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竹倚院墻,細葉邊緣泛起枯黃,風過時竹影婆娑,將斑駁的日光篩到下方的流光身上。
流光單手掐腰,用力啃著早上凈能送來的素月餅。
隨意嚼嚼囫圇咽下,轉(zhuǎn)身透過窗戶看向屋內(nèi),搜腸刮肚的想著還能用什么法子把公子哄出來曬曬太陽。
床頭,蕭東霆拿著手指粗一牙素月餅,嘗一口,皺起眉。
難吃得像是下了毒。
某一刻,流光見鬼似的聲音響起,“公子,公子!”
蕭東霆眼皮都沒掀一下。
先說天上有佛光,讓他去看,后面又說外頭有和尚打架,最后連云端飛龍都扯出來了。
為了讓他離開房間去外頭,也是煞費苦心。
等了一會兒,沒聽到后面的內(nèi)容,蕭東霆心想,這小子倒是長進了,知道利用人的好奇心。
可惜他那點好奇心,早就被腿痛消磨干凈了。
將素月餅放到床前的凳子上,蕭東霆端起旁邊的茶盞,揭開蓋子,清幽茶香中忽然摻進一縷清冽的蘭香。
眼角余光里,緊跟著躍入一角湖綠裙裾。
明明是那樣清雅的顏色,卻灼得人眼眶發(fā)燙。
茶盞在掌心劇烈一顫,明黃清亮的茶湯潑灑在雪白中衣上,像極了蕭東霆此刻潰不成軍的體面。
衛(wèi)時月在門口久久佇立。
她最后一次見到蕭東霆,是他出事后被送回永昌侯府的第二天。
侯府上下亂成一鍋粥,老太君拉著她的手說:“放心,阿霆是個有福的孩子,一定不會有事的?!?/p>
當時,他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面如白紙。
她幾乎不敢看向被子下雙腿的位置,好像多看上一眼,他就會更疼上一分。
再后來,他醒了,卻避著不見她,之后又退了婚,就更見不上了。
哪怕是他到寺里侍佛,她那么多次從院外‘經(jīng)過’,也一面都不曾瞧見。
她想著,果然,斷了的緣分,連見上一眼都是逆天之舉。
可是現(xiàn)在,他在她面前,不足十步的距離……
許久后,蕭東霆終于僵硬的抬起頭,看著門口那張只會在午夜夢回時短暫出現(xiàn)的容顏,震顫發(fā)紅的眼里盛滿歉疚和不安。
還有自慚形穢。
他終究還是頂著這樣一副殘軀,出現(xiàn)在她的面前……
衛(wèi)時月淺淺汲氣,轉(zhuǎn)身走出去。
“阿月!”
在唇齒間無數(shù)次滾過,卻怎么都叫不出口的那個名字,就這樣脫口而出。
蕭東霆下意識想追,卻被使不上力的雙腿絆住,狼狽的晃了一下。
抬頭時,正對上衛(wèi)時月急切的目光,心口痛到窒息。
“流光,進來幫公子更衣。”衛(wèi)時月站在門口說完,這才轉(zhuǎn)身出去。
“來了?!绷鞴鈶?yīng)得響亮。
房門關(guān)上,衛(wèi)時月站在廊下,忽有一陣風過,攜著香燭燃燒的味道,輕輕吹起鬢邊碎發(fā),也卷起一片枯葉落到腳邊。
葉脈早已干透,卻在陽光下顯出明艷的色澤。
衛(wèi)時月忽地輕笑出聲,眼中漾起淺淺的水痕,像是雨后初晴的天光。
這么好的天氣,她塵封的心呀,也是時候拿出來曬曬太陽了。
屋內(nèi),流光悄悄摸到窗前探了眼,再回到床前,壓低聲音,“在在在,沒走?!?/p>
蕭東霆著急忙慌,想要幫忙卻越幫越忙,急得流光撥開他的手,“別動別動,我來?!?/p>
終于,衣裳換好了,流光給他披上外袍,一陣風似的沖出去,換了衛(wèi)時月進來。
蕭東霆馬上正襟端坐。
衛(wèi)時月打開食盒,端出一碟月餅,給外頭的流光送去一塊,再回來,將一塊月餅掰成兩半,大的一半遞給蕭東霆。
“母親做的。她說寺里都是素月餅,一般人吃不慣?!?/p>
衛(wèi)時月的母親鄭氏,是世人眼中離經(jīng)叛道的存在。
女子三從四德,她倒好,管得夫君三從四德,大事小情都要同她商議。
偏偏她又不擅掌家,連兒女都管束不好。
在外人眼中,衛(wèi)家長子衛(wèi)凌空不知天高地厚,本可留任京營,卻總想去外頭闖蕩,鄭氏不往回勸,反而任其胡鬧。
小女衛(wèi)時月,不守本分,肖想侯府公子,鄭氏也不加以規(guī)勸,最后自作自受被退婚。
可在衛(wèi)時月看來,那是天底下最好的母親。
她對兒女從來不是一味的管束,更多的是理解和尊重。
知道她前塵未盡,便幫著推掉上門的媒人;知道她心有牽掛,便一次次陪同入寺。
母親常說,凡事三思而行,思后若還是想,那便去做,做錯了就認,撞疼了,就回家去,爹娘都在。
人生漫漫,誰沒個和南墻碰得頭破血流的時候?即便疼上一遭,也好過每每想起,就陷入‘如果當初’的遺憾里唉聲嘆氣。
所以今天,她才有勇氣過來!
蕭東霆瘦到骨節(jié)清晰的手在月餅上懸了許久,忽地下移,握住衛(wèi)時月纖細的手腕。
腕間的翡翠鐲子碰出清響,還是當初他贈的那只,一如既往的通透如水。
蕭東霆徹底紅了眼,哽咽道:“阿月,我后悔了,我……我做錯了?!?/p>
他后悔了,他早就后悔了。
可是不敢去尋她。
怕被她恨,更怕驚擾她的平靜安穩(wěn)。
“我知道,陸小姐都告訴我了?!?/p>
衛(wèi)時月定定的望著他的眼睛,菱唇微啟,似是想說什么。
眸光盈動,到嘴的話化為唇畔一抹淺笑。
她掙出手腕,將月餅喂到蕭東霆嘴邊,“只此一次,最后一次!”
最后一次,再錯,她認!
流光關(guān)上院門,衛(wèi)時月推著蕭東霆在院子里曬太陽。
空氣清新,陽光暖而不燥,蕭東霆久違的心情舒暢。
待日頭西沉,衛(wèi)時月將人送回屋內(nèi)。
“我先回去同父親母親過節(jié),明日再來,你讓流光替我同寺里要間廂房,我時不時住上幾天,免得總是來回奔波。”
蕭東霆點頭,“好?!庇终f:“我讓流光送你回去?!?/p>
“不用了,母親在等我?!?/p>
衛(wèi)時月轉(zhuǎn)身往外走,目光緩緩掃過桌上食盒,卻并未拿走。
出了門提裙小跑,很快消失不見。
蕭東霆讓流光把食盒拿過來。
打開隔層,下方放的不是吃食,而是他當初親筆手書的退婚書。
展開素箋,在他的名字旁,該女方簽名落印的地方始終空著。
蕭東霆覺得自己混賬極了。
夜幕降臨,天上升起的明月還差最后一絲圓滿。
整個晚上,蕭東霆都在無盡的歡喜和悔恨中度過,這雙腿倒是知道應(yīng)節(jié),沒怎么痛了。
京都皇城,九重宮闕在月暉的照耀下如覆霜雪,漢白玉月壇上早早設(shè)好青玉案,陳設(shè)著七寶琉璃的月神牌位。
兩側(cè)青銅仙鶴香爐吐出裊裊青煙,隨風卷入云端,似要與天邊將滿的銀盤相接。
女官們手捧金盞,盛著新摘的桂花、蓮藕、石榴,依次擺上供桌,朱漆托盤里的月餅壘作九層寶塔狀,頂上嵌著一顆夜明珠,在夜色中泛著冷光。
秦見微立于月壇東階,絳紗袍服上的翟紋在浸了桂香的夜風中微微晃動。
執(zhí)禮時,她雙手交疊于腹前,指尖如玉雕般修長潔凈,不染丹蔻,卻自有一股清貴之氣。
嗓音清越,吐字如珠,晦澀深奧的祭詞由她誦讀出來,莊重之余竟添上幾分優(yōu)美意境。
皇后頭戴九龍四鳳冠,列于六宮之首,薄施朱粉,威儀端肅。
眉目低垂,長睫如鴉羽覆下,仿佛世間紛擾皆不入眼,只在祭禮結(jié)束后,才噙著淺笑別有深意的看向秦見微。
秦太傅這個孫女兒不錯,既有才女之名,又端莊知禮,倒是勉強可與太子相配。
視線微側(cè),斜向一旁的容貴妃,皇后笑意加深。
容盈這個眼皮子淺的東西,竟給自家兒子相了個舞刀弄槍能獵熊的煞神。
要不是那個姓陸的小丫頭靠上永昌侯府,不能讓老五添上如此大的助力,她還真是樂見其成。
可惜呀,看不到陸家小丫頭拳打夫君腳踢婆母的熱鬧場面了。
祭月大典結(jié)束,秦見微守著燎祭爐里的火徹底熄滅,再送神撤饌,一大堆事情忙完,已經(jīng)亥時末了。
忙完還不能出宮歸家,得在宮中齋戒三日。
熬過規(guī)矩繁多的三日齋戒,邁出宮門的瞬間,秦見微緊繃的肩線才終于松懈下來。
厚重宮門在身后關(guān)上,秦見微頭也不回的奔向等候在外的馬車。
“小姐。”春枝滿臉心疼的迎上去,“這才幾天,怎么瘦這么多?”
“快走快走。”
秦見微顧不上解釋,兩條腿翻騰得飛快。
怪不得皇后欽點她為贊禮女官的旨意送到家時,祖父會繃著臉,這差事可真不是人干的。
宮里規(guī)矩多到壓死人,以后說什么也不來了。
回到太傅府,秦見微直奔主院去尋祖父。
瞧見院子里放著六抬做工不俗的雕花箱子,秦見微臉上浮起疑惑,加快腳步。
書房里,秦太傅坐在桌案前,眼睛死死盯著手中的信,仿佛要將那薄薄一層紙給洞穿。
這封匿名來信,幾天前突然出現(xiàn)在他的案頭。
信上將私鑄兵械案和斥候狀告劉柯私通外族的案子結(jié)合起來,互相穿插連接,條理清晰,邏輯縝密,最后竟直指太子。
太子忽然折返幽州,呈報回來的理由是察覺到月氏族有異動,可圣上對此事似乎并不在意,這個反應(yīng),著實有些耐人尋味。
秦太傅將信拍在桌上。
到底是誰送來的信?
裴肅嗎?
信上所言又是真是假?
老太傅神色凝重,眉間蹙起的溝壑里,仿佛蓄著半世未化的雪,眼瞼低垂時,連明耀的天光也照不透那層陰翳。
“祖父?!?/p>
門口傳來孫女的聲音,秦太傅飛快將信收入袖中,隨手翻開一本書擺上,換上笑臉,“微微回來啦,快進來。”
“祖父,院子里那幾抬東西是什么?”
秦太傅若無其事道:“哦,那些都是皇后娘娘給你的賞賜?!?/p>
“這么多?”秦見微很是驚訝。
“我們微微做得無可挑剔,自然賞賜就多了?!?/p>
秦太傅領(lǐng)著孫女進屋坐下,夸贊一通后,問起她此次擔任贊禮女官的心得。
秦見微一副受苦回來的模樣,直言規(guī)矩多壓力大,不敢有半點的行差踏錯。
秦太傅目光深沉,關(guān)心幾句后問道:“對了,前陣子你姑祖母舊疾復(fù)發(fā),纏綿病榻,至今未愈。族里這些孩子,你姑祖母是最疼你的,微微啊,你愿不愿意去攸陽待一段時間,到你姑祖母床前侍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