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單公示出來,辦公區(qū)里短暫的喧嘩過后,是更加壓抑的死寂。
有人歡喜,自然就有人愁。
留下的人如釋重負,臉上帶著克制的喜悅。
沒留下的人,則面如死灰,默默地收拾著自已的東西,準備接受未知的命運。
這就是機關(guān),一個蘿卜一個坑,殘酷而現(xiàn)實。
劉清明和丁奇的名字,在留用名單里,并不算太顯眼,但也不至于被人忽略。
不少同事過來道喜,言語間帶著幾分真心,也帶著幾分掩飾不住的酸楚。
劉清明和丁奇一一笑著應(yīng)對,客氣而疏離。
下午,通知就下來了。
中組部要對所有留用人員進行履新前的例行談話。
地點,中組部大樓。
這棟在長安街上并不起眼,卻讓無數(shù)干部心懷敬畏的建筑,劉清明還是第一次來。
莊嚴肅穆。
這是他唯一的感受。
走廊里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悄無聲息。來往的工作人員個個步履匆匆,神態(tài)嚴謹。
劉清明和丁奇被分在了不同的談話室。
負責(zé)和他談話的,是一位看起來三十出頭的女性。
她穿著一身得體的深色職業(yè)裝,頭發(fā)一絲不茍地盤在腦后,臉上沒什么多余的表情。
桌上的名牌寫著她的名字和職務(wù)。
中組部四局青年干部處處長,趙小棠。
“劉清明同志,請坐?!壁w小棠的聲音很平靜,公事公辦。
“趙處長好?!眲⑶迕髯拢眢w挺直,雙手放在膝蓋上。
“不要緊張?!壁w小棠翻開了面前的文件夾,里面是劉清明的個人檔案。“這不是考察干部,只是組織上在你們履新前,進行的一次例行問話。”
劉清明點頭:“我明白?!?/p>
“你的檔案,我仔細看過了?!壁w小棠抬起頭,那雙審慎的眼睛似乎能看穿人心。“無論是在清江省委辦,還是在云嶺鄉(xiāng)的基層崗位,你的表現(xiàn)都非常出色。”
“來到國院之后,工作積極,在這次疫情的防治工作中,成績也很突出?!?/p>
“這次機構(gòu)調(diào)整,你的名字在體改辦推薦名單的前列?!?/p>
趙小棠的話不疾不徐,每一個字都像是經(jīng)過精確計算。
“我代表組織與你談話,也是想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你的思想動態(tài),以便更好地為你分配接下來的工作崗位?!?/p>
劉清明心里一動。
更好的分配工作崗位?
他開口說道:“趙處,我原來在綜合調(diào)研司工作,對業(yè)務(wù)比較熟悉。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在新的單位繼續(xù)從事相關(guān)工作。”
這是最穩(wěn)妥的回答,也是最符合邏輯的請求。
趙小棠聽完,臉上依舊沒什么變化。
“新單位的綜合司,的確有同樣的崗位?!?/p>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劉清明的反應(yīng)。
“不過,也有別的崗位可供你選擇。如果你有自已的意愿,現(xiàn)在可以跟我說?!?/p>
劉清明怔住了。
這事……還能挑?
他立刻警覺起來。
這不像是一道選擇題,更像是一道考驗忠誠度的政治題。
官場之上,最忌諱的就是跟組織討價還價。
他看著趙小棠,誠懇地說道:“趙處,我沒什么個人意見,你或許可以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嗎?”
趙小棠似乎對他的反應(yīng)早有預(yù)料,嘴角牽起一個極細微的弧度。
“是這樣的。原則上,新機構(gòu)會有全新的人事安排,不一定會完全按照你們原來的崗位進行平移?!?/p>
“打個比方,如果你沒有被分配到綜合司,而是其他的業(yè)務(wù)司,甚至是后勤保障部門,你愿意接受嗎?”
來了。
真正的考驗來了。
后勤部門。
這四個字,對于一個在業(yè)務(wù)司干得風(fēng)生水起的年輕人來說,無異于發(fā)配。
劉清明幾乎沒有絲毫猶豫。
他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愿意?!?/p>
“我堅決服從組織上分配的任何工作?!?/p>
趙小棠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她再次抬起頭,認真地看著劉清明。
這一次,她的審視中,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驚訝。
“后勤部門也沒問題?”她追問了一句。
“沒問題?!眲⑶迕骰卮鸬酶痈纱?,“只要是組織需要,任何崗位我都可以去,也都有信心做好?!?/p>
趙小棠沉默了幾秒鐘。
她合上了面前的文件夾。
“好,我明白了。”
“今天的談話就到這里,你先回去等通知吧?!?/p>
“謝謝趙處。”
劉清明站起身,對著趙小棠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談話室。
走出房間,關(guān)上門的那一刻,他才感覺到自已的后背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剛才的對話,步步驚心。
他有一種強烈的直覺,自已的回答,將直接決定未來的命運。
走廊的另一頭,丁奇也從一個房間里走了出來。
他看到劉清明,快步走了過來,兩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一同往大樓外走去。
一直到走出中組部的大門,呼吸到外面冰冷的空氣,丁奇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媽的,比跟老丈人第一次見面還緊張。”
劉清明也感覺輕松了不少。
丁奇左右看了一眼,確認周圍沒人,才壓低了聲音問道:“他們是不是問你,愿不愿意服從調(diào)劑?”
劉清明點頭:“問了,還特意提了后勤部門?!?/p>
“果然?!倍∑娴哪樕兊媚仄饋?,“看來我們之前的猜測是對的?!?/p>
劉清明問:“何司長沒有人事權(quán)嗎?他推薦的名單,組織部不參考?”
“參考,但只是參考。”丁奇嘆了口氣,“我從李明華那里打探到一點消息?!?/p>
他湊得更近了些。
“這次機構(gòu)調(diào)整,動作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
“未來的新機構(gòu),權(quán)柄之重,超乎想象。有傳言說,一把手可能會由更高層級的領(lǐng)導(dǎo)兼任。”
“在這種情況下,下面各個司局的人事安排,就不是一個司長能決定的了?!?/p>
丁奇苦笑一聲:“別說咱們了,老何自已能不能保住綜合司司長的位置,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p>
劉清明對此并不奇怪。
前世的記憶里,這個新機構(gòu)的誕生,確實引發(fā)了京城官場的一次大洗牌。
丁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小子怎么一點不吃驚?是不是也有別的消息渠道?”
劉清明只好含糊地應(yīng)付:“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認識李明華?!?/p>
“也是?!倍∑纥c點頭,沒再追問。
他繼續(xù)說道:“這樣一來,人事變動就不會那么簡單了。僧多粥少,好位子誰不想去?”
劉清明說:“是啊,到頭來,不外乎又是拼爹,拼背景。”
“不一定?!倍∑鎿u了搖頭,分析道,“更高的權(quán)重,意味著更重的責(zé)任。這個新機構(gòu)未來的工作,千頭萬緒,都是硬骨頭。沒點真本事,就算靠關(guān)系進去了,也待不長,干不出成績,反而會連累后面的人?!?/p>
“反過來說,有實力、能干事的人,就會成為各方爭奪的目標?!?/p>
丁奇拍了拍劉清明的肩膀:“我跟你,都不會消停。”
劉清明笑了:“丁哥,你可真不謙虛。”
“我需要謙虛嗎?我謙虛有用嗎?”丁奇反問。
劉清明認真地點了點頭:“也是,你要是再謙虛,就顯得太假了?!?/p>
丁奇也笑了。
“按照組織部的章程,咱們今天的談話內(nèi)容,會成為最終分配崗位的依據(jù)之一?!彼掌鹦θ?,“我還是想跟著老何,不管他去哪個司,至少跟他共事,心里踏實,他不討厭?!?/p>
劉清明說:“我跟著你?!?/p>
丁奇看著他,眼神里多了幾分暖意。
“我也喜歡和你小子共事,真他媽刺激?!?/p>
“以前我總感覺坐機關(guān)能把人坐廢了,每天就是寫材料,寫報告,無聊透頂。你小子倒好,能把這么無聊的工作,硬生生搞出花樣來?!?/p>
“難怪胡金平和李明華那兩個眼高于頂?shù)募一?,都對你交口稱贊?!?/p>
劉清明打趣道:“你直接說我不安分不就得了?!?/p>
丁奇瞥了他一眼:“老何有一次私下跟我說,體改辦這樣的單位,就需要有點不安分的心,一潭死水,哪來的改革思路?”
兩人一邊聊著,一邊走在長安街的人行道上。
疫情的陰影依然籠罩著這座城市,街上的行人不多,都戴著口罩,行色匆匆。
劉清明從口袋里拿出兩個新的醫(yī)用口罩,遞了一個給丁奇。
“戴上吧,安全第一?!?/p>
丁奇接過來戴好。
這次談話結(jié)束,意味著他們正式告別了國院體改辦這個存在了二十多年的機構(gòu)。
雖然新單位要到年后才正式掛牌上班,但身份的轉(zhuǎn)變,已經(jīng)完成。
“晚上別忘了,司里最后的散伙飯?!倍∑嫣嵝训?,“老何說了,不醉不歸?!?/p>
劉清明點頭:“一定到?!?/p>
這是職場交際中必不可少的程序,也是對過去一段工作生涯的正式告別。
劉清明當然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兩人在路口分開,劉清明準備先回宿舍,給妻子蘇清璇打個電話,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他剛掏出手機,屏幕就先一步亮了起來。
來電顯示上,跳動著三個字。
盧部長。
劉清明的心跳漏了一拍,他迅速摁下接聽鍵。
“部長?!?/p>
電話那頭傳來盧東升沉穩(wěn)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談完話了?”
劉清明有些吃驚。
他和丁奇剛剛走出中組部大樓不到五分鐘,盧東升的電話就打了過來。
這消息也太快了。
他壓下心頭的驚異,恭敬地回答:“是的,部長。我這邊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了,正在等候組織部的通知?!?/p>
“別等了?!北R東升的語氣不容置疑。
“來我辦公室一趟。”
劉清明在路邊攔了一輛出租車,直奔衛(wèi)生部。
車窗外,京城的景象飛速倒退。
他的腦子也在飛速運轉(zhuǎn)。
盧東升這么快就知道自已談話結(jié)束,還立刻召見,這背后傳遞的信號,太過強烈。
這說明,盧東升不僅在關(guān)注這件事,而且在中組部內(nèi)部,有他自已的信息渠道。
這位曾經(jīng)的封疆大吏,即便到了京城,手腕和能量依舊深不可測。
半小時后,出租車停在了衛(wèi)生部大樓前。
劉清明熟門熟路地上了樓,走向盧東升的辦公室。
他發(fā)現(xiàn),辦公室門上掛著的牌子,已經(jīng)換了。
不再是簡單的“副部長辦公室”。
邊上又加了一塊嶄新的,寫著“全國防疫指揮部防治組組長”的牌子。
他心中了然。
這不僅是一個職務(wù)的變更,更是一種權(quán)力的彰顯。
秘書看到他,立刻起身引他進去。
辦公室里,盧東升正站在窗邊打電話??吹絼⑶迕鬟M來,他簡單地說了兩句,便掛斷了電話,然后直接向他招手。
“來,小劉,坐?!?/p>
秘書為他泡好一杯熱茶,便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并帶上了門。
盧東升坐回自已的辦公桌后,看著劉清明,開口的第一句話,就讓他心頭一震。
“中組部的趙小棠,剛才給我打了電話?!?/p>
“她對你的印象,很不錯?!?/p>
只此一句,便解釋了劉清明心中所有的疑問。
同時,也赤裸裸地向劉清明展示了自已的背景。
難怪,他能在被發(fā)配到冷門單位后的兩年,就東山再起。
也唯有中組部這么強大的背景,才能夠輕易做到。
劉清明哪能不懂這其中的分量,他連忙謙虛地說道:“趙處長謬贊了,我只是實話實說,服從組織安排,是每個干部應(yīng)盡的本分?!?/p>
“就是這個實話實說,才最難得?!北R東升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熱氣,“很多人在面對組織談話的時候,總是夾雜了太多個人的小心思,想耍小聰明,反而會適得其反?!?/p>
劉清明垂首道:“您的教誨,我記下了?!?/p>
“好了,客套話就不多說了?!北R東升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
“既然你的工作問題已經(jīng)確定下來,那我之前對你的承諾,現(xiàn)在也可以兌現(xiàn)了。”
劉清明的心跳開始加速。
“這次成立的全國防疫指揮部,規(guī)格很高,國院各部委和中直機關(guān)的主要領(lǐng)導(dǎo)都在其中任職,京城市政府也會全力配合我們的工作?!?/p>
“衛(wèi)生部承擔(dān)了最主要的工作,我負責(zé)的防治組,除了各類醫(yī)療專家之外,還需要一個專門的人才,負責(zé)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的關(guān)系,處理各種突發(fā)事務(wù)?!?/p>
盧東升看著他,緩緩說道。
“我向指揮部推薦了你?!?/p>
“由于你的新單位還沒有正式掛牌,人事關(guān)系還在走流程,所以你的借調(diào)手續(xù),會直接由中組部出具。這段在指揮部的工作經(jīng)歷,也會完整地進入你的個人檔案?!?/p>
盧東升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
“怎么樣?”他問道。
劉清明站起身,鄭重地說道:“部長,一切聽您的安排?!?/p>
盧東升很滿意他的這個答復(fù),擺了擺手,示意他坐下。
“坐下說?!?/p>
“你也不用把事情想得太復(fù)雜。雖然指揮部成立后,我們防治組的權(quán)限,比起之前衛(wèi)生部單獨成立的指導(dǎo)小組,在某些方面有所削減,但整個指揮部的級別提高了,我們的工作,反而更有針對性?!?/p>
“責(zé)任,也被分攤了。這其實并不是一件壞事,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劉清明腦中靈光一閃,瞬間就想通了其中的關(guān)竅。
權(quán)力被分攤,意味著不再是一家獨大。
有分歧,有制衡,才會有博弈的空間。
他試探著問道:“部長,您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如果遇到阻力,我們可以直接向上匯報,通過指揮部的名義去影響,讓他們有所顧忌?”
盧東升贊許地點了點頭。
“你很聰明?!?/p>
“只要他們不敢再肆意妄為,做得太過分,我們的目的,就算是達到了。想要完全禁止某些事情的發(fā)生,是不現(xiàn)實的?!?/p>
劉清明沉默了。
他明白,盧東升說的是對的。
這是最現(xiàn)實,也是最有效的策略。
可他心里,總有一股氣憋著。
“我明白?!彼痤^,“不過,我還是想為老百姓,多爭取一下?!?/p>
盧東升看著他,忽然笑了。
“我就知道你小子會這么想?!?/p>
“光憑一腔熱血,寫幾封泣血上書,是沒用的。不但解決不了問題,還會把自已搭進去?!?/p>
“其實,還有個辦法,比你這個更有效?!?/p>
劉清明精神一振:“請領(lǐng)導(dǎo)指示?!?/p>
盧東升的指尖在桌面上輕輕敲擊著,發(fā)出篤篤的聲響。
他看著劉清明,問了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你知道,央視的315晚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