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方生忽然覺得事情即便到了最后這一步，竟然還是迷霧重重。
就在這時，只聽那驚堂木又起。
“惡毒小人毛頭，為一已私欲，背叛陷害主子，經(jīng)天子御批，定今日問斬于市，午時一到，即刻行刑?！?/p>
宋平頓了一頓，口氣突然急促起來：“押下一位犯人上場！”
下一位？
寧方生從來都是不緊不慢的脾氣，此刻也猛地扭過頭。
兩個身形高大的衙役，一左一右架著個女子過來。
那女子一身紅衣，身上五花大綁，頭上也戴著個黑色的頭罩。
女子噗通一聲，跪在他身旁，頭上的頭罩被掀開，露出一張青春洋溢的臉，和一雙茫然無知的眼睛。
寧方生深吸一口氣，壓住了心中的驚愕。
是賀湛英。
正值二八年華。
五官還是那個五官，但人卻不是幾番夢里見過的那個人。
她的秀眉高高揚起，以至于整張臉看上去有一點傲氣，有一點倔強，還有一點沒有被生活捶打過的青澀單純。
隨即，另一個念頭從寧方生的心上浮起。
宋平夢里的賀湛英，會是衛(wèi)東君扮的嗎？
這時，那雙茫然無措的眼睛，向?qū)幏缴催^來。
四目相對。
少女眼中的茫然更濃烈了。
不需要再做任何試探，寧方生瞬間就確定，眼前的賀湛英就是衛(wèi)東君。
因為真正的賀湛英見過毛頭，看到他只會眼前一亮。
而衛(wèi)東君，卻沒有。
黑色頭套摘下，露出少女明艷動人的臉。
宋平驚駭?shù)谋牬罅搜劬Α?/p>
很快，他的五官起了變化，眉低低的壓著，鼻翼微微張開，嘴唇劇烈地戰(zhàn)栗了幾下。
緊接著，他落在身側(cè)的兩只手握成了拳頭，因為握得太緊，以至于手背上的青筋一根一根暴出來。
最后，他像瀕死之人一樣，深深吐出最后的一口氣后，松開拳頭，整了整官帽，理了理官袍，四平八穩(wěn)地坐了下去。
娘說得沒有錯，風水總會輪流轉(zhuǎn)的。
瞧。
賀家高高在上的三小姐，不也有落魄到要跪在他面前的時候？
他拿起驚堂木，重重一拍，“賀湛英，你可知罪？”
我在宋平的夢里，成了賀湛英？
弄明白自己的身份后，衛(wèi)東君立刻做出反應(yīng)：“宋平，我何罪之有？”
一句話，七個字，每個字都像一把匕首，凌遲著宋平千瘡百孔的心。
是的，賀家高高在上的三小姐叫人，都是連名帶姓的叫。
“宋平，有沒有把你嚇一跳??？”
“宋平，這字你可愿意賣？”
“宋平，如果我有喜歡的人，我會為了他，和全世界對抗的，你信不信？”
從前信的。
她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信。
賀家富得流油，她又是賀家最得寵的三小姐，四九城里什么樣的青年才俊找不到，偏偏要找一個從小地方來的，什么都不是的窮書生？
她一定是喜歡他的。
現(xiàn)在想想，他可真是這天底下絕無僅有的傻、逼啊。
宋平冷笑連連，拿起驚堂木便用力一拍：“賀湛英，誰給你的膽量，連名帶姓的稱呼本官？”
“……”
衛(wèi)東君咬了咬牙，心一橫：“宋大人，我犯了什么十惡不赦的罪行，你要殺我？”
宋平瞳孔驟縮，一股血腥之氣順著氣管，反沖上喉嚨，他不由劇烈地咳嗽起來。
“宋大人，麻煩把我的罪行好好說一說，若真是我做的，你要殺我，我便認了?！?/p>
衛(wèi)東君目光故意挑釁一抬。
“若不是我做的，便是到了陰曹地府，我也要地府的閻王告你一狀，說你公報私仇，草菅人命?！?/p>
我公報私仇，草菅人命？
宋平充血的目光直勾勾地看著地上的少女。
少女的頭高高昂著，脊背挺得筆直，一如從前那副趾高氣揚的模樣。
那模樣從執(zhí)念里走出來，仿佛是由心魔幻化而成，宋平那反復(fù)被壓下去的血腥再一次涌上來。
彌漫進口腔，充斥著大腦，與過往的種種一道，在宋平的眼前反復(fù)橫跳。
二十幾年壓在心底的涓涓恨意，終于像巖漿一樣噴涌出來。
洶涌而澎湃。
“我告訴你，你犯了什么罪？”
他雙手握拳，重重捶向桌面：“你罪名有三，第一，便是欺騙了我的感情！”
衛(wèi)東君看著那張因為憤怒而變形的臉，冷冷一笑：“宋大人，我怎么就欺騙了你的感情？”
“賀湛英，從你我相識的第一幕起，你就在行騙，你看到我因為春闈受挫，躲在樹下哭泣，便故意從樹上掉下來。
我被你砸傷了，你和你們賀家借口替我養(yǎng)傷之際，連哄帶騙，把我騙進賀府，做賀湛年的教書先生。”
往事歷歷在目，但宋平一個畫面都不想詳細敘述，只想用最快言語，將這個卑鄙女子的騙局，一一揭穿。
“第一年除夕夜，你往我庭院里扔鞭炮，我怒了，要趕你走，你卻對我說，宋平，過年就要熱鬧，只有熱鬧了，才能讓天上的神仙看見你，庇佑你。
這話把我的怒氣一下子澆滅了，我心想，傳說中不講道理的三小姐，也沒有那么不講道理，至少心是好的。”
宋平怒吼道：“狗屁心是好的，這一招你不過是想引起我的注意，這是你所有計劃的第一步?！?/p>
十五天后的上元燈節(jié)，街市上有比賽寫“福”字的活動。
他寫的一個“?！弊至核腥?。
這時有人認出他，把他因為拉肚子，沒進得了考場的糗事說出來，還說他是個無福之人，根本不配寫“?！弊?。
就在他被人嘲笑，無地自容的時候，賀湛英用十兩銀子的高價，買下了他的這個福字。
他的眼熱了，心也跟著熱了，卻不曾想，這不過是引他上鉤的第二步罷了。
果然，沒過幾天，她就找上門，說要拜師學字，還找了一個十分讓人感動的理由——寫一幅百壽圖，給老太太慶生。
他背井離鄉(xiāng)一年多，最虧欠的是家中爹娘，見到賀湛英這般有孝心，他幾乎是想都沒有想，便一口應(yīng)下。
蛇打七寸。
他最要命的七寸就是一個“孝”字。
這一步，賀湛英成功的走到他身邊，開始和他朝夕相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