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恰到好處地停頓了一下,仿佛在艱難地回憶,“實事求是地說,孫市長,在早些時候,我對他的一些工作方式和方法,確實……存在一些看法,感覺有些欠妥之處,不夠成熟穩(wěn)重。”
“這個您也知道?!?/p>
他小心翼翼地拋出這個“過去式”,隨即話鋒陡然一轉(zhuǎn),語氣變得異常肯定,甚至帶上了一種不容置疑的推崇,“但是!”
這個轉(zhuǎn)折詞被他咬得極重。
“但是什么?”
孫維城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卻像冰冷的鐵鉗,猛地扼住了張超森剛剛因為完成“表演”而稍松的那口氣。
“但是……”張超森的聲音有些發(fā)緊,他強迫自己穩(wěn)住,“但是,孫市長,我必須要強調(diào)這個轉(zhuǎn)折!”
張超森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真誠和贊嘆,“經(jīng)過最近一段時間的觀察,我的印象可以說是完全、徹底地改觀了!”
“江昭陽同志表現(xiàn)出的能力、擔(dān)當(dāng)、決斷力,絕對是卓爾不群,卓異非凡!”
“他的一等功,那是實至名歸,一點水分都沒有!”
“過去那點微不足道的看法,在江昭陽同志后來的卓越表現(xiàn)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他的表現(xiàn)完全顛覆了我之前的認知!“
“我是真心實意地認為,他配得上所有榮譽,是難得的好苗子!”
“這樣的同志,就是我們需要大力培養(yǎng)、重用的好干部?。 ?/p>
這番話說得斬釘截鐵,慷慨激昂,仿佛發(fā)自肺腑。
張超森說完,甚至能感覺到自己額角滲出的細密汗珠正沿著太陽穴滑下。
他屏住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撞擊著肋骨,等待著電話那頭的雷霆,或是更深的試探。
話筒里是短暫的沉默。
孫維城沒有立即回應(yīng),但那沉默仿佛帶著千鈞重量,沉沉地壓在張超森的神經(jīng)上。
他能清晰地聽到自己血液沖刷耳膜的嗡嗡聲。幾秒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
“江昭陽這一次為什么是百分之百的推薦票數(shù)?”孫維城的聲音再次響起,語調(diào)依舊平穩(wěn),卻像一把更薄、更快的刀,倏地刺出,精準地扎向那個最敏感、最不可思議的核心點。
張超森猛地倒抽一口冷氣,聲音瞬間拔高,充滿了恰到好處的驚愕和茫然:“這個?!”
那語氣,仿佛孫維城拋出了一個天方夜譚,“我……我不知道呀!孫市長!”
“這、這是市委組織部牽頭考察的事情,流程嚴謹,具體的票數(shù)統(tǒng)計結(jié)果,我……我也是剛剛聽您說了才知道??!”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凈凈,語氣里的無辜幾乎能溢出來。
孫維城的聲音終于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瀾,像是平靜湖面下涌動的暗流,“人無完人嘛,金無足赤?!?/p>
“工作再出色,總會有不同看法,總會有需要改進的地方?!?/p>
“一張反對票都沒有?這……是不是太‘圓滿’了點?”他的話語像是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帶著沉沉的質(zhì)疑,激蕩開無形的漣漪。
話筒里只剩下電流微弱的嘶嘶聲,和兩人各自壓抑的呼吸,在無形的電波兩端沉重地交織著。
“孫市長,您說的是,說的是……”張超森的聲音帶著一種刻意放低的謙卑,像是在安撫,又像是在小心翼翼地避開鋒芒,“這道理……確實在理?!?/p>
“人嘛,哪有十全十美的?江昭陽同志再優(yōu)秀,肯定也有考慮不周、有待提高的地方?!?/p>
他頓了頓,仿佛在艱難地尋找著合適的措辭,“不過……這次考察,市委組織部流程非常規(guī)范。”
“至于這結(jié)果……是不是也說明了,江昭陽同志的能力和作風(fēng),確實得到了同志們的高度、一致的認可?”
他把“高度一致”幾個字咬得很清晰,試圖將這種“圓滿”歸功于江昭陽本人的絕對優(yōu)秀,而非任何外力。
他把那個質(zhì)疑的球,輕輕地、不著痕跡地又朝孫維城的方向推了回去,同時用“組織流程規(guī)范”和“高度認可”這兩塊盾牌把自己牢牢護住。
電話那頭,孫維城沒有再出聲。
聽筒里只剩下一種近乎真空的沉寂,沉重得能壓碎人的神經(jīng)。
終于,聽筒里傳來一聲極其輕微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咔噠”輕響。
電話掛斷了。
沒有再見,沒有下文,只有這突兀的斷線聲,像一把鈍刀,猛地切斷了連接。
張超森保持著彎腰聽電話的姿勢,話筒還緊緊貼在汗?jié)竦亩?,里面只剩下單調(diào)而空洞的忙音:“嘟——嘟——嘟——”那聲音在驟然安靜的辦公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臉上的肌肉還維持著剛才那副混合著謙卑和驚訝的表情,此刻卻如同凝固的面具,僵硬而滑稽。
慢慢地,那強裝的謙卑褪去,只剩下陰鷙的笑容。
孫維城最后那意味深長的沉默,說明他顯然起了疑心,而且是極大的疑心。
自己剛才那番滴水不漏的表態(tài),真的過關(guān)了嗎?
孫維城慢慢將暗紅色的電話聽筒放回機座。
塑料與塑料碰撞,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輕響,在這過分安靜的辦公室里,竟顯得有些驚心。
他身體后仰,深深地陷進寬大厚實的真皮椅背里,昂貴的皮革承受著他的重量,發(fā)出細微的、幾不可聞的擠壓聲。
他伸出手,動作緩慢而穩(wěn)定,打開了右手邊的抽屜。
里面整齊地碼放著文件,抽屜深處,一個深棕色的雪茄盒靜靜躺著。
他取出盒子,打開,抽出一支粗壯、油亮的雪茄。
雪茄特有的、帶著泥土和焦糖氣息的濃郁香味立刻在空氣中彌漫開來,與辦公室里原本的紙張和消毒水氣味格格不入。
他拿起桌上那把沉甸甸的雪茄剪,“咔嗒”一聲干凈利落地剪掉茄帽。
接著,“嚓”地一聲輕響,金屬打火機的火苗跳躍起來,橙黃色的光映亮了他深不見底的眼眸。
他耐心地轉(zhuǎn)動著雪茄,讓火焰均勻地舔舐著茄腳,直至一圈焦黑的邊緣均勻呈現(xiàn),深紅色的煙頭開始穩(wěn)定地陰燃。
他深深吸了一口,濃郁的煙霧涌入肺部,帶著灼熱的刺激感,再緩緩地、長長地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