凈念菩薩看著那面鏡子,眉頭微微蹙起。
“貧僧看,是這陸凡的運氣,未免太好了些?!?/p>
他此言一出,周圍的佛陀、菩薩、羅漢都將目光投了過來。
“諸位請想。”
“此子先是莫名其妙成了那位的弟子,與孫悟空攀上了同門之誼。而后,又搖身一變,成了楊戩的兄長轉世,得了二郎真君的庇護?!?/p>
“如今,他家破人亡,流落到陳塘關,不太可能與他產生交集的三壇海會大神哪吒,竟然也能被他以這種方式,建立起聯(lián)系?!?/p>
“接二連三,環(huán)環(huán)相扣。天底下,當真有這般巧合之事嗎?”
凈念菩薩的話,讓佛門眾人心中都升起了一樣的疑云。
是啊。
一次是巧合,兩次是運氣。
這第三次,就顯得有些詭異了。
他們看向燃燈古佛,卻發(fā)現(xiàn)古佛的面色,比他們想象中還要難看。
荒謬。
此刻,燃燈心中只剩下這兩個字。
怎么還能有這樣的事?
在決定再次用三生鏡公審陸凡之前,他幾乎推演了所有可能。
他確信,陸凡與哪吒之間,不存在任何可以被利用的聯(lián)系。
李靖一家,沒有陸凡這個人。
太乙真人門下,金霞洞的弟子名冊里,沒有陸凡這個人。
哪吒在封神戰(zhàn)場上的袍澤故舊,沒有陸凡這個人。
甚至追溯到哪吒的前世,那顆混元靈珠子億萬年來的因果線,都與陸凡這個名字,沒有半點牽扯。
他與楊戩、孫悟空不同。
哪吒的人生軌跡,在封神一役中被三界眾神所見證,清晰得找不出一絲可以供人做文章的縫隙。
燃燈古佛對此,萬分篤定。
可他千算萬算,沒有算到,竟然能有這種方式,見縫插針!
一個將死的凡人,一個瀕臨魂散的神祇殘魂。
一座為了凝聚香火而建的行宮。
幾句問答,三枚銅板,一個為期一月的約定。
就這么,硬生生在兩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人之間,扯出了一段因果。
這簡直就像一個拙劣的笑話,偏偏就發(fā)生在了他眼前,發(fā)生在這三界矚目的斬仙臺上。
這小子......
就真的能有這么巧?
燃燈古佛甚至有那么一瞬間,懷疑自已的神通了。
不......不對。
事情還沒到那一步。
他努力讓自已的思緒恢復清明。
翠屏山行宮......
他當然知道。
他更清楚地知道,那座行宮最后的結局。
李靖!
燃燈古佛的嘴角,緩緩勾起。
他想起來了。
哪吒憑借香火重塑金身的計劃,最后是失敗了的。
而親手毀掉這一切的,正是他的父親,托塔天王李靖。
李靖勃然大怒,親上翠屏山,一鞭打碎了哪吒的神像,又放了一把火,將那座凝聚了無數(shù)愿力的行宮,燒成了白地。
也就是說......
陸凡此刻的希望,他那一個月的約定,從一開始,就注定是一場空。
他日復一日的虔誠跪拜,他省吃儉用攢下的香火錢,最終等來的,不會是神仙顯靈,而是神像崩塌,廟宇焚毀的絕望。
哪吒,根本沒有機會兌現(xiàn)他的承諾。
既然承諾未能兌現(xiàn),那陸凡與哪吒之間,便算不上有什么恩情。
這段剛剛建立的脆弱因果,也會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得干干凈凈。
想通了這一點,燃燈古佛心中的郁結之氣,頓時消散了大半。
他甚至有些可憐地看了一眼鏡中的陸凡。
可憐的螻蟻,在絕望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卻不知道,那根稻草,早就注定了要被烈火吞噬。
也好。
就讓這三生鏡,將這份虛假的希望,與最終的絕望,原原本本地呈現(xiàn)出來吧。
雷震子與幾位同哪吒交好的神將交換了一個眼神,最終還是他先一步走上前。
“哪吒?!彼叩浇埃扮R中翠屏山行宮陸凡之事,你還記得嗎?”
哪吒的視線從三生鏡上移開,落在了雷震子的臉上,神情有些許的恍惚。
記得嗎?
實際上,剛才看到畫面的時候,他就自已問過自已了。
那段歲月,是他神魂最暗淡,也最混亂的時期。
每日里,他都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tài),唯一的目標就是借助師尊尋來的香火愿力,勉強維持著自已不散。
那座行宮,是他唯一的希望。
無數(shù)的信眾前來跪拜,他們的面容在他的感知中,都是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們的祈求,化作一道道或強或弱的念力,涌入他那殘破的神魂之中。
悲傷的,歡喜的,貪婪的,絕望的。
他接收了太多太多的情緒,太多太多的愿望。
他就像一個快要溺死的人,拼命地抓住每一根能讓他喘息的稻草,根本無暇去分辨每一根稻草的區(qū)別。
陸凡?
他真的不確定。
或許有。
或許沒有。
在成千上萬張模糊的臉孔中,他實在無法清晰地勾勒出那一張沾著泥污,卻又倔強無比的少年的臉。
他搖了搖頭,一聲嘆息。
“不記得了?!?/p>
“那時候......來的人太多,我分不清。”
雷震子沉默了。
因為不記得,所以無法否認。
無法否認,那這樁因果,便坐實了。
哪吒看著雷震子的神情,忽然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他知道,這下,他是真的欠了陸凡的人情。
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煩躁,從他心底涌起,比剛才面對父親時的怒火,更加磨人。
他想不通。
曾幾何時,他哪吒行事,何曾有過半分的猶豫?
殺敖丙,抽龍筋,他只覺得快意恩仇,天經(jīng)地義。
剔骨還父,削肉還母,他只覺得一身輕松,再無虧欠。
大鬧東海,獨戰(zhàn)四海龍王,他也是一桿火尖槍殺得天昏地暗,從不知何為退縮。
可現(xiàn)在呢?
他竟然會因為一個無法確定的承諾,而在這里瞻前顧后。
會因為父親的一座寶塔,而選擇沉默退讓。
會因為所謂的大局,而壓抑自已心中最真實的想法。
他恨這樣的自已!
恨這種身不由已的無力感!
他下意識地抬手,摸了摸自已的手臂。
那肌膚光潔如玉,觸手卻帶著蓮藕的清冷,沒有一點血肉的溫度。
他恨這副蓮花之身!
它雖然讓他重生,脫離五行,卻也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他死死地釘在了這里,再無寸進的可能。
他也恨那座寶塔!
封神大劫已過數(shù)千年。
他以為自已早就長大了,早就該對過往的一切釋懷了。
他以為自已已經(jīng)接受了這副身軀,接受了這個永遠無法和解的父親,接受了天庭神將這個身份所帶來的一切。
可今日之事,卻像一只手,將他心頭早已結痂的傷口,重新撕開,露出了下面從未愈合的血肉。
他根本沒有釋懷!
他只是將那份恨意,那份不甘,埋藏得更深了而已。
當真的面對這一切,當那份熟悉的壓迫感再度降臨時,他才發(fā)現(xiàn)......
數(shù)千年的時光,什么都沒有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