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脖頸的青筋凸起,聲音響亮,覆蓋整個高臺,再如水波一般朝著四周蕩漾開來。
這些話仿若帶著某種力量,將感染著離得近的士子,讓他們情緒激昂。
“好!”
臺下數名士子激動呼喊。
華夏的數千年的脊梁,怎可在他們這一代折彎?!
許多原本反對開海的士子,此刻卻是滿臉狂熱。
高臺上那一動不動的身影,仿佛沉重的壓艙石,只要有他在,無論多大的風浪都無需懼怕。
如此狂熱情形,自是讓得一些別有心機的士子臉色大變。
他們互相對視一眼,均從對方眼中看到凝重。
當即就有一長臉士子雙眼一瞇,對同伙一點頭,眾人擠開人群,朝著空臺方向而去。
高臺上,陳硯語畢,沈良墨神情凝滯。
陳三元太會蠱惑人心,不過幾句話就讓不少士子激動起來。
若再讓他高喊大義,今日必定會讓不少士子反水。
沈良墨穩(wěn)住心神,道:“這些話誰人都會說,可治國不是喊口號,水軍更不會因你幾句話便強大起來,如今也辦不到全力壓制倭寇。一旦開海,倭寇長驅直入,代價便是千千萬萬沿海百姓的性命,你可知曉?”
這番話猶如一盆涼水,兜頭澆在士子們的頭上,讓他們熱情褪去,只剩一股難言的憋屈。
他們不由齊齊看向那盤腿坐于高臺上的少年。
陳硯目光沉靜:“依沈老所言,我泱泱大國竟挑不出強兵猛將?”
“你莫要以為老夫不敢得罪那些武將退縮,老夫既來此,就將一身榮辱置之腦后。自先帝后,我大梁武將便青黃不接,至今已有十年未出一員名將,再如此下去,莫說東南,就是西北也會再亂起來?!?/p>
沈良墨腰桿挺得極直。
自太祖打下江山,及至先帝,與金戰(zhàn)事不斷,名將頻出,屢屢大捷。
許是當時武力過于充沛,名將扎堆出現,到了先帝晚年,那些將領年歲漸大后,朝中竟無人可用。
當今登基到如今,竟再無一提起名字,就可讓敵國膽寒的將領。
正因此,被趕走的金國最近幾年蠢蠢欲動。
“東南與西北同時亂起來,我大梁便如被兩邊拉扯,到時才是大難臨頭。到時大梁動蕩,百姓難安,陳三元你可擔得起這千古罪人之名?”
沈良墨說到最后,已動了怒火。
他是被自已的學生勸動,阻攔開海,可他并非僅僅是因那背后之人許諾的好處,更是對大梁未來的擔憂。
他幾乎可以預見,一旦開海,大梁陷入戰(zhàn)亂,百姓流離失所。
治國安邦可不是憑著一腔熱血,喊幾聲口號就行的。
在他眼里,陳硯就是不顧實際情況,只知蠻干。
陳硯定定看著他,反問:“無仗可打,何來名將?未戰(zhàn)先怯,如何能贏?”
聞言,沈良墨搖搖頭:“你只知憑一股少年意氣,便在此大言不慚,可知一旦輸了,我大梁又是何等境況。陳三元,你雖有才學,然于國事上實在稚嫩?!?/p>
誰能保證打仗就能贏?
一旦輸了,這代價太慘重了。
說到底,陳硯依舊是一名書生。
縱使他敢于彈劾徐鴻漸,也不過是一腔孤勇。
士子們擔憂之聲漸起,四周議論紛紛。
一片喧囂中,陳硯長長嘆息一聲,士子立刻屏住呼吸,不再發(fā)一言。
陳硯轉過頭,對上底下眾士子時,臉上的豪情已被擔憂取代。
“此次寧王叛亂,除了我大梁的船炮外,他還從西洋購入兩艘炮船,你們可知西洋炮船的射程有多遠?”
不等底下的士子開口,陳硯的聲音再次提高:“西洋大炮有效射程有兩里!他們既愿意將此炮往外賣,必然是手中有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的火炮。而我大梁火炮,有效射程最遠也不過兩里。我大梁火炮射程上已落后西方?!?/p>
此言一出,眾士子一片嘩然。
在他們的認知里,大梁乃是天朝上國,自是處處領先他國。
可陳硯說他們的火炮落后西洋火炮,這簡直顛覆了他們的認知,更傷了他們的自尊。
陳硯語不驚人死不休:“這些年,我大梁海禁,西方各國卻已進入大航海時代,他們的船艦,他們的火炮都在飛快發(fā)展。而我大梁為免倭寇返境,閉門造車,已在世界爭霸中漸漸落后,若再如此下去,十年后,二十年后,轟開國門的,就是堅船利炮!到了那時,我等難道用祖制,用禮法去抵擋炮火嗎?”
士子們均面露駭然之色。
王西炎艱難地吞咽口水,驚恐道:“難道九淵先生書中所寫都是真的?”
旁邊的士子驚詫:“什么書?”
王西炎拿出隨身帶著的一本書,朝著四周的士子們高呼道:“九淵先生的《徐遷客歷險記》,早就畫了種種匪夷所思的場景,在遙遠的地方,有一片名為種花家的地方,夜晚也可亮如白晝,人們相隔千里,也可在一日內相見,大炮射程可達數千里,更能上天下海。我原以為這一切不過虛幻,今日聽陳三元所言,或許真有此地。”
“我也看了此書,里面種種實在匪夷所思?!?/p>
“那不過九淵幻想的仙境罷了,仙人也不過如此,怎可能真有如此世外桃源?”
有看過書的士子反駁道。
王西炎高聲道:“若真有這國家來攻打我大梁,我等又如何阻擋?”
“危言聳聽!西方不過蠻夷之地,怎會比我大梁更強盛?”
九淵因將四書畫成故事后,在士林中有極高的影響力。
當九淵的新書發(fā)售之際,無數士子沖進各地的書肆搶購,以期能看到更多經史子集的故事版。
可九淵的新書注定讓他們失望,因為九淵“自甘墮落”,不注解經史子集,竟畫了話本子。
在大梁朝,話本子被歸為“閑書”,看此類多會被認為是不務正業(yè),浪費光陰。寫話本子者,都是些被生活所迫,或無緣科考的書生。
許多原本崇拜九淵先生的士子,在得知九淵畫話本子,均是怒其不爭,反倒怒罵起九淵。
當然,這等閑書,他們自是不會看。
也因此,九淵先生的名望一落千丈。
有一部分士子買來看完,為書中描繪的種花家著迷,卻不敢讓人知曉,只能在心里悶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