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方生黑沉的眼睛里,瞳孔頓時收縮。
是啊,必須趕緊的。
他們已經(jīng)沒有時間了。
“先生。”
天賜:“還是我先走一步,去把宋平找出來?!?/p>
馬?。骸拔腋√鞝斠黄鹱?。”
越是關(guān)鍵時候,寧方生臉上越?jīng)]有什么情緒:“天賜你先走一步,一定要快?!?/p>
馬住一怔:那我呢?
天賜也不管別人是什么安排,應(yīng)下一聲“是”后,人就往山坡上跑。
陳器看著他背影,心說這小子跟個鐵人一樣,怎么從來不累的?
“陳大人,馬住。”
寧方生從懷里掏出一張銀票:“勞你們兩人把這墳再填好?!?/p>
五百兩,填個墳?
好吧。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寧神醫(yī)是懂他的。
陳器接過來,往懷里一塞,“半個時辰內(nèi),肯定填完?!?/p>
“我也來幫忙?!毙l(wèi)澤中拿起鏟子。
衛(wèi)東君擔(dān)心自家親爹那把老骨頭:“爹,你行不行啊?”
“行!”衛(wèi)澤中心說,我還能大戰(zhàn)三百回合呢。
“衛(wèi)東君?!睂幏缴?fù)手而立。
衛(wèi)東君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說,要我做啥?”
寧方生:“想一想見到宋平后,我們用什么樣最快的辦法,向他施壓,好讓他夢到賀湛英?”
衛(wèi)東君敲了幾下腦袋,孤墳,殘碑,亡人……這幾個字在她腦子里揮之不去。
“主意倒是有一個,就是……就是有點缺德?!?/p>
“說出來聽聽?!?/p>
這可是你讓我說的。
衛(wèi)東君一咬牙:“宋平放那么多他的行蹤出去,然后又弄一個空墳在這里,無非就是怕賀家的人殺他。”
寧方生眼皮霎時劇跳,“你的意思是……”
衛(wèi)東君狠狠心,咬出兩個字:“殺他!”
世界,再一次的靜止了。
填墳的兩人同時停下手里的活,怔怔地看著衛(wèi)東君。
果然缺德啊。
寧方生余光看了那兩人一眼:“還不夠。”
衛(wèi)東君眉頭皺起來:“那你有什么好辦法?”
寧方生眼底閃爍著深邃的寒光,“先殺他,再以賀湛英的名義救他,最后再把他敲暈?!?/p>
那兩人驚得倒吸一口涼氣。
好嗎,這一位更缺德!
寧方生瞳仁一壓,“馬住,到時候你和天賜兩個人負(fù)責(zé)殺;陳大人負(fù)責(zé)救?!?/p>
陳大人:“……”爺有這么好的功夫?
馬?。骸啊毕壬茄巯??
……
半個時辰后,兩輛馬車在官道疾馳,顛得人五臟六腑都晃動起來。
衛(wèi)東君掀起一點簾子。
龍門村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遠(yuǎn)。
世人用鯉魚躍龍門,來形容金榜題名,宋平五次春闈不中,最后的空墳卻陰差陽錯地落在了龍門村。
可真是諷刺。
想到這里,衛(wèi)東君的心里有些發(fā)堵,心說不想那么多了,先睡一覺再說,養(yǎng)足精神晚上才能入夢。
一覺醒來,日頭徐徐往西去。
當(dāng)最后一點落日被地平線淹沒的時候,天地間一片黑暗。
馬車依舊在官道疾馳著。
衛(wèi)東君不停地掀開車窗往外瞧一眼。
她的車是由陳十二趕的。
從昨天晚上,到今天一天,他就一直在趕車,沒有停過,不知道他能不能撐得住。
此刻的陳十二整個人都被風(fēng)吹僵了,吹麻了,什么知覺都沒有。
撐不住了。
能不能停下來歇一歇啊。
爺自打從娘胎出來,就沒吃過這份苦,太遭罪了。
心里一打退堂鼓,手里的韁繩便握得沒那么緊了,車速慢下來。
就在這時,前面馬車的簾子掀起來,露出寧方生清冷的臉。
“陳大人,你若能撐到孫家洼村,一千兩銀子如何?”
一千兩?
陳大人的眼淚瞬間落下來。
財神爺硬塞過來的銀子,如果他接不住,那這輩子……
活該窮死。
“駕——”
……
孫家洼村的最北邊,有一片池塘。
池塘邊上有個孤零零的院子。
院子一角,筑了個雞籠,另一角,蓋了個鴨籠。
兩間朝南的屋子,一間暗著,一間亮燈。
燈下。
宋平伏在書案前,正看著手里的一篇文章。
一個穿著粗布衣裳的少年端著盆進(jìn)屋,少年十四五歲的模樣,眉眼間都是青澀。
“先生,夜深了,燙燙腳該睡了?!?/p>
“在看你做的文章呢?!?/p>
宋平抬起頭,脫下鞋襪。
水溫其實并不燙,但他這雙腳早些年凍壞了,不太能碰熱的東西,他適應(yīng)了好一會,才把腳放進(jìn)去。
“阿成,你過來?!?/p>
阿成上前,偷偷看了眼自己文章上的批注,羞愧地低下了頭。
“先生,這字我寫得偷懶了?!?/p>
“你啊……”
宋平似有千言萬語要說,然而話到嘴邊,只輕輕化作一聲嘆息。
他十三四歲的時候,寫字也常常偷懶,還以為先生瞧不出來。
有一回,偷懶偷的過分了,先生一怒之下,就狠狠打他。
一邊打,還一邊罵。
“字是一個人的門面,見字如見人,風(fēng)骨都藏在里面,批卷的人看你的文章,看你的字,更是在看你的人?!?/p>
說得真好。
他把先生這話記在了心上,從此刻苦練字,把字練得憑誰見了,都要夸上幾句。
許多年后,他才知道,文章再好,字寫再好,都不如命好。
“起來吧,去檢查一下門有沒有落栓。”
“是?!?/p>
阿成起身走到門口,仔細(xì)檢查了門栓。
先生這人有個怪病,臨睡前總要再檢查一次門栓。
別說家里沒什么值錢的東西,就是有,誰會來偷一個教書先生的家,敬著都還來不及呢。
阿成檢查完門栓,又折回屋里,替先生鋪床。
家里窮,沒錢供他讀書,先生瞧他聰明,就免費教他。爹娘心里過意不去,讓他過來侍候先生。
先生這人好伺候,不挑吃,不挑穿,專挑他身上的毛病。
他字寫得不好,文章做得不好,先生都嘆氣。
長一聲,短一聲,嘆得千回百轉(zhuǎn)。
小的時候,他覺得先生不罵人,不打人,真是好。
如今長大了才知道,那一聲聲嘆比罵他,打他,還讓人難受。
好像是在責(zé)問他,為什么不再努力一點?知道不知道自己家里很窮?你除了讀書,還有別的出路嗎?
宋平把腳擦干,“去睡吧阿成,夜里別蹬被,明兒早點起來讀書?!?/p>
阿成端起洗腳盆,“先生也早些睡?!?/p>
“嗯?!?/p>
門掩上,宋平吹滅燭火后,并沒有急著上床,而是走到窗邊,支起窗戶。
年紀(jì)大了,覺就少,躺在床上半天也等不來一點睡意。
沒有睡意的時候,他寧愿這樣站著,看著窗外的夜色,好像什么都不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