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巫祝哆哆嗦嗦地放下衣袖,對上王揚真誠溫潤的眼神,心中迷茫,顫聲道:
“你.....真是......真是......可,可如果是圣蠻拔丹聽錯,盤王為什么不告訴他——”
王揚搖頭:
“盤王的心意,不是你能揣測的。拔丹雖誤聽了神言,然他心中存的是赤誠,有望成為神使。盤王便暫且隱了奧秘,這是盤王對他的試煉,要看他能否在余生中察覺出過錯,除去他心中的偏見。同時這也是盤王對宜都部的試煉。要看部民們何時能體會盤王真意,以煉你們辨明真道的眼目。
并且當(dāng)時部族受漢人相迫,拔丹傳下誤言,雖偏離了盤王的道路,但卻在無形中將四散的人心聚攏,漸漸滋長出興盛的根基。所以我的朋友,請不要怨恨拔丹。盡管他犯了無心之過,但他并不是無功之人——”
王揚直起身,臉上現(xiàn)出悲憫之色,像是在替拔丹訴說一份未被理解的忠心。小巫祝的目光也不知不覺地隨著王揚移動,抬頭仰望。
王揚續(xù)道:
“他是盤王忠誠的仆人,雖誤領(lǐng)了路徑,卻始終抱著為盤王效力的心志奔走。他用錯誤的方法,燒出了歪劣的陶皿,但這只陶皿里卻盛過代表生機(jī)的泉水,支撐著部族穿越荒漠?!?/p>
臺下氣氛變得肅穆,不少蠻民在點頭,不知是在感念拔丹,還是認(rèn)可王揚說的話。
“可我的朋友啊!”
王揚語氣忽變,看向臺下,眼神痛惜而變得灼熱:
“盤王容忍你們暫時的偏離,是為在曠野中保全你們的性命,卻從未應(yīng)許你們永遠(yuǎn)謬誤下去!當(dāng)你們走出那片荒漠,踏上富饒的土地,還能繼續(xù)用這歪劣的陶皿盛納盤王的賜福嗎?這陶皿因錯謬的燒制,早已布滿裂痕,若繼續(xù)使用,只會讓盤王賜下的活水漏失,讓你們再次陷入干渴!它蒙著的污穢水垢,也會玷污盤王圣潔的恩典,讓你們與盤王的心意越發(fā)疏遠(yuǎn)!
盤王閱三萬世春秋,遍八億里星河!諸天在他面前如同碎布,列國在他眼中好似塵埃!可唯有你們宜都部,最被他看重,是他從萬族之中揀選的子民!但這么多年來,你們部族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yuǎn),始終用歪劣的陶皿盛著獻(xiàn)給盤王的祭典!盤王不斷給你們啟示,不斷引你們歸于正途,可你們視而不見!你們聽而不聞!”
人群中開始有人啜泣,不少人捂著嘴巴在哭,連小巫祝也紅了眼睛,強忍淚意,可王揚的聲音卻越發(fā)嚴(yán)厲!
“你們用頑硬的心,堵住了耳朵!用蒙塵的眼,遮蔽了光明!你們一次又一次地推開盤王向你們伸出的救贖之手!所以災(zāi)難開始降臨,以致于你們不得不背井離鄉(xiāng)!遷離世代居住的家園!遷到這片荒蕪之地!
你們睜眼看看吧!你們現(xiàn)在過的是什么日子?你們穿著粗衣,吃著劣食,躲在沒有人煙的老林里。其他蠻部鄙視你們貧窮,巴東王嘲笑你們是喪家之犬,就連野蠻都不愿來此與你們爭食!
可即便這樣,盤王都沒有放棄你們!一直在予你們庇護(hù),讓你們在苦澀中嘗到甜意,讓你們在絕境中看到希望,甚至連續(xù)三次,悄無聲息地化解了你們不可解的災(zāi)難,期待你們回頭??赡銈兡??!還在抱著那歪劣的陶皿不肯放手!還在用穢謬的心思奢求盤王的賜福!”
此時小巫祝淚流滿面,悲泣不能自已,臺下更是一片嗚咽之聲。舉目所見,是凄切滿眼,甚至還有哭暈過去的!
蕭寶月看得是目瞪口呆,心驚肉跳。
她雖不能完全看明王揚方才所言中的巧思布局,但深覺其操弄人心、煽情惑眾的本領(lǐng)已經(jīng)到了妖異的地步。想那張角以符水聚徒,終成黃巾之禍;孫恩借五斗米道煽亂,江淮流血漂櫓。王揚才識智略,恐非張、孫草莽可比,若逢其時,怕也是能攪動天下的人物.....
此人如此能騙,謝星涵那蠢丫頭又豈是對手?一定會被吃得連骨頭都不剩......
不行,必須想辦法救她!?。?/p>
寶月自身尚未必能保,還惦記著“救”謝星涵;王揚此時則沒有絲毫余力做他想。他已經(jīng)完全沉浸在自已的藝術(shù)中,“不能”、也“不敢”自拔。
他靜待眾人哭了一會兒,雙手做個止聲的手勢,目光掃過一張張掛著淚痕的臉,眼神里再沒有半分斥責(zé)的銳利,唯有如陽光般的懇切,聲調(diào)和緩得像清晨里的牧歌:
“朋友們,盤王的子民們。
你們不要憂愁,也不要羞愧。
盤王遣我到你們中間,不是要數(shù)你們的錯謬,定你們的罪。
而是盤王看見你們在困苦中掙扎,聽見你們在夜里的嘆息,知道你們?nèi)缑月返暮⑼?,找不到歸家的路。
所以他讓我將救贖的道路指給你們,將復(fù)興的希望帶給你們。讓你們丟棄那歪劣的陶皿,換上真正的圣器,來承接盤王如甘霖般的恩典與賜福。你們愿意嗎?”
臺下都哭著說“愿意”,小巫祝也淚眼模糊地說愿意??赏鯎P卻搖頭了,神色間漫開落寞:
“你們說愿意,卻無人向我叩拜。你們信奉盤王,可連盤王的使者都沒放在心里。你們甚至不愿意叫我一聲神使大人......”
小巫祝失聲痛哭,頭重重磕在石臺上:
“神使大人?。?!”
眾蠻皆嚎啕叩拜:
“神使大人!??!”
寶月再次帶起節(jié)奏,高喊道:
“恭迎神使大人歸位!神使不出,奈宜都何!”
眾人哭喊:“恭迎神使大人歸位!”
“神使不出,奈宜都何!”
王揚方才生死之間,腎上腺素爆發(fā),頭腦飛速運轉(zhuǎn),出口成句,落辭成章,一招扣著一招,引著蠻人入了彀?,F(xiàn)在局面暫時穩(wěn)住,疲憊感和饑餓感涌現(xiàn),讓他有點眩暈,也不知道是不是和之前被抓的時候頭磕的那兩下有關(guān),希望別磕出腦震蕩什么的才好。
他想吃東西,想喝水,想休息。但此刻是夯實基礎(chǔ)的最好時機(jī),他不愿中斷。并且還要布下后手,以防隱患,同時為后續(xù)計劃做鋪墊。
可他又累又餓,腦子不如平時靈光,只能借著這個機(jī)會,稍作休息,調(diào)整狀態(tài),見火候差不多了,便語氣疼惜地說道:
“你們的膝蓋是血肉所造,跪得久了,必生疼痛;你們的額頭是肌骨所塑,磕得重了,必留傷痕。我既看顧你們的魂魄,引你們脫離錯謬的苦海,也會看顧你們的肉身,免你們再遭額外的痛楚。起來吧!都起來!就把你們膝下這片浸透淚水的土地,當(dāng)做聆聽盤王真道的坐席......”
眾蠻感動流涕,紛紛起身坐好。寶月則假裝跟著抹淚,心中吐槽。
王揚在眾蠻坐好之后,也毫無架子地坐了下來:
“我要講盤王對你們的吩咐,使你們明白當(dāng)行與不當(dāng)行,不再被錯謬引誘;
我要講盤王為你們預(yù)備下的福分,使你們知曉順從的益處,得享真正的恩典福祝;
我要講納新吐故,講執(zhí)迷不悟;
我要講前塵因果,講造化緣故;
我要講迷途如何讓部族受苦;
我要講你們接下來應(yīng)走的——光明路......”
眾蠻望著臺上那道身影,目光虔誠熾熱,仿佛在瞻仰亙古黑暗中唯一閃亮的光源。
寶月見王揚坐而傳道,聲緩語柔的模樣,也是明眸凝睇,久久不轉(zhuǎn)......
“第一、盤王至高無上,神力無邊。是萬物的主宰,是宜都部的庇護(hù)。宜都部之民,凡質(zhì)疑盤王偉力的,便是對盤王的褻瀆;凡反對盤王帶領(lǐng)的,便是用心險惡的奸徒?!?/p>
“第二、盤王的命令必須執(zhí)行。凡拖延、抗拒、違背盤王命令的,人人得而誅之?!?/p>
“第三、只要遵守盤王神諭,宜都部未來必然繁盛大興!這是盤王派神使來此處的目的之一,是神使的職責(zé)使命。任何想要阻礙宜都部興起的,都是悖反盤王的叛逆?!?/p>
“第四、神使有且只有一人,便是盤王親選、代行神旨的我。除我之外,任何自稱‘神使’或者宣稱‘得了盤王神旨’或自言‘得盤王另派使命’的人,都是輕瀆盤王的偽信者......”
......
當(dāng)族長田大刀收到風(fēng)聲,急匆匆趕回寨時,正趕上王揚熱情描繪,宜都部未來會如何牛比,如何富有。
田大刀大怒!他想過壞的情況,無非就是小巫祝不能裁決然后中斷祭禮??涩F(xiàn)在是什么個情況?居然任由一個祭品在這兒胡言亂語,難道小巫祝都不管嗎?!
這次對兩個“不安分”鄰居最終談判的探查行動,就是由他主持的。他接到手下回報之后,得知兩部談崩并且當(dāng)場交戰(zhàn)、永寧大敗,是大喜過望!立即去找向氏和成氏商議突襲永寧蠻之事,可人還沒見著便得報說神使降世,然后立馬就往回趕。
雖然突襲永寧蠻事大,但再大也沒有神使的事大。他之所以能和向氏、成氏兩個族長共管宜都部,就是因為沒有神使。現(xiàn)在出了神使,那還了得?!
雖然他認(rèn)定這是那兩個“祭品”在作妖,但他還是不得不回去看看情況,回去的路上他就后悔,自已當(dāng)時想著好不容易抓著倆祭品,且由小巫祝弄個大祭禮,也讓大家好好慶賀一番。等自已定完大事,回來再正式燒,沒想竟出了這等變故!早知如此,該讓小巫??鞜旒?,自已參加完了再去商議永寧部的事也不遲!
他一是不信神使降世,二是不希望神使降世,所以一見到一個漢人公子堂而皇之地坐在祭臺上妖言惑眾,頓時火冒三丈,扯嗓大罵道:
“他娘的敢冒充神使——”
話音未落,便見全場蠻人的視線如利刃般射來!眼神里滿是真神被褻瀆的憤怒!
田大刀被密密麻麻的噬人目光釘在原地,那些瞳孔里翻涌的暴戾,讓他想起被狼群包圍的獵物。
報信之人趕緊拽了拽他的衣角!
田大刀的牛眼眨了眨,大聲續(xù)道:
“——敢冒充神使的我第一個砍了他!然后把他的頭獻(xiàn)給神使大人!神使大人,小田我回來晚了,先給神使大人磕一個賠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