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人太甚!”
周武一巴掌拍在案幾上,震得酒杯里的劣酒濺出,他面色鐵青,橫肉抽搐。
“一個毛都沒長齊的黃口小兒,也敢在咱們頭上動土?廢除舊例?只看軍功?他媽的,老子在北平喝風(fēng)吃沙的時候,他還在娘胎里喝奶呢!”
下手坐著幾個總旗、小旗,都是平日里與他利益捆綁的舊派軍官。
一人憂心忡忡,“周大哥,這江澈是王爺跟前的紅人,暗衛(wèi)司主,咱們……硬頂怕是不行啊?!?p>“硬頂?誰他媽讓你硬頂了?”
周武瞪了他一眼,壓低了聲音。
“他不是要立規(guī)矩嗎?好啊,咱們就讓他立!可這規(guī)矩能不能走出他那司衙大門,就得看咱們弟兄們給不給面子了!”
他環(huán)視一圈:“傳我的話下去,都給我把嘴閉緊了,把腿管住了!他要查?讓他查!他要賞?讓他賞!咱們就當(dāng)沒聽見,沒看見?!?p>“底下的大頭兵,哪個敢冒頭,就給我往死里整!不出十天,他江澈就是個光桿司令,他的新規(guī),就是茅房里的廁紙!”
眾人聞言,緊繃的神情松弛下來。
對啊,強(qiáng)龍不壓地頭蛇。
他們這些人,在衛(wèi)所里幾代經(jīng)營,關(guān)系盤根錯雜,如同老樹盤根。江澈一個人,能掀起多大浪?
一個總旗陰笑著附和:“百戶大人高見!咱們就來個陽奉陰違,讓他政令不出司衙!看他能奈我何!”
“沒錯!耗死他!”
……
次日,天剛蒙蒙亮。
當(dāng)宿醉的周武等人還在夢中算計江澈時,整個北平衛(wèi)所卻被一陣密集的敲擊聲驚醒。
校場正中央,一夜之間,憑空多出了一間獨(dú)立的官署。
黑木的牌匾上,用血色大漆寫著三個字——檢舉司!
牌匾下,江澈一襲黑色飛魚服,負(fù)手而立,身形筆挺如槍。他的身后,兩列暗衛(wèi)司的校尉面無表情,腰間的佩刀在晨光下反射出瘆人的寒芒。
更讓所有人頭皮發(fā)麻的,是檢舉司門口豎起的一面巨大木榜。
榜上,用最清晰的楷書,羅列出了十幾個空缺的職位。
“小旗,三名??己艘螅骸?p>“總旗,一名??己艘螅骸?p>“試百戶,一名??己艘螅骸?p>每一個職位后面,都詳細(xì)列明了晉升所需的軍功標(biāo)準(zhǔn)。
細(xì)致到斬首、俘虜、訓(xùn)練成績。
甚至改良一道軍令可以折算多少功勞。
白紙黑字,清清楚楚。
這不是畫餅,這是直接把香噴噴的肉餅,端到了所有饑腸轆轆的餓狼面前。
李虎擠在人群里,死死盯著那“試百戶”三個字。
他的呼吸變得粗重,胸膛劇烈起伏。
昨日的激動,此刻已化為一團(tuán)灼熱的巖漿,在他血管里奔流。
他下意識地摸向腰間,那里,藏著他多年來偷偷記下的一本小冊子。
上面,密密麻麻記錄著周武克扣軍餉、倒賣軍械的樁樁件件。
他原本只是想留個憑證。
以防萬一被滅口,好歹能給家人留個申冤的由頭。
可現(xiàn)在,這本冊子,仿佛成了一塊通往天堂的墊腳石!
李虎的眼神變得銳利,他開始在人群中搜尋,尋找著那些和自己一樣,眼中有光,心中有火的同袍。他知道,只靠他一個人,還不夠。
而那些舊派軍官的親信們,則臉色煞白地看著那塊榜文。他們終于明白,江澈根本沒打算跟他們慢慢耗。
這是威逼,也是利誘。
他一邊舉起了屠刀,一邊撒下了魚餌。
要么,你就被那些渴望向上爬的餓狼檢舉揭發(fā),家產(chǎn)充公,身敗名裂。
要么,你就踩著別人的尸骨,去搶那塊誘人的肉餅。
沒有第三條路。
整個校場,數(shù)千軍戶,鴉雀無聲。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個人都在瘋狂算計,權(quán)衡。
人與人之間最后那點(diǎn)虛偽的溫情,被這塊榜文徹底撕碎。
……
檢舉司內(nèi),布置極其簡單。
一張長案,兩把椅子。
江澈安然坐著,面前的茶水已經(jīng)續(xù)過兩次,卻一口未動。
他的身側(cè),燕王世子朱高熾,正坐立不安。
這位體態(tài)肥碩的世子,額頭上布滿了細(xì)密的汗珠,不停用袖子擦拭。他那身華貴的親王常服,在這肅殺的環(huán)境里,顯得格格不入。
“江司主……”
朱高熾終于忍不住,肥碩的身體在椅子上挪了挪。
“咱們就這么干等著?外面那些人,怕是……”
江澈沒有看他,目光依舊投向門外那片被陽光照得晃眼的空地。
“世子殿下,稍安勿躁?!?p>“雪崩之前,總會有片刻的寧靜。我們在等的,是第一片敢于落下的雪花?!?p>他故意請朱高熾來,就是要讓他親眼見證這一切。
這位世子,仁厚有余,殺伐不足。
江澈必須讓他明白,對付北平衛(wèi)這潭積重難返的死水。
溫和的手段毫無用處。
而且讓朱高熾出現(xiàn),本身就是一個最強(qiáng)烈的信號。
這代表著燕王府的意志。
誰敢對抗檢舉司,就是對抗燕王!
朱高熾喘著粗氣,不再說話。
他看著江澈冷峻的側(cè)臉,說實(shí)話,他有些不喜歡江澈這種將人玩弄于股掌的酷吏手段,卻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或許是眼下唯一的辦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日頭漸漸升高,司外的喧囂聲似乎也小了下去。
這是人性的常態(tài)。
就在朱高熾幾乎要泄氣的時候。
一個瘦弱的身影,終于出現(xiàn)在了門口。
那是一名最普通的軍戶,名叫張羽,穿著一身洗得發(fā)白的號服,臉上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慘白。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本發(fā)黃的賬本,指節(jié)因?yàn)橛昧Χl(fā)白。
他站在門口,躊躇著,像一只受驚的兔子,不敢踏入這決定命運(yùn)的虎穴。
司外,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他身上。
張羽感受到了那些刀子般的目光,雙腿一軟,幾乎就要跪下。
就在這時,江澈的聲音從司內(nèi)傳來。
“進(jìn)來?!?p>簡簡單單兩個字,卻仿佛有種魔力。
張羽渾身一顫,像是被抽了一鞭子。
他猛地一咬牙,閉上眼睛,邁出了那一步。
他走進(jìn)檢舉司,雙膝發(fā)軟,直接跪倒在地,將那本破舊的賬本高高舉過頭頂。
“大……大人!世子殿下!”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卻異常清晰。
“小人……小人要檢舉!檢舉總旗王麻子,貪墨我爹的撫恤銀,共計二十三兩!”
說罷,他重重一個頭磕在地上,額頭與冰冷的地面碰撞,發(fā)出沉悶的響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