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年后她再見到許盡歡的時候,是在一個雨天。
三月期滿,她如約來到許家送貨。
管事還是和從前的許多次一樣,客氣的請她去花廳坐坐,
但這一回她搖搖頭:“家中有事,要立刻回去?!?/p>
“夫人稍等片刻,我這就去給夫人拿銀票?!?/p>
管事?lián)沃鴤愦掖译x去,她站在屋檐下,看著茫茫雨幕,深深吸進一口氣。
有人走過來,在她身旁停下。
她以為是卸貨的伙計,看也不看道:“這邊事了,我跟你去鋪子,晚些再回去?!?/p>
沒有人說話。
她察覺到不對,猛地轉(zhuǎn)過身。
是許盡歡。
還是那副痞痞的樣子,眼角眉梢也都還是傲氣。
“我怎么都沒有想到,都這個時候了,你竟然還會來送貨?”
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
是商隊遇著馬匪,人財兩空的時候,也是她被賀家逼著還錢的時候。
他竟然……
知道?。。?/p>
賀湛英喉頭一片澀然,“其實我也不想來,但我阿奶說過的,生意人誠信最重要,所以我就只能硬著頭皮來了?!?/p>
他不可思議地看著她,半晌,才道:“夫人,你知道我此刻最想做什么?”
“你最想變出一面鏡子,讓我照一照?!?/p>
賀湛英撥了撥耳邊的碎發(fā),沒有半分不好意思:“不用照,我知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又老,又丑,活得不痛快。”
他愣了愣,突然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哈哈哈哈……”
笑聲肆意而狂妄,一如從前那樣。
笑完,他深吸一口氣。
“我給人作畫,都備有十天的觀察期,我從來不會準點到,都是姍姍來遲,你是第一個因為等的不耐煩,沖我發(fā)火的人?!?/p>
“你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p>
“為什么?”
“人有兩張皮,一張是真皮,一張是假皮。我就想看看這世上,有沒有人自始至終,只披了一張皮,心口如一?!?/p>
賀湛英狐疑地看著他,不知道要如何接話。
“十天后,我把畫作完,交出去,沒有一個人說不滿意,都夸我畫得惟妙惟肖。”
他嘴角一彎,露出一個壞笑。
“其實這些畫,我都做了修飾,沒有眉毛的,我添上眉毛;眼睛小的,我把眼睛畫大一點;腿短的,我只畫上半身;身形瘦小的,我把人放在畫中間,讓他看上去強壯……”
“我是唯一不滿意的?!?/p>
“你不僅不滿意,還不加掩飾的把自己缺點一一說出來,夫人……”
他眸色微垂:“你可知我聽到你說這些話時,在想什么?”
“想什么?”
“我在想……這人根本就是一個傻子。”
他又深吸了口氣:“而且這個傻子根本不知道,圍著她轉(zhuǎn)的那些人都披著一張假皮,假皮下的嘴臉丑陋,惡心,下作,齷齪?!?/p>
賀湛英沒有表現(xiàn)出太多的驚訝。
她早就知道這人有一雙毒眼,能看透世間真相,否則也不可能出言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為什么要提醒你?”
“可能是見到的假臉太多了,覺得我這張真臉還挺稀罕?!?/p>
“這只是一方面?!?/p>
他突然伸出手掌,放在雨中淋了片刻。
片刻時間,掌心積了點雨水,他輕輕一握,水從指縫里流下來。
“水放在碗里,是碗的形狀;裝進缸里,是缸的形狀?!?/p>
他扭過頭,看著她:“另一方面,我就想看看,你這心口如一的人什么時候會被裝進了碗里,裝進了缸里,變成和這世間大部分的人一樣?!?/p>
她明白了:“所以,才有了三個月一次的送貨?你躲在暗處觀察我?”
許盡歡笑著搖搖頭:“你這種人,何需觀察,一碗茶足矣?!?/p>
她又明白了:“我說為什么你們家的茶,一會好喝,一會難喝?!?/p>
“好喝,你會夸一句;難喝,你就沖管事說,這茶不行。八年了,一點都不知道遮著掩著,還是原來那副模樣?!?/p>
“可能我這人天生反骨,既不想被人裝進碗里,也不想被人裝進缸里?!?/p>
“所以……”
他拖長了調(diào)子:“你活得不好。”
賀湛英看著他的眼睛,第一次覺得這人眼里的戾氣、傲氣似乎少了許多,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點溫柔。
“這話,我理解為……你在夸我。”
“是在夸你,也是在罵你,這些年……”
許盡歡頓了頓,“很累吧?!?/p>
賀湛英的眼眶霎時便紅了,卻始終咬著牙,沒有說出那個字:累。
累的盡頭,不是憤怒,不是埋怨,而是沉默。
這么些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不再開口和任何人,訴苦這個字。
“夫人啊?!?/p>
許盡歡幽幽嘆息一聲:“這世界最干凈的地方,不是山里,廟里,而是墳堆里?!?/p>
“那里沒有人?”
“錯,那里才沒有算計,做人太心口如一了,也不好。”
是啊,她得像娘那樣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得像任中騏那樣,算計都掩在那張俊臉下面;
得像大姐二姐那樣,用眼淚示弱,搏眾人同情。
可是……
她搖搖頭:“我總也學不會?!?/p>
許盡歡聽她說完這句話,愣了愣,然后兀自笑了一下:“我倒忘了,你是賀湛英。”
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聽上去有幾分陌生。
“賀湛英。”
許盡歡又喚一遍,而且是一個字一字的從齒縫里咬出來的,像是和這個名字有著什么深仇大恨。
賀湛英眼底的紅色已經(jīng)褪去,沖他點點頭,示意他說。
“學不會就不要學,你就是你,別的都不重要?!彼f。
“不要怕,這世間沒有什么可怕的,你越怕,他們越得意?!彼f。
“你只管往前走,遇著什么難事,只要你開口,我就在你身后?!彼终f。
說完這三句話,他背起手,毅然走入雨中,無遮無擋。
賀湛英看著他在茫茫大雨中的背影,突然喊道:“許盡歡,你為什么要幫我?”
他仰天大笑,笑完沒回頭,爽朗的聲音隨著雨絲飄過來。
“人生事,清風一枕,濁酒千杯,不過盡歡而散罷了?!?/p>
賀湛英的心猛的一跳。
盡歡而散,是那幅畫上他的屬名。