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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山雨

    今年頗多雨,京城淅淅瀝瀝小雨下個不停,而在邯郡則是大雨瓢潑。

    大街上幾乎看不到人。

    不過酒樓茶肆里依舊坐著不少客人。

    雨天人更閑,飲酒喝茶聽書,伴著說書先生舌燦蓮花,茶樓里響起一陣陣叫好聲。

    去年叛亂引發(fā)的戰(zhàn)火痕跡早已經(jīng)消失不見了,損毀的屋宅都已經(jīng)修補好了, 有能力的自己修補,沒能力的官府統(tǒng)一修補,世家大族更捐了慈善堂,遇難的遺孤老弱都有照看,一派安樂。

    但外表的創(chuàng)傷修補遮蓋了,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還難免殘留,大雨空寂的街上忽的傳來哭聲,伴著婦人的喊叫。

    茶樓酒肆里的人聽到了, 說笑聲一頓, 有不少人向外看去,更多的人則司空見慣。

    “姜家嫂又發(fā)病了?!庇腥藫u頭,看著桌案的棋局,“怎么也沒看著?”

    “她家里只有一個病弱老婆婆了,錯眼就看不住了吧。”對面的同伴一臉凝重說,斟酌著走哪一步。

    “我早就說應(yīng)該送去慈善堂,姜婆婆照看自己都難,還得照看瘋婦?!迸赃呌^棋的人道。

    拎著茶壺來添茶的店伙計插話道:“姜阿婆哪里舍得,就剩兒媳婦一個親人了,瘋了也是親人啊?!?br />
    而在這時,街上的婦人也跑到門外了,大雨中渾身濕透, 狼狽不堪, 她卻毫無察覺,只不停地喊“救命,殺人了——”

    站在門口看的人們大概猜到什么了, 問:“她家人是死在逆賊蕭珣手里了吧?”

    旁邊的人點頭:“她丈夫和兩個兒子,被征去當(dāng)役夫, 結(jié)果遇到官兵,官兵說要練兵,讓他們當(dāng)靶子,都被殺了?!?br />
    當(dāng)年叛賊蕭珣的兵馬多么可惡兇殘,逼的本來歸順的世家大族都忍無可忍,帶著民眾揭竿而起投了朝廷,這些事大家都知道,果然這個婦人是叛軍的受害者。

    “可憐。”大家搖頭。

    有人看不過去,沖出去給那瘋婦裹上雨布,大聲勸:“姜阿嫂,快回去吧,壞人已經(jīng)被殺了,你放心吧?!?br />
    姜阿嫂喃喃“壞人,被殺了?”

    那人點頭:“是啊,皇后的兵馬殺進(jìn)來了,壞人都被殺了,你丈夫兒子也都報仇了, 你快回家去吧?!?br />
    姜阿嫂再看向四周:“壞人,真的, 被殺了?”

    四周站著的人們也紛紛點頭“是啊是啊, 壞人都被殺了?!薄盎屎笠呀?jīng)給你報仇了?!?br />
    這話也不是哄騙姜阿嫂,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但聽到四周的聲音,姜阿嫂呆呆一刻,反而更發(fā)狂了,將雨布扯下來,將勸自己的人一頭撞開。

    “壞人,殺人了,殺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她大喊大叫,流淚大哭,在街上狂奔。

    四周的人們看得無奈,又憐憫搖頭:“沒辦法,瘋了,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聽不懂。”

    瘋婦在大雨中哭喊而去,街邊的人們議論著收回視線,繼續(xù)飲茶下棋聽書。

    直到瘋婦渾渾噩噩,沒有力氣才停下來,還好瘋了也知道家,跌跌撞撞搖搖晃晃往家走,暮色降臨,大雨中更是視線昏昏,一間矮房前宛如多了一堵黑墻。

    瘋婦呆了呆,然后才看到那是幾個人,他們穿著烏黑的雨布,頭臉幾乎都遮擋。

    “姜阿嫂。”為首的人喊道。

    瘋婦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管前面是人還是墻,跌跌撞撞奔過來,口中喃喃“殺人了,救命——”

    人墻讓開路。

    “姜阿嫂。”為首的人再次道,“是誰殺人了?”

    沖過來的姜阿嫂身形踉蹌跌倒在地上,泥水濺在她臉上,但沒有擋住她的視線,她看到隨著這些人的走動,黑雨布下露出幾道金燦燦的蟒紋——

    “姜阿嫂?!甭曇衾^續(xù)落下來,“是誰殺了你丈夫和兒子?”

    是誰?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問?姜阿嫂跌跌撞撞爬起來沖進(jìn)家門。

    身后的人沒有追進(jìn)來,聲音追進(jìn)來。

    “你可看到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殺人兇手?

    姜阿嫂撲進(jìn)室內(nèi),撞在桌子上,濕透的亂發(fā)遮住她的臉,亂發(fā)下她的雙眼沒有半點渾濁癡傻,而是如血一般紅,淚水涌出,在臉上縱橫。

    竟然還有人會聽到。

    竟然還有人會來問。

    “救命,殺人啦?!彼粏o聲地說。

    ......

    ......

    深夜的魏宅被人敲響,原本這么晚了,魏氏沒有哪個老爺會來見客,但當(dāng)?shù)弥獙Ψ缴泶y袍,腰懸長刀,魏家大老爺便親自出來接見。

    作為帶著邯郡民眾殺蕭珣兵將,投奔皇后的功臣,魏氏跟如今的郡城官員幾乎可以平起平坐——就像曾經(jīng)一樣。

    但跟曾經(jīng)不同的是,郡城多了一個新的衙門,拱衛(wèi)司。

    拱衛(wèi)司的威名魏氏早有耳聞,皇后直屬獨掌,身披御賜蟒紋,有生殺予奪大權(quán)。

    鄧弈之所以被逼走,就是拱衛(wèi)司的威力。

    這群虎狼今晚突然來訪,魏大老爺覺得有些不妙。

    但這半年多拱衛(wèi)司在邯郡安靜地如同不存在,從不過問邯郡官府行事。

    畢竟邯郡才收復(fù),總不能立刻就攪動的官民不安吧,那皇后的臉面也不好看。

    魏大老爺含笑迎出來,見過為首的官員,雖然拱衛(wèi)司很安靜,但大家也都知道姓名。

    這位坐鎮(zhèn)北方歸順之地拱衛(wèi)司的同知朱詠,亦是聲名赫赫,可以說,就是因為他,皇后才成立了拱衛(wèi)司。

    “朱大人?!蔽捍罄蠣斒┒Y,“不知有何吩咐?”

    “魏老爺?!敝煸伒?,“有人告你們魏氏虐殺民眾,所以本官來問一問?!?br />
    外邊大雨刷刷,讓他的聲音有些像說笑,他的臉上也帶著笑。

    但這位翰林出身的官員的心腸已經(jīng)不似外表這么溫和了,魏大老爺也跟著笑了:“朱大人,這從何說起?”

    “從叛軍占據(jù)郡城說起?!敝煸伒?,“你們魏氏替叛軍掌管役夫,那一天,召集了三十名役夫說是去挖壕溝,但當(dāng)役夫們到來時,你的兒子,魏大公子帶著人驅(qū)趕這群役夫做狩獵嬉戲,三十人當(dāng)場被射殺?!?br />
    魏大老爺再次笑了,對身邊的隨從道:“這真是荒唐,怎么可能有這種事——”

    “役夫姜樹,以及兩子,來之前忘記了帶背筐,他的妻子唯恐耽擱工時,急急來送籮筐,恰好看到這一幕——”朱詠道,一雙眼幽幽看著他。

    魏大老爺皺了皺眉,姜樹?他哪里知道役夫叫什么名字,更不關(guān)心他們的妻子——除非是小家碧玉絕世美人。

    “姜阿嫂原本認(rèn)了命,在叛軍手下死了也自認(rèn)倒霉,還有老婆婆要照看,一家人不能都死絕了,她忍著心痛眼睜睜看著丈夫兒子慘死,躲藏不出聲保了性命逃回去,但沒想到,你們魏氏轉(zhuǎn)頭投了皇后,將死難者說成是叛軍所為,搖身一變成了平叛的功臣?!敝煸伒?,“姜阿嫂更不敢說這個秘密,只能裝瘋賣傻滿街喊冤,但無人能查——”

    聽到這里時,原本皺眉的魏大老爺坐下來,端起茶杯,打斷了朱詠的話。

    “或者說,無人敢查?!彼麤]有質(zhì)問,斥責(zé),更沒有憤怒喊著要對質(zhì),而是笑問,“朱大人是不是要這樣說?”

    朱詠看著他:“這么說,魏大老爺承認(rèn)了?”

    魏大老爺擺擺手:“真真假假,我們暫時不論,我知道如果拱衛(wèi)司要查,就有千萬種辦法能查,我一把老骨頭也經(jīng)不住查?!?br />
    他看著朱詠。

    “但你們查之前,我要先問一句話。”

    “現(xiàn)在這樣不好嗎?”

    這話聽起來沒頭沒尾,但朱詠明白他的意思,張口要回答。

    魏大老爺再次打斷他,微微一笑,笑得溫和,又很倨傲。

    “朱大人,這件事你沒資格回答?!彼f,“伱要問問皇后?!?br />
    ......

    ......

    拱衛(wèi)司的密信飛快地送到了京城。

    楚昭坐在窗邊,看著晴朗的日光,輕嘆一口氣。

    “看來人家根本不怕我?!彼f,說著又一笑,“是啊,我有什么好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