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小丫頭將手爐呈上時,蘇螢只覺雪中送炭,放下茶盞,雙手接過,頓覺暖意流入掌心。
可杜衡那一答,令她一怔。
不由抬頭望去,恰恰對上杜衡投來的目光,只見他看著她捧著手爐,兩頰微粉,唇色紅潤,比起方才略顯蒼白的面色,已是好了不少。
他便安心地朝她點了點頭。
蘇螢趕忙收回視線,也不知怎的,只覺得手爐竟有些燙手。
她忙將手爐放下,卻因雙手空空反覺心慌,便又抬手捧起茶盞并送至嘴邊,仿佛這樣能遮去大半面容,隔去那道關(guān)心的視線。
片刻后,她才又偷偷往杜衡所坐之處瞧去,此時杜衡已不再看她,蘇螢不由得松了一口氣。
小幾上有一盤三色茶果,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向來愛吃軟糯的小點,這茶果用糯米捶打至細膩無粒,內(nèi)里包著甜甜的紅豆餡,吃起來香軟可口。
蘇螢覺得好,又吃了一個。
喝了些茶,聽婉儀講了好些個笑話,不知不覺便到了新歲。
眾人齊齊朝著老夫人跪拜,說著吉祥祝語,老夫人樂享天倫,依禮給了小輩們一人一只紅包。
因蘇螢是客,她未隨眾人前往拜祭杜氏先祖,而是留在堂屋等候。
婉儀攙著老夫人先行,程氏、容氏依序隨在其后。杜衡卻是最后一個離開的堂屋,像是特意落在后面一般。
他經(jīng)過蘇螢身旁時,腳步微頓,低聲道:“螢兒,祭祀頗費些工夫,若是困了,便回去歇息。讓丫頭留句話給二嬸便是?!?/p>
今年是守孝結(jié)束后的第一場祭祀,他自是知曉,時辰必會比往年更長一些。
蘇螢自覺是客,守歲時拘謹無語,哪還有之前在偏院看煙花時那般輕松愜意?明明覺得冷,卻始終沒有張口要求半句。
杜衡不愿她因久候而著了涼,特意落在最后,輕聲叮囑。
只是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他對她的稱呼,竟已不知不覺間隨心而發(fā)。
正欲拿起茶盞的蘇螢,手指一顫,差點失了手。
杜衡方才喚她什么?
她不可置信地抬頭望去,可他卻已出了堂屋,只余月華之下,一道修長背影,映入眼簾。
最終,還是容氏遣了丫鬟來傳話,讓她不必等候,可以先回偏院,她這才緩步離去。
不知不覺已是年后,藏書閣的整理可不是十天半月便能打理完的,容氏便勸她好好歇息,來日方長。
待蘇螢再次回到藏書閣時,已是大年初三。推開院門,院中積雪打掃得干干凈凈,藏書閣里也井然有序,蘇螢心中不免夸贊,桃溪確實十分得力用心。
見蘇螢來了,桃溪笑著喚了聲表小姐,便給她斟茶。
藏書閣經(jīng)過桃溪的細心打理,已不僅僅是個書閣,倒越發(fā)像一間舒適雅致的書房。書閣一側(cè)的耳房被改作存物、煮茶之用,若是蘇螢長時間留在書閣,也不必折返偏院取水添食,甚是便利。
蘇螢坐于書案前,才端起茶盞,就發(fā)現(xiàn)書案正中擺著一本眼熟的冊子,仿佛候她多時。
她疑惑地伸手翻開一看,竟是先前與婉儀“對話”的那書冊。
蘇螢心中暗道:婉儀也是的,這幾日明明日日相見,將這冊子直接交于她便是,怎的如此神秘地放于藏書閣中?
她低頭喝了一口桃溪遞來的茶,茶香馥郁,鮮潤甘甜,似是與守歲時飲的是同一款?
她覺得不錯,又抿了一口,這才慢慢翻看婉儀的新回話:
“煙花璀璨,轉(zhuǎn)瞬即逝。
不逐世譽,不畏世毀,唯守本心,方能久遠?!?/p>
她有些愣怔,從未有人如此明白她內(nèi)心所困。
“婉儀”安撫她,讓她莫要因己見與世道相左而沮喪,只鼓勵她守住本心。
她先是一陣暖意涌上,唇角忍不住微微翹起,可笑意未完全展開,心頭又忽地一緊,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隨手拿起婉儀近日留在她書案上的文章,又捧起這本冊子比照。目光一觸,心中猛然一震,兩邊的字跡,雖大致相同,可一遇上復雜之字,收筆間的勁道便有了分明異樣。
想起她自己也曾模仿婉儀的字跡將點評之語謄抄。難道,此字并非出自婉儀之手?
正在猜測之際,桃溪又送了一盤三色糕點,蘇螢才恍然。
桃溪是從他書房出來的小丫鬟。
三色糕點是他見她在守歲時唯一多吃了一塊的。
整個藏書閣,明面上是由她蘇螢打理,可實則,早已落入他的安排之中。
那本冊子,安安靜靜置于書案之上,等著她來翻看,除了他的授意,還有誰能如此?
若是婉儀,只怕早已笑嘻嘻地跑來追問,看到她放的書冊沒有?怎地還不回她話?
回想那日,她夸婉儀心細,還特地用了本嶄新的冊子來寫評語,婉儀卻支支吾吾、不敢接話。
原來從頭至尾,與她以筆交談的,一直都不是婉儀,而是他杜衡!
蘇螢猛地合上書冊,將它推到書案最偏遠的一角,面容看似平靜,實則掌心微微發(fā)汗。心頭雜亂無章,連呼吸都亂了。
杜衡這是作甚?
從前,她可說,一切皆是他無心之舉。
可這一回,明明,他是有了心!
杜衡遣清泉將書冊送到桃溪手上,已有多日。可遲遲未見那冊子回還。
他向來做事頗有章法,極少有反復斟酌之時。而這回,卻隱隱覺得,他是不是太急躁了些?
也許,他應將書冊交給婉儀,再由婉儀之手轉(zhuǎn)交給她,才更妥帖。
可是,為時已晚。
詩詞歌賦對他而言,但凡他看過,便能熟記于心。
書冊上,不僅是他寫的,就連蘇螢寫下的字字句句,他也早已一一刻進心底,閉眼便能默誦出來。
這幾日,他在心中反復誦讀那些字,并不覺得有何錯漏之處,想來,不該是她發(fā)現(xiàn)了什么,而故意不回。
可若不是,又為何至今未有回音?
難道是她不愿再答復了嗎?
堂堂京師解元郎,何曾體會過如此患得患失?
一顆心,仿佛被人輕輕挑起一線,連著幾日,心神不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