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是的!”趙天成連忙附和,粗壯的手臂慌亂地重新蓋好籃子的紅布,仿佛那甜香此刻變成了毒氣,“怪我,怪我老糊涂了!”
“光想著感謝領(lǐng)導(dǎo),忘了這茬!該打!”他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聲音干澀。
其他人更是噤若寒蟬,連附和的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尷尬地笑著,腳步開始不自覺地往門口挪動。
那無聲的撤退,帶著一種被戳穿后的狼狽和隱隱的怨懟。
人群散去時,走廊回蕩著刻意壓低的議論。
“裝什么清高?假正經(jīng)!”
“就是,水至清則無魚…”
“哼,新來的那個大學(xué)生辦事員,都比他會來事兒,知道遞根煙…”
“等著瞧吧,這么不開竅,遲早…”
聲音漸漸遠去,留下一種令人窒息的污濁感。
地上有東西。
他走過去,彎腰拾起。
是一個小小的金利來領(lǐng)帶夾,做工精致,分量不輕,冰冷的金屬棱角在他掌心清晰地硌出一個小小的、凹陷的紅印。
不知是哪位“訪客”倉惶撤退時遺落的“武器”。
他捏著這枚小小的金屬物,走到辦公桌前,拉開左邊最下方的抽屜。
抽屜里,安靜地躺著一本厚厚的文件夾。
翻開,里面整齊地夾著十七份表格——《禮品登記表》。
每一份都詳細記錄著物品來源、時間、事由和處理方式。
有包裝華麗的茶葉禮盒,有寫著密碼的加油卡,有號稱朋友寄來的大閘蟹提貨券。
還有最新那份——上周五,一個地產(chǎn)商“不小心”落在他公文包夾層里、價值五千元的購物卡。
這些冰冷的表格,就是他一次次在圍獵中守住防線的證明,也是他最終決定自掏腰包安裝那個攝像頭的直接原因。
只有這雙“電子眼”高懸,才能讓那些試探者真正望而卻步。
而且消息不脛而走,以后來的人就會知難而退。
畢竟誰也不愿意曝光在攝像頭之下。
鎖好抽屜,江昭陽起身踱到窗前。
昨夜一場急雨,打落了鎮(zhèn)政府大院里那幾棵老桂樹上初綻的金黃。
星星點點的碎金鋪滿了濕漉漉的青磚地面,在晨光中閃著細碎而脆弱的光。
空氣中彌漫著冷冽的桂花甜香,帶著雨后的清新,卻無法驅(qū)散他心頭的煩悶。
他伸手用力揉了揉發(fā)脹的太陽穴,視線落回辦公桌。
那杯早上泡的綠茶早已涼透,碧綠的茶湯在素白的瓷杯里,清晰地倒映著天花板上那根老舊日光燈管。
燈管發(fā)出持續(xù)低微的嗡鳴,光線在茶湯中不安地晃動、閃爍,如同他此刻的心緒,被無形的力量攪動著,難以平靜。
權(quán)力的網(wǎng)無處不在。
每一次呼吸都像在黏稠的泥沼里掙扎。
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fù)。
這滿地的碎金,究竟是秋日的饋贈,還是某種破碎的隱喻?
寂靜并未持續(xù)太久。
門外陡然響起一串急促的、由遠及近的高跟鞋敲擊水磨石地面的脆響,節(jié)奏快得毫無章法,透著一股慌亂的勁兒。
辦公室門幾乎是被撞開的。
寧凌淇沖了進來,胸口劇烈起伏,臉頰漲得通紅,額角和鼻尖都沁出了細密的汗珠。
幾縷汗?jié)竦乃榘l(fā)掙脫了發(fā)卡的束縛,凌亂地貼在光潔的額角和頸側(cè)。
更顯眼的是她白襯衫領(lǐng)口——第二顆紐扣不翼而飛。
領(lǐng)口微微敞開著,露出一小片細膩白晳的皮膚,在急促的喘息中微微起伏。
“什么事?慌里慌張做什么?”江昭陽很納悶,寧凌淇今天又怎么了?
近來總是有些失態(tài)啊?
像繃緊卻又找不到著力點的弦。
“江…江鎮(zhèn)長!環(huán)評組…環(huán)評組提前到了!”她撐著桌沿直喘氣,香汗淋漓。
“提前到了?”江昭陽心頭猛地一跳,像是被重錘敲了一下,立刻追問,“說具體點兒!到哪了?”
這消息來得太突然,完全打亂了既定的節(jié)奏。
昨天才和魏書記通過電話,她那邊剛發(fā)力,今天就見效?
這效率簡直像坐了火箭!
“省…省環(huán)境保護廳的環(huán)評專家組…還有省抗戰(zhàn)紀(jì)念館的王教授…”寧凌淇努力平復(fù)著呼吸,語速依舊飛快,“他們…他們馬上就到…”
江昭陽也是一愣神,這么快?
江昭陽身體微微前傾,目光銳利地盯住她,“馬上到我們鎮(zhèn)政府門口了?”
他下意識地朝窗外望去,院子里除了被雨水打落的桂花和幾輛安靜停放的公車,空無一人。
寧凌淇話到嘴邊又轉(zhuǎn)了個彎,“到市里的高鐵車站呀。”她飛快地補充,臉頰一紅。
江昭陽哭笑不得。
寧凌淇啊寧凌淇,這嘴巴上,真該裝個把門的。
真是張嘴就來啊。
不過,高鐵站離鎮(zhèn)上還有45分鐘的車程,這消息雖虛驚一場,卻實實在在地證明了一點:魏榕這位“老大”的辦事效率,真是讓人驚掉下巴!
昨天的事,今天立竿見影?
俗話說,老大難,老大難,真是老大一去就不難。
當(dāng)然,魏榕有光環(huán)加持,本身就是一方的百里侯。
就是到省里,省里的各廳領(lǐng)導(dǎo)再怎么也得給面子。
因為說不定那天,她就上調(diào)了。
說不定就是某廳副廳長,能在政策范圍內(nèi)解決的問題,誰會為難她呢?
官場講究的是和光同塵!
官場的生態(tài)圈子是講層級的。
這也是企業(yè)、大學(xué)為什么樂此不疲任免文件還要加括號,標(biāo)明享受什么待遇的原因。
這也是為什么天天講去行政化,反而行政化愈來愈嚴(yán)重的原因。
因為它有它生存的土壤。
層級越高,話語權(quán)越重。
江昭陽手里的鋼筆“啪”地掉在文件上,洇出一團墨跡。
原本已卡住了的事,這么快就出現(xiàn)反轉(zhuǎn)?
真是瞬間柳暗花明。
地獄到天堂的極致反差!
他此刻才驚覺“特事特辦”四個字背后的深意——所謂效率,不過是權(quán)力杠桿精準(zhǔn)撬動的結(jié)果。
什么流程、什么論證、什么排隊等待,在絕對的話語權(quán)面前,都薄如蟬翼。
基層跑斷腿、磨破嘴也未必能撬動分毫的門檻,在更高處,或許只是一句話、一個眼神的重量。
官場生態(tài)的層級森嚴(yán),如同無形的天塹。
這一刻在江昭陽面前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