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有要緊事談,這杯茶來得剛剛好。
昭王府書房內(nèi),蘇未吟和軒轅璟茶臺對坐,只不過這一次,兩人的位置做了調(diào)換。
陽光將室內(nèi)照得亮堂,淺淡白霧升騰,軒轅璟指節(jié)修長,不疾不徐穩(wěn)穩(wěn)分湯,動作行云流水,再襯上那張消去疏冷的俊美面容,每一眼都賞心悅目。
然而隨著蘇未吟的話音,閑適的氛圍一下子變得凝沉。
“詐死?”
軒轅璟動作頓了一瞬,才將茶盞推到蘇未吟面前。
蘇未吟在他的注視下緩緩點頭,一雙黑眸在茶煙中亮得逼人,“我覺得是?!?/p>
軒轅璟往后坐了些許,指尖輕叩扶手,沉思片刻后才開口,“你信不過徐鎮(zhèn)山?”
徐鎮(zhèn)山呈送的捷報上寫得十分明確,他親自領(lǐng)兵,將哈圖努及其護衛(wèi)十余人圍堵至居狼山北側(cè)山峰,哈圖努寧死不降,最后點燃雷火彈,十余人皆成碎肉,山尖都炸平了。
一切皆為徐鎮(zhèn)山親眼所見,豈能有假?
“那倒不是,我只是懷疑……”蘇未吟掐著指尖,黑眸掠過精光,“萬一眾人以為的哈圖努,其實不是真的哈圖努呢?”
誰也不知道哈圖努是在什么節(jié)點重生,若他很早就開始布局,完全可以立一個傀儡替自己去死。
在哈圖努成為烏桓部首領(lǐng)之前,他對于鎮(zhèn)北軍來說只是個無關(guān)緊要的人,就算有斥候的畫像,但畫像和真人畢竟存在差距,瞞過鎮(zhèn)北軍并非難事。
軒轅璟劍眉蹙起,“可烏桓部確確實實死了很多人?!?/p>
哈圖努作為首領(lǐng),能把自己部族的子民豁出去?
蘇未吟眉心狠狠跳了兩下,語氣篤定到近乎堅決,“為了贏,他干得出來?!?/p>
軒轅璟順著她的思路繼續(xù)往下捋,心下猛的一驚。
鎮(zhèn)北軍掌握的消息,一直在說烏桓部挑起各部戰(zhàn)亂,死傷慘重,也就是說這一仗死在鎮(zhèn)北軍手里的人其實并沒有那么多。
如果那些人并沒有死于胡部內(nèi)斗,而是……還活著……
兩人心照不宣的對視,眼眸中紛紛罩上一層陰翳。
茶香氤氳,二人隔案對坐,然而擺在面前的茶,誰也沒有興致再去嘗一口。
天色不知何時沉了下來,方才還明晃晃的日頭被不知哪里涌來的濃云緩緩?fù)虥]。
遠天滾過一陣悶雷,云層低垂,壓得屋檐的脊獸都仿佛蜷起了爪子。
軒轅璟站起身,拿出火折子點燃燈盞。
蘇未吟扶額,目光垂落在茶臺的紋理上,“你說,若真讓我猜對了,那哈圖努又該如何將九部合一,共戰(zhàn)大雍?”
不內(nèi)戰(zhàn),是為了保存胡地的兵力,可是不內(nèi)戰(zhàn),其他八部憑什么聽他的?
燭光亮起,軒轅璟回頭,見她又露出凝神苦思的樣子,回座時抬手在她頭頂輕輕拍了兩下。
“別琢磨了,不管是怎樣的陰謀陽謀,最后都得落到真刀真槍的戰(zhàn)場拼殺上來,再說隔著遙遙山水,鞭長莫及,光猜也沒用。我會給王沛去信示警,讓他多加留意胡地各部動向?!?/p>
蘇未吟眉梢略微舒展,補充道:“還有軍中細作。如今軌跡全亂,細作多半會繼續(xù)潛藏,讓他千萬不可掉以輕心?!?/p>
略微一頓,她又問:“你先前派去刺殺哈圖努的人,還沒回來嗎?”
軒轅璟搖頭,坐回椅子,忽然想到一件事,眉宇間驟然壓上一層冷鐵般的凝重。
“若胡地真的在下一盤大棋,那潛伏的國賊……”
猜到他想說什么,蘇未吟身形一僵,迅速坐直。
燭火搖動,將兩人對視的瞳孔照得驟亮,也讓他們同時望進對方眼底那一片驚濤駭浪。
窗外恰在此時炸開一聲悶雷。
震響中,兩道聲音斬釘截鐵的疊在一處。
“裴肅!”
“裴肅!”
胡部若要起戰(zhàn),國賊里應(yīng)外合,首當(dāng)其沖要折掉的,就是裴肅那個一心為公的兵部尚書。
軒轅璟站起身繞過茶臺,將星嵐喚入,“派人去找裴肅,本王有要事找他。”
星嵐領(lǐng)命而去,一個時辰后星羅衛(wèi)回報,稱裴肅不在衙署,亦不在府中,到處都問了,竟無人知曉他去了何處。
“會不會是進宮了?”星嵐猜測。
蘇未吟唇角繃緊,“若是進宮,也該有人知道才對。”
軒轅璟一下下轉(zhuǎn)著拇指上的扳指,“莫不是出城巡營了?”
“巡營?”蘇未吟不解,“兵部尚書何須巡營?”
星嵐解釋,“不是武將常規(guī)巡營,而是暗訪京營,核查軍餉、兵額、軍備這些,裴尚書老這么干?!?/p>
也正因他不按常理出牌,當(dāng)初才撞破豫王世子率眾淫穢一事。
一道道慘白電光劈開層云,暴雨頃刻間潑灑下來,密集的雨點狂亂的抽打著屋檐和石階,發(fā)出噼里啪啦的爆響,攪得人心頭不安。
軒轅璟派遣星羅衛(wèi)兵分多路趕往京營。
既是暗訪,自然不會帶太多人,若有人想要除掉裴肅,這就是最好的機會。
雖說裴肅身邊有個裴安,但他畢竟就一雙手,萬一真有什么情況,還是接應(yīng)一下比較好。
午后,雨越下越大,將積滿厚塵的官道砸成一片泥濘。
一輛青篷馬車在雨幕中疾馳,車輪碾過水洼,濺起渾濁的浪濤。
起得太早了,楚越抱著劍靠在車柱上昏昏欲睡,哪怕一身清灰箭袍被雨水淋濕大半也渾不在意。
在他旁邊駕車的,正是裴肅的長隨裴安。
裴安同裴肅差不多年紀(jì),略微佝僂著背,一身灰衣被雨水澆得緊貼在干瘦的身架上,顯得緊握韁繩的手指節(jié)格外粗大。
頭顱微微偏著,若仔細看,便能發(fā)現(xiàn)他的耳廓時不時的會輕輕動一動。
馬車駛過一段直路,轉(zhuǎn)大彎折入林間,某一刻,雨絲下落的速度似乎變得滯緩,裴安自然垂落的松弛眼皮猛地掀起,眼底精光乍現(xiàn)。
“大人小心!”
幾乎在他示警的同時,數(shù)支弩箭撕裂雨簾,帶著尖嘯聲破空而來。
裴安甩出鞭子打掉幾支,楚越陡然睜眼起身,手中長劍出鞘,將剩下的弩箭格擋開。
其中一支箭角度刁鉆,沒能攔下,破簾釘入車廂壁。
箭尖透木而出,寒光凜凜。
裴肅抓起腰刀從車內(nèi)出來,目光如電,迅速在樹影后捕捉到幾名刺客的身影。
“嚯,陣仗不小嘛!”
軒轅璟給裴肅派了星羅衛(wèi)守護,今日有四人騎馬隨車,見狀立時下馬聚攏,以身為盾護在車前。
又一波箭雨襲來,其中一名星羅衛(wèi)被射中肩膀,喉嚨里發(fā)出一聲極短促的悶哼。
箭雨過后,十名刺客的身影從林中浮現(xiàn),黑衣蒙面,刀光在雨霧中劃出慘白的弧線,沉默的包抄過來。
“殺!”
一聲令下,刺客一擁而上。
“裴大人,您先走!”
楚越說完,帶著星羅衛(wèi)反身迎向刀鋒,血光乍現(xiàn),又在頃刻間被暴雨沖淡。
裴肅跳下車,手腕一抖,腰刀出鞘,“走什么走,一群鼠輩而已?!?/p>
他這個兵部尚書,可不是在衙署里坐出來的。
“留倆活口。”
叮囑完,裴肅提刀迎擊,腕底翻飛,刀光如匹練,每一招都直擊要害,悍烈非常。
裴安邁步跟上,手里不知何時多了把短刀,影子般綴在裴肅身后,瞧著動作松散,卻能精準(zhǔn)的將一切刁鉆的偷襲,無聲拆解在三步之外。
雨水持續(xù)沖刷著刀劍上的血跡,不多時,地上已經(jīng)橫七豎八擺滿了刺客的尸體,另外還生擒了兩個。
裴肅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zhuǎn)身走向馬車,“帶回去?!?/p>
眾人應(yīng)聲。
林深處,一張角弓悄無聲息的自枝葉間探出。
弓弦在雨霧中緩緩絞緊,對準(zhǔn)了裴肅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