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薛一一有小半個月沒見著施璟。
聽說他這次吃了點苦頭。
薛一一今年高三,離高考還有兩個月。
中午,她坐在食堂吃飯,旁邊擺著錯題集。
“砰——”餐盤掉落聲。
一滴油漬濺到薛一一工整的錯題集上。
薛一一抬眼。
前方,一個長相斯文的男生被幾個女生圍著。
旁邊,用餐的同學(xué)見怪不怪,端著餐盤離開是非之地。
不遠(yuǎn)處,食堂教職工作人員不聞不問。
扎丸子頭的女生踢一腳已經(jīng)翻倒在地的餐盤,食物七零八落。
女生好奇:“我看看你都吃的什么,腦袋瓜怎么這么聰明?到底吃什么考得第一?”
幾個,都是薛一一的同班同學(xué)。
戴眼鏡的男生叫鄧鴻飛,是這次診斷考的理科第一名。
圍著他的幾個女生想必是為這次診斷考丟失第一名的汪雨桐打抱不平。
公平公正的考試,在眼高于頂?shù)乃麄兠媲?,變成不識抬舉。
所以,也不該叫打抱不平,叫‘狗腿子爭表現(xiàn)’更適合。
對著主人討厭的人狗吠幾聲,回頭朝主人搖尾巴,主人高興了,能扔點骨頭獎勵一下。
鄧鴻飛坐在餐桌前,垂著腦袋,一聲不吭。
扎丸子頭的女生突然抓著他的頭發(fā),把他腦袋扯得高高的,語氣嬉笑:“第一名就是不一樣,容光煥發(fā),感覺都帥了。”
她將他的腦袋拽著轉(zhuǎn)向四周。
像牲畜一樣給圍觀人展示。
受辱的鄧鴻飛與薛一一眼神相交。
薛一一無動于衷。
她不是救世主。
沒有拯救別人的能力,也沒有憐憫別人的心腸。
她扯出一張衛(wèi)生紙,將錯題集上的油污輕輕擦拭。
能聽見‘啪啪’的巴掌聲。
是女生在拍鄧鴻飛的臉頰。
還能聽見女生笑著問:“你們看他,是不是變帥了?”
薛一一覺得吵,將助聽器取下,放進(jìn)衣兜。
她不緊不慢用完午餐,再抬頭時,那幾個女生已經(jīng)不見人影,鄧鴻飛蹲在地上徒手收拾殘羹。
他的眼鏡,左邊鏡片碎了,他的校服,胸口有清晰的腳印,最上面的紐扣也崩掉了。
周邊同學(xué)該吃飯吃飯,該說笑說笑。
薛一一戴上助聽器,端著餐盤越過鄧鴻飛,將餐盤遞給收撿餐盤的食堂阿姨,微勾嘴角禮貌點一下頭。
薛一一走出幾步遠(yuǎn),還能聽見收撿餐盤的食堂阿姨和藹可親的聲音:“同學(xué),有什么意見或者建議,可以跟我們提出哦?!?/p>
真諷刺。
這所學(xué)校太過聞名,以優(yōu)異的師資生源聞名,金玉其表下,達(dá)高顯貴子弟云集。
這樣的事,屢見不鮮。
甚至就發(fā)生在老師或者教職工面前。
能不能主持公道,在于涉事學(xué)生的身份。
都說‘人之初,性本善’,薛一一卻覺得‘人之初,性本惡’。
如果沒有道德文明的約束和法律條文的框束,人類群體跟所有動物群體一樣,弱肉強(qiáng)食才是唯一的生存法則。
下午的體育課,圍著室內(nèi)操場慢跑一圈后,自由活動。
薛一一拿著錯題集,到體育館四樓陽臺偏隅一角,復(fù)習(xí)。
聽見細(xì)微腳步聲響,薛一一探出半個身子。
是鄧鴻飛。
他拳頭捏緊,走向陽臺圍墻,緩慢又沉重。
他站在圍墻前,看著下面生機(jī)勃勃的青少年,深呼吸。
他摘掉眼鏡放在旁邊,雙手扒上圍墻,抬腿要翻越。
薛一一用筆敲擊地面。
突然的聲響。
鄧鴻飛如驚弓之鳥,一個激靈往后退幾步,看向薛一一。
薛一一不語,埋頭寫字。
鄧鴻飛原地呆站幾秒,趕緊拿著眼鏡戴上,見薛一一起身,又謹(jǐn)慎往后退兩步。
薛一一撕下一張紙,遞向鄧鴻飛的方向。
好一會兒,鄧鴻飛才躊躇著上前,接過紙張。
上面娟秀字跡。
【四樓,很大概率摔不死,你想死的話建議你換一個地方?!?/p>
鄧鴻飛捏著紙張的手發(fā)顫,抬頭:“真可笑,我還以為你想勸我別尋死。你們都一樣冷血!不會幫我!不會救我!你們袖手旁觀!跟施暴者一樣,是兇手!”
薛一一對這樣的指控仿若未聞。
鄧鴻飛:“我就是要我的血濺在你們所有人面前!讓你們夜半想起我的血腥氣?。 ?/p>
薛一一不會勸說什么‘你連死都不怕,還有什么好怕的呢’。
因為她知道,像他們這樣的人,活著不容易。
很多時候,死是最容易的解脫方式。
薛一一低頭寫字,寫好,撕下紙張,再次遞過去。
鄧鴻飛猶豫幾秒,接過紙張。
【與其奢望別人救你,不如自救?!?/p>
鄧鴻飛像聽到笑話一樣,反問:“自救?我家里沒權(quán)沒勢,怎么自救?你告訴我怎么反抗?怎么自救?”
他看著薛一一,指著自己胸口發(fā)問:“我到底做錯什么了?我只想好好學(xué)習(xí),上一個好大學(xué),改變命運,他們?yōu)槭裁匆菢悠廴栉??你告訴我,我做錯什么了?”
說著,他痛苦地蹲下。
薛一一睫毛微微煽動,快速寫下四個字,撕下。
聽見撕紙聲,鄧鴻飛抬頭,毫不猶豫抽過紙張。
【懷璧其罪?!?/p>
鄧鴻飛雙手捏著紙張邊緣。
薛一一再次遞上紙張。
鄧鴻飛接過。
【其實,除了高考分?jǐn)?shù),其他任何診斷模擬考分?jǐn)?shù)都沒有意義,不是嗎?】
優(yōu)秀沒有罪。
但如果不能保護(hù)自己,就要懂得韜光養(yǎng)晦。
薛一一言盡于此。
她尊重他人命運,再沒有多余的話,合上錯題集,離開。
身后,鄧鴻飛忽地叫她:“薛一一。”
薛一一停下腳步。
鄧鴻飛:“你可憐我是不是?”
可憐?
還真說不上。
這所學(xué)校里,乃至這個社會上,被欺凌的人比比皆是。
可憐不過來。
鄧鴻飛:“謝謝你。”
下午。
放學(xué)。
薛一一上完廁所回教室,已經(jīng)空落落,她一眼看見鄧鴻飛站在她的座位旁,手上拿著她的課堂試卷。
薛一一快步走過去,奪走自己的試卷,對折后放進(jìn)書包。
鄧鴻飛吞吞吐吐解釋自己的行為:“我只是想看你錯了哪些題,看我能不能幫忙?!?/p>
薛一一比了個‘不用’的手勢,也不管鄧鴻飛懂不懂,背上書包離開。
鄧鴻飛趕緊拎上自己的書包,跟上去。
學(xué)校大門外。
一輛黑色奔馳G65停在路邊樹蔭下,車窗搭著一只手,手腕繞著佛珠,手指夾著香煙。
煙霧像是神圣的佛珠散發(fā),暈染在綠茵斑駁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