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門的雪更大了。

風如刀割，雪如冰屑，狠狠地抽打在每一個戍邊將士的臉上。

裹挾著狂怒與殺意，似乎要將這天地間的一切都吞噬。

鉛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隨時都會坍塌下來。

西北大營的帥帳之內，炭盆的炭花“啪”地炸開。

炭火燒得正旺，將帳內映得一片通明。

一張巨大的沙盤擺在正中。

孟余山一襲玄色常服，只負手立于沙盤之前。

他的身側，是此番援軍的主帥賀珣，以及軍師郭子彧。

帳內的氣氛凝重。

“都安排下去了？”

他聲音低沉而平穩(wěn)，仿佛帳外那足以掀翻一切的暴雪，于他而言，不過是清風拂面。

郭子彧攏著袖子，微微躬身。

“將軍放心?！?/p>

“消息已經放出去了。”

“只說咱們關內突發(fā)禽疫，為免疫情擴散，所有活禽都已盡數坑殺焚燒?！?/p>

“為了安撫城中百姓，軍中已開倉放糧，接濟民眾?！?/p>

賀珣的眉頭，卻緊緊地鎖著。

“如此一來，我軍糧草告急的假象，便算是做足了?！?/p>

“只是……”

他看了一眼孟余山，眼中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憂慮。

“孟老，此計……是否太過兇險？”

“我們佯裝外城糧草因風雪受阻，無法運入關內，再抽調近半數兵力，以‘為民開路’為名，出關清掃道路?！?/p>

“這等于是在我們本就兵力不足的城防上，又生生撕開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這簡直就是……門戶大開，引狼入室?！?/p>

郭子彧聞言，嘴角卻勾起一抹智珠在握的笑意。

“賀將軍此言差矣?！?/p>

“兵者，詭道也?！?/p>

“正因其兇險，正因其不合常理，敵人才會深信不疑?！?/p>

他伸手，指向沙盤上赤冗大軍的營地所在。

“赤冗的木塔將軍，有勇無謀，生性多疑。”

“我們越是擺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他反而越是不敢輕舉妄動?！?/p>

“可如今，我們又是禽疫，又是缺糧，又是分兵……”

“一連串的‘昏招’，將一個焦頭爛額、自顧不暇的西北大營活生生地擺在他的面前?！?/p>

“他若再不出手，豈非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

周從顯秉著呼吸站在屏風后面，他的目光透過格柵始終落在沙盤上。

那雙深邃的眼眸里，不起波瀾，卻暗藏鋒芒。

現在本就是缺衣少糧的冬日，既是危機，也是生機。

賀珣看著眼前的沙盤，隨后他又下意識地向后看了一眼。

沙盤的影子投在屏風上，又什么都沒有。

孟余山看了警覺的賀珣一眼，又不著痕跡地看了屏風一眼。

隨后，他繼續(xù)道。

“賀家侄子?！?/p>

“你率領的那一半兵馬，出關之后，繞道鷹嘴崖，伺機藏匿，待木塔的大軍入關，你便立刻斷后包抄?！?/p>

“我要的，是關門打狗，一網打盡。”

賀珣回過頭看到孟老那滿是風霜地臉，心中的不安，終于被一股豪情所取代。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

“那晚輩，也賭上這一把！”

孟余山的嘴角，終于露出了一絲極淡的笑意。

“你們都去準備準備?！?/p>

“是?！?/p>

營帳的門簾晃了幾晃，帳內的人空了。

孟余山才塌了腰，“都走了，出來吧?！?/p>

周從顯閃身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他眼疾手快扶住了孟余山，“孟公，讓晚輩偽裝成一名小卒，跟賀將軍去斷后包抄?！?/p>

孟余山看了他一眼，“你別急得冒尖，還有重頭戲等著你呢?！?/p>

周從顯，“重頭戲？”

孟余山笑了下，不再看他。

他的目光似乎已經透過厚厚的門簾看向了外面遼闊的雪原。

“魚餌，已經撒下去了?！?/p>

“現在，就看是哪條魚，會先上鉤了?！?/p>

……

赤冗的王帳內。

木塔將軍一把將手中的羊腿骨扔進火盆里，濺起一串火星。

“你說什么？”

他瞪著牛一般大的眼睛，看著跪在下方的探子。

“孟余山那個老匹夫，把一半的兵力都派出關去掃雪了？”

探子嚇得渾身一抖，連忙道。

“千真萬確！”

“小的親眼所見，那隊伍綿延數里，浩浩蕩蕩地出了玉門。”

“而且……而且關內確實起了禽疫，到處都是燒雞鴨的臭味，城中百姓人心惶惶，西北軍都開倉放糧了！”

木塔身旁的一名副將聞言，面露喜色。

“將軍！這是天賜良機?。　?/p>

“孟余山一定是病糊涂了！這種時候，不想著如何守城，居然還敢分兵！”

“我們正好可以趁他城中空虛，一舉攻破玉門！”

木塔一拳砸在案幾上，發(fā)出一聲巨響。

“好！”

“傳我將令！全軍集結！”

“今夜三更，隨我踏平玉門，活捉孟余山！”

他仿佛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木塔并不知道，在他眼中那塊即將到嘴的肥肉，正被另一雙更加貪婪、也更加陰鷙的眼睛，死死地盯著。

烏勒盟旗聯軍的營地。

這里比赤冗的營地，要安靜得多。

帥帳之內，新晉的盟主不察，正就著昏暗的馬燈，擦拭著他那柄引以為傲的彎刀。

刀身如一泓秋水，映出他年輕而桀驁的臉。

一名黑衣人，如鬼魅般，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后。

“盟主?！?/p>

“赤冗的木塔，已經準備動手了?！?/p>

不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他甚至沒有回頭。

“嗯。”

他只是從鼻子里，輕輕地哼了一聲。

黑衣人繼續(xù)道。

“我們……是否要按原計劃行事？”

不察終于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他舉起彎刀，湊到眼前，對著鋒刃，輕輕吹了一口氣。

刀鋒發(fā)出一陣細微的“嗡”鳴。

“木塔那個蠢貨，不過是我扔出去吸引獵物注意力的石子罷了。”

不察的嘴角，裂開一個殘忍的弧度。

他緩緩轉過身，一雙鷹隼般的眸子，在黑暗中閃著幽冷的光。

“沙窩盟旗，搏爾盟旗，曲達盟旗……”

他低聲念著這三個名字，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氣的不屑。

“那些老家伙，嘴上尊我為盟主，心里，卻還算著自己的小九九?！?/p>

“他們都在等，等我犯錯，等我打了敗仗，正好正大光明地撕毀盟約。”

不察冷哼了一聲。

“都是一群蠢貨?！?/p>

他的目光，穿過風雪，落在了遠處那座巍峨的關城之上。

“西北大營一半的兵力被調離，剩下的，又要去應付木塔那個蠢貨的全力猛攻?！?/p>

“此時的西北大營，就是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

“而我的目標，從來都不是這座關城……”

他的手指，在地圖上，重重地指向了西北大營的帥帳所在。

“我要的?！?/p>

“是孟余山的首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