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鐘后,楊玉鳳換了一身干凈的衣服走出來,臉上多了些血色。
羅澤凱站起身:“走吧,送孩子去醫(yī)院?!?/p>
他一邊說著,一邊撐起傘,將孩子抱起,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楊玉鳳跟在后面,眼里滿是敬重與感激。
雨水順著傘沿滴落,羅澤凱抱著孩子快步走向汽車。
孩子輕得讓他心驚,隔著薄薄的毯子都能摸到凸出的肋骨。
“孩子幾歲了?“羅澤凱將孩子小心放在后座,轉頭問楊玉鳳。
“六歲了?!皸钣聒P聲音哽咽,“這孩子從小體弱多病,都是我照顧不周...“
羅澤凱沒說話,只是迅速發(fā)動車子,調(diào)轉車頭向縣城方向駛去。
雨越下越大,擋風玻璃上的水珠被雨刷一次次掃開,又立刻被新的雨水覆蓋。
“羅書記,真的謝謝你。“楊玉鳳坐在后座抱著孩子,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沒,“我知道單位里的人都怎么看我...但小虎是我的一切?!?/p>
羅澤凱從后視鏡看了她一眼。
被暴雨沖刷過的她,妝容全無,臉色蒼白得嚇人,眼下浮著兩片青黑,與平日里那個濃妝艷抹、騷氣沖天的接待辦主任判若兩人。
“孩子爸爸呢?“話一出口羅澤凱就后悔了。
“礦難,三年前的事?!皸钣聒P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不帶任何情緒。
羅澤凱握方向盤的手緊了緊。
車子在泥濘的山路上顛簸,小虎在昏迷中發(fā)出微弱的呻吟。
“還有多久能到縣醫(yī)院?“楊玉鳳焦急地問。
“現(xiàn)在不好說?!傲_澤凱皺眉看著前方幾乎被雨水淹沒的路面,“這路況太差了?!?/p>
話音剛落,一道刺眼的遠光燈突然從對面射來。
一輛黑色奧迪像失控的野獸,直直朝他們沖過來!
羅澤凱猛地一打方向盤,車子在泥漿里狠狠甩尾,輪胎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
車子終于穩(wěn)住,而那輛奧迪連減速都沒有,囂張地亮著遠光燈揚長而去。
“王八蛋!”羅澤凱罕見地罵了一句,胸口劇烈起伏。
楊玉鳳嚇得臉色更白了,手指死死抓著座椅,聲音發(fā)顫:“慢、慢點開……安全要緊……”
羅澤凱深吸一口氣,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在前方模糊不清的路面上。
一路上,楊玉鳳緊緊抱著小虎,眼神中滿是焦急與擔憂。
“別太擔心,孩子會沒事的。”羅澤凱再次安慰道。
盡管他自已心里也沒底,但此刻他知道自已必須給楊玉鳳一些希望。
“羅書記,”楊玉鳳忽然輕聲開口,“我知道你心里看不起我。”
羅澤凱沒有回答。
“以前我在接待辦,確實做過不少不該做的事?!彼曇粲行┻煅?,“陪酒、陪笑、甚至……??赡阒绬幔课乙彩菫榱诉@個家?!?/p>
“每次拿到錢,我都得給婆婆帶藥,給孩子買點營養(yǎng)品。這些年鎮(zhèn)里窮,工資都發(fā)不全,我不做這些事,哪來的錢撐起這個家?”
她的語氣低沉而疲憊,卻帶著一種壓抑多年的傾訴欲望。
“我不是想為自已開脫,我只是……不想再這樣下去了?!?/p>
羅澤凱沉默片刻,終于開口:“你要是真想改變,就拿出行動來。”
“我會的?!睏钣聒P點頭,聲音堅定了一些,“我可以不在接待辦工作,調(diào)到最偏遠的村里去。哪怕去做個村食堂的打雜工,我也愿意?!?/p>
羅澤凱看了她一眼,目光復雜。
他知道,楊玉鳳不是沒有能力的人。
她精明、能干、善于交際,否則也不會在李二江時代穩(wěn)坐接待辦主任的位置多年。
但正因為如此,她也成了舊體制下的一個縮影——既是受害者,又是執(zhí)行者。
“你要是真有心,我可以給你機會?!绷_澤凱緩緩說道,“但我不會因為今天這一件事就對你網(wǎng)開一面?!?/p>
楊玉鳳眼眶紅了,卻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輕輕說了句:“謝謝你,羅書記,我從內(nèi)心里謝謝你?!?/p>
半個小時后,縣醫(yī)院的紅十字標志終于出現(xiàn)在視野里。
急診室燈火通明。
羅澤凱抱著小虎沖進大廳時,孩子的嘴唇已經(jīng)泛出淡淡的青紫色。
“呼吸40次/分,心率160!“值班護士接過孩子一量生命體征,聲音立刻尖了起來,“張醫(yī)生!疑似暴心!“
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一個箭步?jīng)_過來,聽診器剛貼上小虎胸口就變了臉色:
“心音低鈍,有奔馬律——“他掀開孩子衣領突然頓住,“胸前有瘀點?多久沒排尿了?“
楊玉鳳腿一軟差點跪在地上:“從、從下午開始...“
“暴發(fā)性心肌炎合并急性腎損傷?!搬t(yī)生扯過病歷本刷刷寫著,“馬上抽心肌酶譜,準備氣管插管!“
楊玉鳳看見護士推來的搶救車上擺著除顫儀,金屬電極片在冷光下泛著寒光。
她下意識抓住醫(yī)生手臂:“這么嚴重?“
醫(yī)生一邊快速檢查孩子,一邊頭也不抬地說:“家屬先去繳費,重癥監(jiān)護兩萬押金。”
楊玉鳳臉色瞬間煞白,嘴唇顫抖:“兩、兩萬……”
羅澤凱見狀,大步上前,一把接過繳款單:“我來?!?/p>
“羅書記……”楊玉鳳聲音哽咽得幾乎說不出話。
“別說這個?!绷_澤凱打斷她,“孩子要緊。”
搶救室門前,楊玉鳳靠著墻慢慢滑坐在地上,雙手捂住臉,肩膀微微顫抖。
羅澤凱站在她面前,看著這個曾經(jīng)讓他厭惡的女人,此刻卻像一片被風雨打落的葉子,脆弱得讓人心疼。
他蹲下身,輕聲道:“別怕,孩子會沒事的。”
楊玉鳳抬起頭,淚水從指縫中滲出:“我知道你一直看不起我……可我真的……真的不想再那樣活了。”
羅澤凱沒有說話,只是輕輕拍了拍她的肩。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有些人并不是天生就壞,而是被生活逼到了不得不低頭的地步。
而他作為鎮(zhèn)黨委書記,要做的不只是清理腐敗、整頓機構,更重要的是——
給那些掙扎在邊緣的人,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