣,目光有些悠遠(yuǎn),忽然問道:“趙鐸,朕記得你在征伐倭國時,曾率部半月之內(nèi)連克十余城,戰(zhàn)功彪炳?!?/p>
“其實按你的功勞,早該晉升軍長了,只是軍中職位有限,加之你統(tǒng)領(lǐng)的那個師是奉軍主力,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接手,朕便壓了壓你的晉升?!?/p>
“心中......可曾覺得委屈?”
趙鐸心頭一震,立刻挺直腰板,肅然道:“末將不敢!倭國之勝,全賴陛下運(yùn)籌帷幄,借藤原太后瓦解倭人斗志?!?/p>
“末將不過是依令而行,順勢而為,不敢居功,更不敢有半分委屈!”
李徹看著他緊張的樣子,笑了笑,擺手道:“功勞就是功勞,朕心里都記著,不會忘的。”
“但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p>
“謝陛下!”趙鐸連忙道。
李徹又嘆了口氣,語氣有些復(fù)雜:“不瞞你說,關(guān)于爵位之事,你并非第一個來向朕提及的人?!?/p>
在此之前,李徹特意放出風(fēng)聲來,讓將領(lǐng)們知道爵位改革之事。
王三春、賀從龍他們也多次和自己說過,授勛還沒開始,大家就已經(jīng)對爵位不能世襲有些不滿了。
畢竟這是千百年的傳統(tǒng),自己就這么給廢除了,有阻力是正常的。
“朕曾對奉軍的兄弟們許諾,日后榮辱與共,共享富貴。”
“如今拿下了半壁江山,到了大封群臣之時,卻削了爵位世襲之權(quán),他們心中有想法,朕能理解?!?/p>
這話趙鐸不好接,只能保持沉默。
李徹似乎也沒指望他回答,沉吟片刻:“罷了,此事終歸需要朕親口與大家分說明白?!?/p>
“你先回去吧,今日之事,朕知道了。回去后只當(dāng)做沒事發(fā)生,朕也不會和任何人說,今夜你曾經(jīng)來過?!?/p>
“末將告退?!?/p>
趙鐸如釋重負(fù),恭敬行禮后,緩緩?fù)顺隽损B(yǎng)心殿。
殿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寂靜。
李徹獨自坐在御案后,目光再次投向那塊寫滿名字的白板。
他站起身,走到白板前,目光在寫有‘趙鐸’二字的地方停留片刻。
那里原本對應(yīng)著‘男爵’的標(biāo)簽。
他伸出手,輕輕將‘趙鐸’的名字取下,向上移動了一格,放在了‘子爵’的位置上。
“懂得分寸,知曉進(jìn)退,又能顧全大局......是個可用的?!?/p>
李徹低聲自語,隨即轉(zhuǎn)身,不再看那白板,重新埋首于堆積如山的奏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