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兆府去往無量觀的馬車上,明皎與明遠(yuǎn)幾乎一路無語。
馬車內(nèi)的氣氛有種微妙的氣氛。
唯有小團(tuán)子似是好無所覺般,口沫橫飛地說個不停,大部分都在說過去這九天發(fā)生的事,也包括他住在燕國公府那晚的事。
大半個時辰后,他們就抵達(dá)了無量觀,一路來到位于道觀東北角的棲云居。
相比定南王妃居住的云華館,棲云居的廂房比較狹小簡陋,那些家貧的舉子大都寄居在這里,明遠(yuǎn)、明遲兄弟倆住在第一排的最后一間廂房。
明皎還是第一次來到這里,一眼便注意到窗口的書案,兩摞書冊以及文房四寶擺得整整齊齊。
這間屋子過分干凈,好似沒有人居住般,也唯有這張書案有幾分活人味。
明皎不由攥緊了藏在袖中的雙手,眸底一點點地蓄起陰影。
“堂姐,坐,我給你倒茶?!?/p>
小團(tuán)子熱情地招呼明皎坐下,屁顛屁顛地跑去外頭的茶水房沏茶。
明遠(yuǎn)在明皎的對面坐了下來,揉了揉酸澀的眉心。
這一刻,積壓了九天的疲憊如沖破了堤壩的洪水般涌上,青年清俊的眉宇間染上了一絲煩躁。
明皎也能看出他的疲憊,決定快刀斬亂麻,單刀直入道:“堂哥,三堂叔、三堂嬸應(yīng)該快到京城了,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了?!?/p>
什么?!明遠(yuǎn)震驚地瞪大了眼,表情瞬間變得有些陰沉。
耳邊又回響起明皎之前在京兆府公堂外對他說的那句話:“你有沒有想過,三堂嬸為什么不愿你來京城參加春闈?”
明遠(yuǎn)的腦子因為疲憊有些滯澀,脫口道:“難道是你……”
“不是我?!泵黟〒u了搖頭,“是明遇?!?/p>
她也派了人去老家接三堂叔、三堂嬸來京城,只是明遇顯然比她還著急,快了她一步。
明皎不知明遇在圖謀些什么,但可以確定他不懷好意,得讓大哥有所提防。
“令兄?”明遠(yuǎn)深深地皺起了眉頭,愈發(fā)不解,“為什么令兄要這么做?”
明皎一瞬不瞬地緊盯著明遠(yuǎn)的眼眸的,緩緩道:“許是因為母子同心,他們都不希望你來京城參加春闈,希望你能永生永世窩在老家,抑郁不得志?!?/p>
這句話的信息量實在太大。
“你說什么?!”
明遠(yuǎn)驚得心神大震,失態(tài)地霍然起身,甚至還撞翻了身后的交椅。
“砰!”
“啪!”
撞擊聲與碎瓷聲幾乎同時響起。
明遲不知何時出現(xiàn)在廂房門口,木托盤與茶杯摔在了他身前的地面上,茶水濺濕了鞋面。
小家伙的身后,還有一個人。
楚北辰正靜靜地站在他身后,逆光之下,整張臉有些晦暗,但那雙眼眸格外明亮,目光灼灼地盯著明遠(yuǎn)。
“不……”明遠(yuǎn)直覺地想說不可能,但只說了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
十八年前,他出生在京城的景川侯府,與景川侯世子明遇同年同月同日生。
他的母親唐氏自幼不喜他,總說他克她,說他是她上輩子的冤孽……
三年前,他之所以會在院試時失利,也是因為頭一天突然身子不適,腹瀉了一夜,他拖著虛弱的病體去參加了院試。
如果說,他與明遇在出生后就被人調(diào)包,從此人生錯位,那就可以解釋唐氏與明遇對他的敵意,可以解釋唐氏為什么一直不喜他讀書科舉……
過去十八年的一幕幕如走馬燈般在他腦中回放。
唐氏對他的斥責(zé),唐氏對他的嫌惡,唐氏對他的貶低……宛如數(shù)千根鋼針一遍遍地扎在他心口。
這一刻,明遠(yuǎn)心緒極亂,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阿遠(yuǎn)……”門口的楚北辰急切地上前了一步,想說什么,卻被明皎擺手制止。
明皎以眼神告訴楚北辰,舅舅,不急。
過去十八年,她的大哥都以為他是三堂叔、三堂嬸的兒子,她知道讓他僅僅因為她的一句話就相信她,沒那么容易。
她不能讓大哥一直被蒙在鼓里,她得讓大哥面對三堂嬸、明遇母子時,能有所提防。
“原來是這樣!”小團(tuán)子先一步消化了這個事實,驚喜地說,“原來大哥才是堂姐的大哥!”
小家伙顯得無比亢奮,啪嗒啪嗒地沖過來,一把捏住明遠(yuǎn)的袖口,“大哥,我就說了,你的八字不對!你還不信我的話!”
“這就對了!”
他拉著明遠(yuǎn)的袖口示意他低頭,仔仔細(xì)細(xì)地端詳著他的臉,另一手掐算了一番,“那根本就不是你的八字?!?/p>
明遠(yuǎn)一言不發(fā)地任由弟弟擺弄,胸膛劇烈地起伏著。
胸腔內(nèi)似有一頭暴戾的兇獸快要咆哮沖出,眼圈一點點地變紅,仿佛染上了血般。
看著明遠(yuǎn)這副神搖魂蕩的樣子,明皎有些心疼。
正是因為擔(dān)心影響他的心緒,她才沒有在會試前告訴他真相。
她知道,會試對明遠(yuǎn)來說,有多重要。
突然,明皎起了身,柔聲說:“大哥,今天我與舅舅就先走了,今晚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們再來看你?!?/p>
“等等!”明遠(yuǎn)回過神來,急忙喚住了明皎。
他眼神依然混亂,但表情中卻透著一絲堅毅,似乎下了什么決心。
“堂……”他想喚堂妹,猶豫之后,不太自然地改了口,“皎皎,你是不是也派了人去老家接……三堂叔一家?”
只不過,明遇比她快了一步而已。
“不錯。”明皎微微頷首,彎唇笑了。
也許是因為大哥的這一聲皎皎,也或許是因為對大哥與她的心有靈犀。
她看似平靜,但心底其實遠(yuǎn)沒有表現(xiàn)得那么平靜,藏在袖中的左手攥得緊緊。
她能看得出,大哥對她依然有提防。
他們本該是最親密無間的兄妹……
明遠(yuǎn)瘦削的身形繃緊,沉默了兩息后,又問:“你手頭已經(jīng)有了確鑿的證據(jù)?”
他與這個親妹妹近乎陌生人,但從方才在京兆府公堂發(fā)生的事,他能看得出來,他這個親妹妹是個心有成算、步步為營之人。
明皎再次點頭。
明遠(yuǎn)深吸一口氣,正色道:“殿試在即……我不想重蹈謝珩的覆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