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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你很了不起

謝云景那句“得加錢”像根魚刺,在沈桃桃喉嚨里卡了三天三夜。

她蹲在灶膛口,拿燒火棍扒拉著灰燼,眉頭擰得能夾死蒼蠅。

加錢,加什么錢?她沈桃桃窮得就剩一身狼皮膻味。

糧食藥材?謝閻王手指縫里漏點都比她命粗。

最終,她的目光落在墻角那個豁了口的瓦罐上。

里面藏著的是包紅糖,是她預備著沈二嫂生產(chǎn)時吊命用的,金貴得跟眼珠子似的。

棒棒糖……他好像……挺愛吃?

沈桃桃想起那晚在倉庫,謝云景含著糖,眉宇間冰雪消融的剎那。

心尖猛地一抽,疼得她齜牙咧嘴。這哪是加錢,這是剜她的心頭肉。

狠狠一閉眼,干了!她沈桃桃說話算話,忍著肉疼又做了十根棒棒糖。

她揣著這十根沉甸甸的“嫖資”,頂著寒風找到正在廣場點兵的謝云景。

男人一身玄甲,立在獵獵寒風中,正冷聲部署著今日去崖底搬運物資的人手。

守兵和流放犯們黑壓壓站了一片,個個凍得縮手縮腳,眼神卻帶著希冀的光。

“謝……謝爺?!鄙蛱姨矣仓^皮上前,聲音有點發(fā)飄。她掏出用破布仔細包好的十根棒棒糖,一股腦塞進謝云景懷里?!敖o,加……加的錢?!?/p>

謝云景垂眸,掌心躺著十根小巧玲瓏、晶瑩剔透的糖塊,甜香絲絲縷縷鉆入鼻腔。

他像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帶著體溫的“巨款”燙了一下,冷峻的側臉線條瞬間繃緊,隨即,一抹極其可疑的紅暈,如同滴入冰水的朱砂,迅速從耳根蔓延至脖頸,連帶著握著韁繩的手指都無意識地收緊。

周圍的守兵和流放犯們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他們敬畏地謝長官……臉紅了?因為幾根木棍扎著的圓球。

謝云景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猛地攥緊那包糖,幾乎是粗暴地塞進胸甲內(nèi)側,緊貼著滾燙的胸膛。

他猛地一夾馬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出發(fā)!”玄色大氅卷起風雪,率先沖了出去。

身后的人群爆發(fā)出壓抑的歡呼。

守兵們精神抖擻,流放犯們更是激動得渾身發(fā)抖,聽說這回能搬好多東西,寧古塔有救了,真的有救了。

物資運回營地,堆積如山。

數(shù)不清的糧食、成捆的厚實棉布、散發(fā)著藥香的木箱……這些在苦寒之地如同生命之源的東西,暴露在眾人眼前。

“老天爺啊!”

“是糧,是精米!”

“布,厚棉布!”

“藥材,這么多藥材!”

狂喜的浪潮席卷了每一個人。

絕望的寒冬里,終于照進了一束名為“希望”的滾燙陽光。

沈桃桃站在喧鬧的人群邊緣,看著謝云景有條不紊地指揮調(diào)度,玄甲在雪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澤,唯有胸口那處微微鼓起的地方,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合時宜的甜膩溫度。

她撇撇嘴,心里那點剜肉的疼,莫名被眼前這熱火朝天的景象沖淡了些。

可如何分配成了難題。

沈桃桃看著那些眼巴巴望著糧食、卻又畏縮不敢上前的流放犯,尤其是那些瘦骨嶙峋的老人和眼神麻木的女人,心頭一刺。

她找到謝云景,提出了“生產(chǎn)隊工分制”。

“干活才有飯吃?!鄙蛱姨也嬷?,站在臨時搭起的木臺上,聲音清亮,壓過寒風,“修房子、挖煤、采藥、紡線、做飯、看孩子……無論男女老幼,只要出力,就能賺工分,工分換糧、換布、換藥、換煤。寧古塔不養(yǎng)閑人,也不虧待任何一個肯干活的?!?/p>

話音落下,死寂片刻,隨即爆發(fā)出比看到物資時更猛烈的哭聲。

“干活……就能換糧?”一個須發(fā)皆白、蜷縮在角落等死的老翁,渾濁的老淚滾滾而下,“我這把老骨頭……還能給家里人換口吃的?”

“女人……也能賺工分?”幾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的婦人抱在一起,難以置信地喃喃,“不用……不用再……陪守兵……”后面的話哽在喉嚨里,化作劫后余生般的號啕。

“娃,娃也能幫娘撿柴火,能賺分?!庇袐D人緊緊摟住自己的孩子,枯槁的臉上第一次綻放出名為尊嚴的光彩。

“沈姑娘,謝爺,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啊?!辈恢钦l帶頭喊了一聲,人群如同潮水般涌來,紛紛朝著沈桃桃和謝云景的方向跪下磕頭。

他們拿不出金銀珠寶,只能獻上自己僅有的、最珍貴的東西:一把珍藏許久舍不得吃的炒黃豆,一塊磨得光滑的護身石,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漂亮鳥羽……粗糙的、帶著體溫的謝意,沉甸甸地堆在沈桃桃腳邊。

沈桃桃鼻子發(fā)酸,剛想彎腰扶起離得最近的一個老婆婆,一個略顯遲疑、帶著點怯懦的女聲響起:

“沈……沈姑娘……”

人群自動分開一條縫隙。

一個穿著單薄舊襖、卻難掩艷麗姿容的女人,牽著一個同樣瘦小、凍得瑟瑟發(fā)抖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上前。

女人手里緊緊攥著一條繡工極其精致的帕子,帕角一朵紅梅栩栩如生,在這苦寒之地里絕對是精致的物件兒。

“沈姑娘……”春娘的聲音帶著顫,臉頰凍得發(fā)青,卻努力擠出一個卑微的笑,“我……我想問問……能不能……用這個……換您那個盤火炕的法子?”

她將帕子往前遞了遞,眼神里滿是祈求,“我和妞妞……夜里實在……實在熬不住了……”她身邊的小女孩緊緊抓著母親的衣角,小臉凍得發(fā)紫,嘴唇烏青。

周圍瞬間安靜下來。剛才還充滿感激和喜悅的空氣,仿佛被投入了一塊寒冰。

陸夫人悄悄告訴沈桃桃:“女人叫春娘,聽說是個尚書的小妾,流放的路上,尚書一家死絕了,就剩春娘和女兒,家里沒個男人,在這冰窩子想活下去,只能……只能……出賣身體……”

“呸!騷貨?!庇腥说吐曂倭R。

“晦氣,離遠點?!庇腥讼訍旱睾笸恕?/p>

“靠賣肉換糧的臟東西,也配來求沈姑娘?”鄙夷的目光如同針尖,密密麻麻扎在春娘身上。

春娘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攥著帕子的手抖得厲害,嘴唇囁嚅著,眼里迅速蒙上一層絕望的水光。

“對……對不起……沈姑娘……我……我這就走……給您添麻煩了……”她倉皇地彎腰道歉,拉著女兒轉身就想逃開這令人窒息的羞辱。

“等等!”

沈桃桃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穿透了竊竊私語。她幾步上前,一把拉住了春娘布滿凍瘡的手腕。

春娘渾身一僵,愕然回頭。

沈桃桃看著她,目光清澈坦蕩,沒有絲毫鄙夷,只有一種沉甸甸的的近乎悲憫的理解?!安皇悄愕腻e,”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是這世道吃人?!?/p>

春娘徹底愣住了,呆呆地看著沈桃桃,仿佛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你能在這鬼地方,”沈桃桃的聲音提高了幾分,目光掃過周圍那些帶著有色眼鏡的人,“靠自己,養(yǎng)活自己和女兒,沒餓死,沒凍死,沒被逼瘋……”她頓了頓,語氣斬釘截鐵,“你很了不起。”

春娘的瞳孔猛地收縮,不是唾棄,不是驅(qū)趕,是……夸她了不起。一股巨大的、從未有過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沖上鼻尖,滾燙的淚水毫無預兆地決堤而出。她死死咬著下唇,不讓自己哭出聲,身體卻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帕子收好,”沈桃桃將她遞過來的帕子輕輕推回去,塞進她冰冷的手心,“火炕,我教你盤?!?/p>

她轉頭,朝著人群里喊道:“大哥,沈大山?!?/p>

正幫著扛糧食的沈大山聞聲跑過來:“咋了小妹?”

“帶上家伙兒事,”沈桃桃指著春娘那間木屋,“去幫春娘盤個火炕,要盤得暖和,結實,不漏煙?!?/p>

沈大山是個憨厚人,二話不說,抹了把汗就應道:“成,包在哥身上。”他扛起鐵鍬和泥抹子,招呼了幾個相熟的漢子:“哥幾個,搭把手?!?/p>

春娘看著沈桃桃,又看看扛著工具走向她家的沈大山一行人,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珠子,大顆大顆砸在雪地上。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堵得厲害,最終只是朝著沈桃桃,深深地、深深地彎下了腰。

窯火味兒混著草泥的土腥氣,在春娘的木屋里彌漫開。

沈大山領著幾個漢子吭哧吭哧地刨著地上的凍土塊,汗珠子順著他粗糲的下巴頦往下淌,砸在夯實的泥地上,洇開深色的圓點。

“這邊口子挖大點兒……對,對嘍?!鄙虼笊侥税杨~頭上的泥汗,指揮著同伴下石板,“煙道要順,要不憋著煤煙子,能把人悶在炕上見閻王?!?/p>

他轉過身,對著縮在角落、大氣都不敢喘的春娘,聲音不自覺地放柔和了些,“這口子對著燒火門……燒的時候留道縫兒,透點氣……悶不死的煙才暖和,記住了哈?!?/p>

春娘抱著蜷在膝頭、已經(jīng)凍得打瞌睡的小女兒妞妞,連忙點頭,眼角瞥見沈大山那雙沾滿了黑泥、粗糙得像老樹皮一樣的大手在灶膛口比劃,指甲縫里都嵌著泥。

她鼻尖一酸,沈家人給她的善意,比她過往人生全部加起來的都多。她鼓足勇氣站起身,拿起墻角破瓦罐里好不容易存下的半瓢水。

“大……大山哥,”聲音細細的,帶著點怯生生的試探,“喝……喝口水吧?”她捧著水瓢遞過去,指尖因為緊張而微微發(fā)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